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是转好还是转坏,都是一瞬之机。
    她再次加快了脚步,想要回房间去,宁神清心,借助工具来更清晰地卜算推演。
    因为太专注在这个念头上,所以等陈寄羽喊了她两声,她才听到。
    廊下台阶已经被雨溅湿,秋雨冲刷着院中桂花树,将叶子洗得越发碧绿。
    陈松意停下脚步,转身看到兄长的房间窗与门俱开着,他原本在房中与人谈天,见妹妹行色匆匆地走过,怎么叫都不应,才来到了门边。
    她看了陈寄羽房中的客人一眼,见是张陌生面孔,带着病容,肤色黝黑却不失英俊。
    对方也在略带好奇地看着她,直到陈寄羽走到她面前,伸手探向她的额头,陈松意才叫了一声“哥”。
    “忙着去做什么?怎么叫你也不停。”
    他探过了妹妹的额头,确定她没有发烧,这才收回了手。
    可一低头却见到少女的手上扎着绷带,掌心还渗着微微的血迹。
    陈寄羽神色一凝,张嘴欲问。
    陈松意却赶在他问之前就轻描淡写地岔了过去:“去吃饭的时候杯子碎了,叫碎片割的。刚刚已经去过回春堂,让大夫看过了,不打紧。”
    陈寄羽被她抢白,露出微微的无奈之色,只能道:“小心一些。”
    陈松意应了一声,算是应下了,反过来问兄长:“哥哥在招待客人?”
    在这济州城里,这样突然就出现在他们身边的人,陈松意都上了一分心。
    见妹妹问起,陈寄羽便向她介绍了一番:“这位是东流兄,住在隔壁院子,也是今年上京赶考。”
    纪东流跟陈寄羽相交半日,已经知道他出身农门,两次赶考都是由亲妹妹相陪,亦是这个妹妹沉稳如积年的管事,又似军师为他筹谋安排,不由得又羡慕了一番。
    此刻听见兄妹二人对话,他也起了身来到门边。
    隔着一段距离,同陈松意拱手行了一礼。
    陈松意却是不由得问兄长:“这位学兄……可是姓纪?”
    “嗯?”陈寄羽有些意外地看妹妹,“你怎么知道?”
    陈松意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纪东流,向他郑重地回了一礼。
    这就是大齐第一的治水能臣,是她当初为了在付大人心中给兄长增添分量,往那张纸条上写去的纪东流!
    他家学渊源,曾曾祖父就曾在前朝任工部侍郎,主持水利修建。
    到了新朝,他的曾祖虽然没有应诏入朝为官,但在当地却也主持筹银修建了两座大堤,至今还在发挥作用。
    鲁地虽然日照时间长,但本地人的肤色也不会像他这么深。
    他之所以这样肤色黝黑,连发烧都不易看出来,全是因为他自小就承袭家学,喜欢到水利修建、河患治理的地方去观察学习。
    可以说,早在他考取功名之前,就已经在当地县令身边参与了不少水利工程,积攒了许多经验。
    在他这次错过春闱开考以后,他是回到当地做了几年幕僚,随着县令升迁辗转了两地,才又再次投身科举的。
    等等,方才兄长说什么?
    他是上午想出门透气,意外救起了倒在雨中的纪东流,还给他请了温大夫回来看诊?
    陈松意下意识地凝神去看纪东流。
    后者先为她回的那一礼中透出的郑重而意外,还以为是自己那点微末名声传到了友人的妹妹耳中来,现在又为她的注视而感到不好意思。
    在认真看过他的命数之后,一桩在二十年后空悬了许久,也曾令她师父扼腕的悬案破了。
    为何如李公再生的纪侍郎这一年明明中了举,却错过了春闱,硬是蹉跎了快六年才再入考场?
    原来是他刚出家门就病倒,还被庸医误诊。
    病情拖了几日没好,在出来求救的时候又淋了雨,从寻常发热变成了肺炎。
    而上辈子他会倒在这里,无人相救,却是因为程家母女所作所为,令本来该救起他的陈寄羽没能考过乡试,出现在济州城里的这家客栈。
    陈松意看着这一环一环相扣的命运,再看到眼下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回头还能跟他们结伴上京的“纪侍郎”,只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好,很好!
    她将兄长的命运扭正,果然让更多的人命运也回到了正轨上。
    这恰恰再次说明她选择的方向没错,哪怕没有师父在,按照她的心所指向的方向去做,也能实现与洪流对抗的愿望。
    在秋雨声中,陈松意回答了兄长的疑问:“我听说过纪学兄的名字,知道他精通水利,还未为官便已经造福一方。”
    随后,她又向纪东流道,“兄长能跟纪学兄有缘相识,我很开心。学兄放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去京城你必定能够金榜题名,同我兄长一起同朝为官,一展所长。”
    这是陈寄羽第二次听她这般“赐福”。
    他微微笑了笑,只向越发不好意思的纪东流道:“东流兄,松意既然这样说了,那你我须得更加努力才是。”
    纪东流面露疑惑,望着这对兄妹,听做兄长的道,“上一回她断我与王兄等几人能中举,我们都考上了,给她赚下了偌大名声。虽然春闱更不易,但你我总该再奋力拼搏一回,才不砸了她‘铁口直断’的招牌。”
    “好!”纪东流性情中本来就带着鲁地的豪爽,因为喜爱自己新交的友人与他的妹妹,更是一改前几日病中颓丧,豪气干云地应下了与陈寄羽约定,还顺水推舟应下陈松意一同上京的邀请。
    陈松意被兄长叫停在廊下,经过这插曲,便要继续行方才的计划。
    不过福至心灵,没有去找别的工具,而是向兄长要了三枚铜钱。
    “三文就够?”陈寄羽从钱袋中取了三文,觉得妹妹要得太少,还想将整个钱袋都给她,“不然都拿去,哥哥暂时不用钱。”
    “不用了,三文够了。”
    陈松意将钱袋推了回去,然后向纪东流挥了挥手,转头就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等燃香静心之后,她才在桌前睁开双眼,开始用得自兄长的那三枚铜钱起卦。
    铜钱沾了他身上的气息,在改变的命运中,起卦更加灵验。
    六次铜钱抛掷,渐成卦象。
    陈松意盯着桌上铜钱,冥冥中,雨声远去,白雾再起。
    她又回到了战场上,见那披甲的战神所向披靡,气吞万里。
    同在原本轨迹上一样,打得草原王庭节节败退。
    草原星夜,他又带着百骑深入,一路打一路结集军队,直到挥戟斩下右贤王的头颅,让人送去龙城,自己则带着无数的牛羊、战马跟草原遗族迁徙。
    他所骑的那匹马漆黑如墨,神骏无双,让她看着觉得有些眼熟。
    而未等她仔细去看那黑色的马王,眼前白雾又再聚散。
    这一次,她看到的是大齐的皇陵。
    皇陵开启,里面供奉着他的灵位,棺椁里放着他的战甲。
    ……
    边关重镇,满城素缟。
    英灵消散,万民同哭。
    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来,仿佛要将她完全淹没。
    陈松意身魂骤冷,站在城头朝着四周看去,见到身边有人在舞动白幡,似在招魂。
    然而在旁人看不到的视野中,属于他们战神的英魂却化作光点,飘向远处。
    她连忙极目去寻,想追寻着飞舞的灰烬,看那光点要飞往何处。
    眼前的白雾再次凝聚又消散,终于,她见到了自己想要找的地方。
    这一次她所置身的是一片荒原,地上冻土,寸草不生。
    迷漫的灰雾中,她看到了一座坟。
    它独立在这片荒原中,甚至连块墓碑也没有。
    一口薄棺被葬在极深的地下,远离了水系,远离了生灵。
    她看了很久,才朝那座矮坟走去。
    在皇陵中的,竟然只是他的衣冠冢。
    真正的他被寂然无声地埋在这里,无人知晓,无人拜祭。
    她停在坟前,彻底失去了声音。
    现在看厉王,谁会觉得意气风发、举世无双如他几年后会死去?
    死后甚至不入皇陵,埋骨荒冢。
    她见兄长第一眼,尚且还能从他身上见到一条跟死亡不同的命运轨迹。
    可在她所选择,所认定的王者身上,她竟看不到短折以外的结局。
    第154章
    白雾散去,院中秋雨的景象又回到了陈松意眼中。
    她看着面前排布的铜钱——
    “不可能……”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凡事皆有一线生机。”
    两次身死如她,甚至有机会回到第一世来修正命数。
    父母、兄长、付大人、军师,乃至刚刚见过的纪东流,那么多人的命数她都扭转过来了。
    而且,在出发前,她还起了两卦。
    那两卦都指向了这个转折点。
    ——如果厉王死亡的结局不可改,那她为什么还会在这里跟他提前相遇?
    缓过神来,陈松意马上做出了决断。
    哪怕眼前迷雾再多,再难也好,她也要去推演那一线生机。
    她既认定他可以力挽天倾,那他就一定要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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