虞小年再要说些什么,望着伊家在边上,顾忌着,又咽下去了。
    明天还要上学。栗清圆会意着,便伸手来摸伊家的发顶,“你还不去睡觉,明天要起不来了。”
    伊家不慌不忙,扁扁樱桃般的小嘴巴,问奶奶,“你和舅奶奶去哪里了呀?”
    虞舅母帮腔,“我们去接你小叔的女朋友去了。家家不懂,快上楼睡觉去啊。”
    冯伊家小学一年级的有限储存知识里,大人说到小孩子不懂的事,那都是跟结婚有关的。她忙问舅奶奶,“是小叔要和婶婶结婚了么?”
    虞小年见伊家这样,越活泼,心里越惆怅。低落的眉眼,伸手示意,来把家家揽到怀里,“小孩子懂什么叫结婚,就挂在嘴边。”
    “懂呀。结婚了就要住在一起,然后小叔也会有个小宝宝。”
    虞小年难得纠正她的宝贝孙女,“你小叔有什么宝宝,他们男人不会生宝宝,要有,也是你婶婶有。跟你妈妈一样。你跟伊宁,都是你妈妈带大的。”
    伊家跟着点点头。再告诉奶奶,她明天下午三点半就放学了,她要去妈妈跟伊宁那里的。
    虞小年听起来不作兴得很。仿佛,明天就要家变起来。更是愁容满面。
    栗清圆起身来解围她们奶孙俩,帮着照顾伊家,“你房间在哪里,我送你回房睡觉,顺便参观一下,好不好?”
    冯伊家乐意至极。从沙发上跳下来,便拖着婶婶上楼去。
    虞小年口里谢着圆圆,她也明白过来,今天是老二放消息到家里,也要圆圆陪着演得这出戏。
    她嘴上不说,但是看得出来,老大这里出了这烂污事,老二跟女朋友也不多安生的样子。
    老二什么性子,她最了解。不是到看不下去的地步,不至于要这么硬碰硬。
    待到栗清圆哄着伊家上了楼,好一阵子,楼下都灯火通明且起起伏伏的絮话声。栗清圆碍于外人身份,并没有及时下楼去。干脆在睡着的伊家房间里,玩着她的积木和仿真超市收银玩具。
    不多时,听得一阵脚步声。栗清圆规整收银抽屉里的玩具纸币的手停顿了下,侧耳细听,霍拉,房门被打开。
    地毯边的人,多怕是冯纪衡。
    好在,旋开门锁的冯镜衡,脱了外鞋,进里来。他没说话,先看了眼床幔里头睡得香甜的伊家。
    再朝地毯上的人这边来,栗清圆继续定在那里。
    冯镜衡不无吃劲地坐下来,浑身疼,还灰头土脸的。领带不知道被他解扔到哪里去了,散开的领口,左边脖颈处,有道很明显的花刺划伤的印子。
    栗清圆始终淡定地没开口。
    于是,坐下的人先发制人了,“你躲这也不急着回去了?”
    栗清圆放下手里的东西,终究,不紧不慢地问出口,“你父母说什么了?”再指指伊家,“你哥呢?”
    冯镜衡才坐下的人,又撑手起来,也拉她起,要她出去,“别在这。”
    二人来到冯镜衡的房间,说是房间,实则是一层。这栋楼修建的时候,就为了他们兄弟俩各设计了一层,互不打扰的上下通行格局。
    但是,老大夫妻俩回来住,多半是住后面一栋平层。
    冯镜衡的这一层,他从留学回国后就没怎么有居住的痕迹了。但是,定期保洁还是归置得很干净,他偶尔宿在家里,倒也什么都不缺。
    卧房里,冯镜衡抱来一个药箱。并指指他唇角边,示意栗清圆,帮他搽搽药。
    “我问你话,你还没回答。”
    “问我什么?”
    栗清圆板着脸,盯人战术。
    冯镜衡破功地笑道:“你留到现在是不是就为了打听这个,压根不是为了我,是吧?”
    “是。”
    冯镜衡把药箱扔到桌几上,大喇喇地脱着身上的脏衣服。直到光着上身,栗清圆才看到他胸前到背后,青红了好几处,还有那些花刺的痕迹。
    栗清圆还是忿忿,她换了个问法,“打你的人呢?”
    冯镜衡就这么光着膀子坐到她身边来,“怎么,你要找他算账?”
    栗清圆并不去看眼前人,只四顾打量着这宽敞的卧房,九十度大直角的落地幕窗外,黑压压地,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家真的没邻居的,外头除了树便是花。
    栗清圆出神貌地沉默,一只手伸过来,把她的脸别正回来。也看看她被老大打到的地方,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冯镜衡一惊一乍地喊,“有点青了。”
    受害者本人没什么感觉,她拍开他的手,终究打开药箱来帮他上药。她第三回 问他,“你们书房里谈什么了?”
    镊子镊住消毒碘伏的棉球,滚上见血的伤口,冯镜衡本能地啧声出来,“轻点啊,外科医生的家属,就这点手艺?”
    “不好意思,外科医生的家属并不搞医。再友情提醒你,外科医生没痛觉的,他们的有一点疼,可能会要你命。”
    冯镜衡见她还有心思说笑,也跟着笑眯眯起来。棉球再挨到伤口上,这一回他不喊了,痛并快乐着,也慢慢告诉她,“老头明天亲自约见程乾微。这个疯女人,慕强且自大。她不服任何人的,除了老头。”
    栗清圆顿着手,面面相觑了,她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他们?”
    “老大当着老头和我妈的面,再三否认,他没碰过程乾微。他上回也这么跟我说的,我倾向信他。程乾微压根不是老大喜欢的那一挂。她自己也……你知道她的,疯得不行。”
    冯镜衡再告诉栗清圆,晚上那阵,他进他们包厢前的事,“老大没醉。他清醒着是不屑碰她的。冯纪衡这点道行还是有的,他不会有兴趣一个痴疯别人的女人。”
    这个人还是亲兄弟。
    然而栗清圆的话却是鄙夷的,“有没有那一层关系,又怎么样。”
    “这种事,越描只会越黑,被迫喂得恶心,也只会多不会少。”
    冯镜衡来握她的手,就着她的手,来靠近治疗他伤口的药。出口的话,却很笃定,“嗯,对你是没什么区别。对他们多年的夫妻,对朱青,对两个孩子,很重要。”
    栗清圆抬眸看他。
    冯镜衡阖阖眼,算是点头。“我不确定朱青到底知不知道,但是,圆圆,没有那实质性的关系,才能勉强挽回他们。如果程乾微当真有实在的把柄,再跑到朱青面前去喂恶心,我就难保证了。”
    “你哥还爱朱青吗?”
    这也是虞小年问冯纪衡的,你还能不能过?还是说,你和她过不下去了,换个人,你就可以了?
    冯纪衡沉默良久,最后只勉强交代,他没有想过离婚。但也确实身心俱疲,无休无止的家务事,比他在外面还不得消停。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回家的意义。
    虞小年这个档口,一句不想升级矛盾,由着老大倾诉。
    冯纪衡只怠慢地承认,朱青从前不这样的。
    旁听的冯镜衡,始终没言声。倒是案前的冯钊明拍了桌子,“你要她怎么样?还十来岁那样对你千依百顺?”
    “要求人家千依百顺的时候,先查查自己。你这些年,就和从前一样了?你这些年,为你的老婆做了什么?你的一双儿女是你吹气球吹大的了,啊!混账东西!”
    “别和我扯生意那套。我不爱听,男人安身立命,从来先己后人,没得说做什么是为了女人孩子那套。”
    “你老婆孩子跟着你,享福,是你做丈夫应该做的事;吃苦受罪,那是你无能之过。就这么简单。”
    边上一直滑火出来,却不点烟的冯镜衡听着笑出声。
    冯钊明冷眼瞥一记老二,拿他开刀了,“怎么,你有什么意见?”
    挂彩嘴巴疼的人,无有不依,“没意见。甚至觉得冯董说的一点没错,我喜欢,我就喜欢逞英雄的男人。本来嘛,娶女人回来,不要脸地要人家生出来的孩子跟着自己姓,再不给人家享福。我想不出来,将来我有个女儿,为什么要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冯钊明臊老二,“你上哪去有本事养个女儿。谁给你养。凭着你这一身反骨头,啊?”
    老头发作完老大,再牵三挂四老二。质问他,这件事,你为什么早不说,要由着他们不清不楚着。
    冯镜衡免责声明,指指脸上的伤,“呐,这就是我说了的下场。再有,我妈、我妈娘家的妈都在,你冯钊明刚才的话才说完的,你怪我不早点说是吧,反过来的意思是我该说的,对不对。行,那就行。我今天挨得打,我也不追究了,只盼着你大儿大媳明天离与不离,你们都别怪到我头上来!”
    虞小年客观拉架,“老二,你少说几句。你挨什么打,谁能打到你啊,你不心虚手不会空。空了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故意的。你故意挨打,谁又晓得你!”
    冯镜衡言尽于此,他也懒得朝房里谁交代什么。“我是故意挨打了,但不是为了你们。”
    “冯纪衡,我还喊你声哥,亲兄弟明算账,我也不怕你明记仇。程乾微她心思不在业务上了,我提醒过你,不能留。今天这一顿架,就当我自罚的三杯。至于其他人,那是你自己的事。咱们一个妈生的,我不了解别人,但自问还了解你一点。你当真对老婆不留恋了,也不会要程乾微按下所有的行程只为了去岳父家走什么亲戚。这才逼急了那个疯女人。”
    冯纪衡闻言这一句,脸色铁青。老二那会儿在门口站得可不是一会半会,他是且等着有人露出狐狸尾巴,才去闯门的。
    冯镜衡说完,就出来了,由他们去。
    至于后头的事,各人修各人的缘法吧。
    “你了解你哥,那么了不了解你老同学,”栗清圆重换了个棉球,来给他消毒左边脖颈处的刮痕,“朱青会离婚么?”
    碘伏蛰得一声不吭的人青筋都爆出来,上药的人,本能地替他吹了吹伤口处。
    冯镜衡被这一口热风吹得心神荡漾,不疑有他,只幽幽学着她的口吻,去到她眉眼之上,“那你还分手么?”
    “……”
    “老大闹离婚,老二闹分手,这也太晦气了些。我妈去捐多少金身也挽救不回来啊。就像老头说得,败家之相。”
    栗清圆没有松口,冯镜衡一点不催促她。只说他看到了,看到他和老大动手那会儿,廊下一行人,“只有一个栗清圆,她管我死活。”
    “那是因为你们真的太难看了,亲兄弟动手!”
    “嗯,我喜欢。”
    “……”
    “凡是能叫你坐不住的,我都喜欢,哪怕受过还是危险。”
    栗清圆经此一役乌糟事,她眉眼里并没有多少受用。相反,忧心忡忡的样子,她想到伊家的天真无邪,记起她一般年纪的时候,父母的风波不断。不无沮丧地告诉冯镜衡,“也许是我没出息吧,我一点不想参与风还是险,过日子,明明无波无澜是最大的福气。可是人又容易在无波无澜里起惰性,起怨憎会。”
    冯镜衡望着这样自洽且固我的栗清圆,他反而是欣慰的,欣慰怎样的外我,也许都不会轻易瓦解到她。也只有等到他的视角粘连受挫的时候,才能明白,一个从头至尾坚持自我的女人,多么的难能。
    她母亲做到了,她也会做到。
    冯镜衡从他的外套里,拿出栗清圆作戏用的那几封信。这个严谨的女人,她当真用的是她舅舅亲笔的信,也沉浸极了,封封启封了。
    但他笃定,她没有看。
    信还给她。栗清圆平静极了,“是的。我不会看的。那是小舅自己的东西。”
    “但是,冯镜衡,我不后悔替小舅拿回来。尽管他那样无自我地眷恋着那个人。”
    冯镜衡再轻声不过地附和了声,这一刻里,言语显得突兀且多余,他只字未言,只由着自己气息挨过去,有人像风里的火苗一样,本能地跳跃了下,却始终固执沉默地。
    栗清圆没有退,冯镜衡却也没有再进一步。
    他略微扯痛了下唇角,清晰地张口同她道:“我等着你慢慢想,不急,如果有一辈子的话,我有的是时间。”
    再晚了些,解阿姨给冯镜衡打电话,说楼下准备了夜餐,问二子两个要不要下楼吃点,还是给他们送上去。
    冯镜衡再下楼的时候,换了身行头,说他们不吃了,他还得送圆圆回去。
    虞小年都以为圆圆是答应老二一齐住下的。
    虞舅母也出面挽留,示意家里房间多的是,“要是家里妈妈不肯,二子你跟圆圆妈妈解释一下呀,楼上住客房就是了。”
    冯镜衡出口拒绝了,“她不住这里。明天上班不方便。”
    临去前,冯镜衡在桌上拿走了一个豆沙馅的春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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