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态风流腴美的红薯端了些精致斋菜过来,湖畔附近已经不见人影,世子殿下的话,再混帐,在王府都要比圣旨管用。
    徐凤年对这个一起长大的丫鬟姐姐没有什么猜忌心,自顾自说道:“是时候培植党羽了。没点牢靠班底,怎么闯荡江湖,找个机会跟徐骁摊开说?”
    烂陀山龙守僧人在青鸟带领下来到亭内,徐凤年伸手示意和尚自己动手,大袈裟大和尚也不客气,但仅是拣了点食物放入嘴中,异常细嚼慢咽,别说饱腹,塞满牙缝都难,密宗修行,仅这一点,便苦不堪言。西域十四大小邦国,排斥百家学术,独独尊崇密宗,有红黄白三教,当年中原九国乱战,追根溯源是上阴学宫的儒生门在那边舌战,而西域则是红黄白“三国”演义,更像是神仙打架,黄白二教素来势大,红教偏向遵古,九乘三部教法,一丝不苟,最重心部修习大圆满法,龙守和尚的上师,便是密宗历史上破格而立的第一位女性法王,那些个明妃不管如何地位崇高,在根本上就无法与她相提并论。
    徐凤年开门见山道:“六珠上师要与我双修?”
    龙守和尚神色平静,点了点头。这和尚说到双修,面无表情,反而是万花丛中过的世子殿下倍感荒谬,连红薯和青鸟都面面相觑,一脸匪夷所思。
    徐凤年疑惑问道:“所有密宗上师都是不修男女双身修法,便不可成就法身佛报身佛?”
    身披大红袈裟的中年和尚表情依然木讷,一板一眼回答:“已离欲者方可修证无上瑜伽,无上瑜伽乃度上上根器者。”
    徐凤年头疼,问道:“为什么找我?”
    和尚摇头,摆明了连他也不知道内幕详情。
    如此一来,徐凤年脑袋被茅房门板夹了才会去烂陀山,四十二岁,对菩萨而言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瞬,可对活生生的人间女子来说,真心不小了。保养再好,也不是徐凤年能接受的。
    这还是其次,密宗红黄白三教近年来斗争愈演愈烈,既然秘录上说六珠上师双修便可大圆满,势力更大的白黄二教会傻乎乎让红教获得这种轰动西域的无量功德?说不定徐凤年还没到烂陀山,就被和尚们剥皮抽筋了,要知道有些密宗喜欢把削去天灵盖的骷髅头当驱鬼招魂的法器,至于人骨袈裟人皮手鼓什么的也在史书中屡见不鲜,听着就毛骨悚然。那位六珠菩萨是很厉害,被尊奉为根本上师,并且红教信徒坚信她是阿弥陀佛和观世音菩萨等身口意三密金刚化现,所谓六珠,传闻是指她有六种变身法相,观自在上师、莲花王上师和忿怒金刚上师等,听着是很天下无敌,可再了得,还不是老老实实拍在烂陀山几位老和尚后面吃灰尘?
    徐凤年信不过这个在黄白二教夹缝中求生存的红教。除了怕死,更不希望这烂陀山和女法王打乱自己的雏形布局。
    打死不去是一回事,平白无故跟密宗红教交恶是另一回事,能周旋一下是最好,何况烂陀山出来的和尚都是块宝,徐凤年挤出笑脸解释道:“我暂时脱不开身。”
    和尚还是那句屁话:“小僧能等。”
    徐凤年好奇问道:“能等多久?”
    和尚缓缓道:“还有三十一年。”
    徐凤年差点吐血。
    好变态的耐心。以后还是尽量不跟烂陀山打交道了。万一被谁记仇,这辈子都要不得安宁。
    似乎愿意等到徐凤年子女都长大成人的龙守僧人没有逗留王府,却也没离开城内,以北凉对僧人的宽容善待,想必这烂陀山古怪和尚饿不死。
    徐凤年坐在凉亭内,嘀咕道:“莫名其妙。”
    红薯打趣道:“殿下,要不就从了那位密宗上师吧?”
    徐凤年仰头叹息道:“四十二岁的老姑娘了!她老人家老牛吃嫩草也不是这个吃法啊。”
    红薯坐在世子殿下身侧,纤手揉捏,力道巧妙,妩媚娇笑道:“说不定那位女菩萨驻颜有术。”
    徐凤年瞪了一眼。
    青鸟淡然道:“今天是放牌日了。”
    徐凤年来了精神,“有大鱼上钩?”
    青鸟平声静气道:“城里聚了两拨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士,为首几人有三品武力。”
    徐凤年遗憾道:“要是以前就是大鱼,可现在本世子已经见过了大世面,唉。算了,聊胜于无。”
    红薯莞尔一笑。
    这位世子殿下从小到大就有层出不穷的玩乐点子,大概是大柱国徐骁疏于管教或者说是刻意放纵的结果,没有任何收敛迹象。事实上,大柱国这十几年只开口说了两件事,其中一件事便是十年不许碰刀,加上另外一事后便从未如何教导徐凤年该如何做人如何行事,纨绔败家也好,游手好闲也罢,都是徐凤年自己琢磨出来的门道,国士李元婴更是小事不管,以前二姐徐渭熊在家还好,有人能镇压着世子殿下,等她去了上阴学宫求学,徐凤年便如脱缰野马,为所欲为,可劲儿沾花惹草,一掷千金买诗文,豢养恶奴扈从,对仇家关门放狗,玩得不亦乐乎,难怪离开凉地功成名就的士子们都破口谩骂这个世子殿下不学无术无赖至极。
    徐凤年笑眯眯道:“吩咐下去,今晚不玩外松内紧的花样,都一口气放进来,这群上钩鱼虾既然是趁徐骁不在潜入城内,多半是冲着我来的,到时候我就在这里等着,青鸟,请出府上剑士一名刀客一名,我要观战。这帮亡命之徒身处死地耍出来的招式,最是灵活,比起秘笈上的僵硬文字,更有益处。”
    青鸟安静离去。她办事,无论大小,总是滴水不漏。
    红薯伸手一根青葱食指,想要去抚摸徐凤年的猩红眉心。
    徐凤年握住她胆大包天的手指,笑道:“造反了?”
    红薯撒娇道:“就摸一下。”
    徐凤年摇了摇头。
    红薯眼神哀怨。
    徐凤年没有去怜香惜玉,收敛神情,一脸苦相皱眉道:“二姐要来了,王府就要打雷下雨了。”
    第038章 你是禅
    徐渭熊不光是对西楚亡国公主姜泥是一座大山,哪怕是红薯这般好说话并且不去争什么的大丫鬟,听到世子殿下提及二姐徐渭熊回府,都感到一阵烦躁,只不过这股郁闷被她掩饰得很好,若说演技,以新鲜人血做胭脂涂抹的她似乎比徐凤年更加炉火纯青,世子殿下继承了大黄庭修为,对佛道两门的气机流转有种后天的敏锐感知,对一般高手也有年轻师叔祖所谓“一羽不加蝇虫不落”的玄妙感应,可依然没有察觉到身边红薯并非仅是一尾需喂食才丰腴的锦鲤,王府内里乾坤博大,种种离奇门道,连少年时代便在清凉山住下的世子殿下都不敢说都看到了,起码那听潮亭九楼,地下两层连入口都没找到,当年和二姐两人爬上爬下敲墙凿壁都没能成功,徐骁乐得子女两个在家中忙碌,省得给他出府添乱,次女徐渭熊擅长阳谋,长子徐凤年诡计迭出,只要这两个家伙呆在一起嘀嘀咕咕,连大柱国都心惊肉跳。
    徐凤年打算晚饭和东西小姑娘以及南北小和尚一起吃,去的路上,双手连绵画圆,府上仆役奴婢看到只觉得有趣,名堂是没瞧出半点,但嘴上都吹捧世子殿下武功盖世,徐凤年若是遇上姿色中上体态婀娜的丫鬟,便会揩油两下,红薯跟在身后,不以为意,小小丫鬟就敢争风吃醋,不小心在侯门豪族碰到性烈的主子,是要乱棍打死的。
    红薯也不至于笨到去恃宠而骄,不想也不敢。说句不敢与人言的诛心话,看似多情的世子殿下才是真正的无情人。这一点,梧桐苑里绿蚁那些贴身婢女,恐怕都不曾发现。
    可这不意味着红薯不打心眼喜爱世子殿下,相反,这样的主子,才能让心高气傲不比青鸟逊色半点的红薯交心卖命。
    徐凤年不清楚红薯复杂心思,只是轻声笑道:“这套没名字的一百零八式,是骑牛的不知道从哪个旮旯摸出来的好东西,越练越有意思,需要腰沉太极,步走九宫,形意阴阳,手势和气机都纯任自然,这一圈圈可有大讲究,构成无端圆环,循环往复,气象万千,很适合温养内力,只可惜不能照搬到战场厮杀。红薯,你要喜欢,我教你。”
    红薯加快了步子,在梧桐苑首屈一指的壮观胸脯贴近了世子殿下胳膊,一双秋眸烟雨朦胧:“那殿下可要手把手教奴婢。”
    徐凤年头也不转,只是拿肘悄悄撞了一下衣裳下的雪白乳鸽,随着她胸口一颤,风情便荡漾开来,明显感受到这股丰韵的世子殿下轻佻笑道:“倒是可以在你这儿画上一百零八个圆。”
    红薯媚意天然,语气却是幽怨:“奴婢知道殿下只是动动嘴皮。”
    徐凤年也不反驳,随口问道:“你觉得烂陀山到底是个啥意思?”
    红薯认真思量一番,低声道:“奴婢倒是觉得双修是假,让白黄两教与北凉铁骑为敌是真。”
    徐凤年点头笑道:“一语中的了。京城那边早就对不服管教的西域密宗很有戒心,只不过找不到合适理由下手,如果能有红教做内应,不排除咱们北凉铁骑再当一回棋子的可能性。至于双修证道,我查过秘录,是最近几年才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当不得真,尤其在我行冠礼后最为激烈,由此可见我是一块香饽饽,连密宗女法王都垂涎三尺。至于京城那位占据天底下最大棋盘的大国手,六十七个庙号谥号中只瞧得上眼两个字,一个是‘高’,覆帱同天曰高,德覆万物功德盛大。一个是‘武’,戎业有光,开辟本朝最大疆土,想着死后千秋万代都被称作高武皇帝,已经差不多想到走火入魔了。”
    红薯脸色微白道:“殿下,这话说小声些。”
    徐凤年笑道:“没事,我敢说,可除了你,还没有人敢听。不说这个了,红薯,那小姑娘画眉如何了?”
    红薯明显松了口气,“暂时只教会了她小山眉和螺子黛两种。小姑娘学得挺快。”
    徐凤年哈哈笑道:“她只要想学,学什么都快,老黄教她烤鱼烤肉烤地瓜,学得比我还利索,若不想学,比如那编织草鞋,苦坐钓鱼,就是一百年都学不会。”
    红薯看到眉宇清爽与平时不太一样的世子殿下,怔怔出神。即便朝夕相处,她仍然极少看到这样的世子殿下。
    原名红麝的她咬了咬纤薄嘴唇,然后跟着笑了笑,天生的尤物狐媚。
    大柱国徐骁曾笑言这小女子,便是进宫做了妃子都可争宠不败。
    小姑娘刮去半斤脂粉后,学红薯画了合宜淡妆,果然比不抹红妆的她要艳丽许多,可在徐凤年看来还是以前素面朝天的小姑娘更讨喜。
    小和尚则一边念经一边偷看一边傻笑。
    徐凤年替这小和尚所在寺庙的香火感到担忧。
    红薯没资格上桌进食,徐凤年也不是那种宠溺丫鬟女婢便事事离经叛道的主子,和小姑娘小和尚吃着素淡却美味的斋饭,问道:“李姑娘,什么时候回家,要过年了。”
    小姑娘瞪大眼睛,受伤道:“徐凤年,你要赶人了?!”
    徐凤年哑然道:“哪里,我不是怕你爹娘担心嘛。”
    小姑娘理直气壮道:“遇见你的时候,你还说这辈子饿死都不回家呢。”
    徐凤年笑道:“气话气话。”
    一直低头吃饭的小和尚抬头插嘴道:“东西,咱们真得回寺里了。”
    小姑娘怒道:“闭嘴。”
    这口头禅是她跟世子殿下学的。
    小和尚狠狠扒了两口米饭,腮帮鼓鼓。
    小姑娘红着脸道:“徐凤年,红薯姐姐下午教我画眉,听着比那贡品绿燕支还要金贵呀,这钱等我回家再补给你。”
    徐凤年装模作样点点头,忍住笑意道:“好的,江湖上确实没听过有欠钱不还的女侠。”
    小姑娘就喜欢这类言辞,得意道:“那是。”
    小和尚心直口快,一颗小光头靠近青梅竹马多少年便相思爱慕多少年的小姑娘,忧心忡忡道:“东西,我好像听师娘说过你脸上这螺黛,死贵了,有个诗人还写过百金獭髓换得半两娥绿,要是真还钱,估计师父的托钵就要空了。”
    小姑娘惊讶啊了一声,顿时愁眉不展,饭菜没那么香了。
    徐凤年看在眼中,也不出声安慰。
    小姑娘是眨眼阴雨心情眨眼后便是阳光普照的性格,吃过饭,这欠钱的烦心事就被丢到一边,拉着红薯姐姐继续去房内拜师学艺,在家里爹娘吝啬,舍不得给她买胭脂,笨南北舍得倒是很舍得,却没钱,都放出狠话说只要等他得道成佛,烧出几颗舍利子,就可以让她拿去换无数胭脂了,结果换来她的一顿拳头饱揍。徐凤年不太懂少女情怀,就不去房中掺和,看到小和尚脱下袈裟,拿着水桶木板蹲在院中清洗,显然是在小姑娘家里的寺庙做惯了牛马,动作娴熟,徐凤年蹲在边上,看着青绿袈裟上的一枚白润象牙圆钩,笑而不语。
    小和尚紧张道:“殿下,这袈裟可不能当东西的脂粉钱送你,我会被师父打死的。”
    徐凤年笑道:“放心,我不要你的袈裟。你穿着很好。”
    小和尚还是有些警惕。
    徐凤年问道:“我记得方丈曾是道教术语,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是道门十方丛林的领袖称号。怎的变成你们佛门的了?”
    小和尚搓洗着袈裟,他是认死理的朴拙性子,没听出世子殿下言语里的调侃,一本正经回答道:“论方丈二字出处,天竺经书《维摩诘经》要比道门《本命篇》早了一百年,再说了,师父告诉我寺里的大方丈,虽然只是住在一丈见方的小卧室,却能容三千小世界和三千狮子林。你听听,比道教什么人心天心要厉害太多。我师父与人辩论就没输过,哦,就只是输给师娘。”
    徐凤年无语道:“你们佛门是厉害,你师父更厉害。”
    徐凤年看到青鸟站在院门口,起身走过去。
    青鸟肃杀道:“据悉二郡主脱离了大队伍,单骑而来,那两拨江湖人蠢蠢欲动,准备往城外去。”
    徐凤年摘下腰间玉坠,丢给青鸟,眯眼道:“这群人急着投胎?你去带上凤字营两百骑,别忘了持弩,给我射杀干净了。”
    青鸟转身离去。
    徐凤年站在门口。
    门外杀机四伏,门内却是一片祥和。
    小和尚将洗好的袈裟晾好,望向房内,“又是一个天晴的好日子。李子,师父说我没悟性,你也说我笨,咱们寺里两个禅,我都不修。你便是我的禅,秀色可参。”
    第039章 糖葫芦和头颅
    虽说三十万铁骑驻扎边境,铁甲森森,可北凉边境似乎总并不得安宁,燕剌王胶东王等几大藩王历年奏章都是千篇一律的报平安,唯独异姓王徐骁,每年都要跟朝廷诉苦,北莽也配合,隔三岔五就出兵扰境,一年一小战,三年一大战,互有胜负,久而久之,朝中清流便开始嚷嚷这是徐骁心怀叵测,裂土封疆竟然还不满足。
    这些自视王朝股肱一国良心的士子多半被皇帝在殿上斥责几句,稍重的就“贬”出京城,往往在地方郡州攒够了资历,隔个五六年便能回调入中枢,委以重任,久而久之,再后知后觉的及第士子们都咂摸出这是条终南捷径了,这些年徐瘸子在天下学子心中简直就是一道绕不过的槛,不骂上几句,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忠臣。今年年末最后一次殿议,新晋武英殿大学士温守心让家仆抬着棺材,一路抬到皇城门口,才五十岁不到的重臣,便带血书请死,以求清君侧。京城学子无不拍手叫好。
    北凉,徐字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旗下,大柱国徐骁策马缓行,身边只有一位英俊男子,面如冠玉,书生意气却身披戎装。不佩刀剑,只是空手,腰间系着一条羊脂美玉腰扣,卓尔不群。其余数位北凉赫赫骁将都要拉开落后一大段距离。
    徐骁拿到一份从京城送来的密报,轻笑道:“清君侧?我离陛下可是离了好几千里。这帮老书生,就不知道省点气力回家去对付房中美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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