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有数位骨鲠老臣踉跄出列跪地,泣不成声,当庭直谏天子,言语顾不得半点含蓄,直截了当诉说莫不可将那陈芝豹放虎归山,还说北凉便是那前车之鉴,养虎为患一次也就罢了,怎可再让陈芝豹得势。
    皇帝陛下以“无事退朝”四字作答。
    如此一来,各自官升一级的元虢卢白颉两位新任尚书,都没有太多道贺声了。
    暮色中,一位中年白衣僧人很荒诞地带了位妇人在身边一同入城,时下人人皆知朝廷正大肆灭佛,城门甲士都这对男女瞪大了眼睛,一脸匪夷所思,这和尚是来太安城找死不成?见惯大场面的京城百姓也纷纷侧目,眼神就跟看妖怪差不多。
    姿色寻常的妇人轻声打趣道:“当年我想看你,踮起脚尖都见不着,得蹦蹦跳跳才行。”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脸温暖,“那会儿就觉着哪家的闺女,脚力真是好,足足蹦跳了好几里路。”
    妇人拧了他一把,哼哼道:“到了京城,少勾搭狐媚子!”
    “哪能呢。”
    “只要有一个不知羞的狐狸精跑来勾搭你,看我不收拾你!”
    “这个有点难啊……媳妇,你现在就动手吧。”
    “吹,让你吹!你瞧瞧现在谁认出你了?再说了,那些还念念不休的女子,早已人老珠黄,我可不放在眼里!”
    “媳妇,不放眼里,放在心上了啊。还不如不放心头放眼中呢。”
    “找削不是?”
    “……”
    “这世上还真有人相信吃你的肉就能长生不老?”
    “唉。”
    “心若不诚,甲子吃斋持戒有何益。心若不善,百年出家修道有何用。我看呀,烧香求神拜佛,不如自己攒福做菩萨。”
    “咦?媳妇,你也去听了慧欣方丈的那场讲经?你不是最爱听这个吗?”
    “哼!当时是跟老方丈借钱去了,老和尚明明有钱,偏说没钱,就跟我叨叨叨这个!出家人不打逛语,不像话!”
    “哈,媳妇啊,慧欣方丈说没钱确实不曾打诳语,那些银子,在他看来就是佛寺的砖块佛经的书页……”
    “哦?那些银子不是你让笨南北偷偷藏到老方丈那边的吗?”
    “哈哈,媳妇,快看快看,太安城的人就是多啊。”
    “我想咱们家李子了,也想南北了。”
    “我也想啊。”
    “喂喂,前边两个使劲儿瞧你的男子,是谁?难道除了黄龙士那家伙,还有男人要跟我抢男人?当心,你去帮我找块板砖来!找拍不是?!”
    “呃,一位是皇帝陛下,另外一位叫元本溪。”
    “那我买胭脂去了……”
    “我去跟他俩借些银子?”
    “我傻啊,跟老方丈们借钱可以不还,跟他们借,我能不还?”
    “也对。”
    前方两人双手合十,虽说都不信佛,但仍是朝这位曾经西行万里的白衣僧人行了一礼。
    可这位白衣僧人,则转身笑望向媳妇离去的背影。
    ……
    南诏槐州不太平,一路行去,满眼皆是逃难的百姓,斜塌的木梁,坟包般的乌青砾石堆。五溪交汇的江上木商古道,没了往日的繁华热闹,渡口码头上不见一艘船只停留。
    一个小和尚和一位少女站在渡口溪边,少女趴在地面上,探出头拿还算清澈的溪水当作镜子,仔细捋着额头鬓角的絮乱青丝。
    精疲力竭的少女坐起身,拍了拍身前的尘土,无奈道:“笨南北,那些难民都吃不饱,你给他们讲经说法有什么用啊?也填不饱肚子的。”
    “师父说意起缘生……”
    “打住打住,听你给人说经就会觉得饿,你再叨叨叨叨,我就真要饿死了。”
    “哦。我给你找吃的去!”
    小和尚和少女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言语,少女侧头看去,眉头紧皱,是一群吊儿郎当的地痞,多达三十几人,身材健壮,大多披兽皮挂肩,比起普通的浪荡子显然要孔武有力许多,大概就是江湖上所谓的五溪蛮子了。少女站起身,扯了扯小和尚的袈裟袖口,眼神示意他打不起惹得起。搁在以前行走江湖,她可不会这么好说话,论起打架揍人的功夫,她还算马马虎虎,只是带上身边的笨南北后,她就很少惹事了。这帮五溪蛮子嘴上秽语不断,不过他们外地人两个也听不懂拗口方言,不过蛮子们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他们看上了小和尚身边的少女。因为皇木争江案,槐州五溪一带被战火殃及,而且离阳朝廷本就对南诏掌控不力,有些势力的,没少做对中原商人趁火打劫的勾当,许多庄子店铺都被扫荡一空,这都算幸运的,破财总归还能消灾,许多人家连命都说没就没了。
    少女轻声说道:“咱们跳溪。”
    小和尚摇头道:“你不是饿了吗,哪有气力游水。”
    少女气得就想要敲这个笨蛋的脑袋,可小和尚已经独自走上前去,双手合十,拦在路中间。
    一名五溪蛮子快步上前,对着这个找死的小秃驴就是当头一拳,后退几步,抖了抖手腕,一阵生疼,转头唧唧哇哇说了一大串。
    下一位五溪蛮子狞笑着小跑起来,高高跃起,往死里斜踹向这古怪小和尚的胸口。
    小和尚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神情依旧平静。
    那伙五溪蛮子显然都被狠狠震惊了一下,其中几人开始抽出锋利雪亮的弯刀。
    少女正要上前拖拽小和尚跳入溪水,小和尚转头咧嘴一笑,晃了晃那颗光头,眼神坚毅。
    小和尚重新转过身,默念一声,合十双掌拉伸开去一尺,然后猛然合十。
    五溪蛮子愣了一下,误以为撞上铁板了,结果等了片刻,四周毫无动静,哈哈大笑,其中一名刀客用刀背敲打肩头,桀桀阴笑走来。
    小和尚那件袈裟飘拂不定。
    “我佛如来。”
    平静溪水之中,顿时掀起一阵毫无征兆的惊涛骇浪。
    一条溪水汇聚而成的狰狞青龙做天王张须状!低头朝那群五溪蛮子咆哮如雷鸣!
    吓得众人屁滚尿流。
    这次离开家后再没有买过一盒胭脂的少女坐到渡口边上,没有任何惊喜,反而神情黯然。
    小和尚挠了挠头,蹲在少女身边,嚅嚅喏喏了半天,终于开口。
    “李子,我只是个和尚,什么都不会,只会念经啊。”
    “念经就非要成佛吗?!谁稀罕你的舍利子!”
    “李子,你饿不饿?我给你化缘去呗?”
    “……”
    “东西?”
    “……”
    “李东西?”
    “……”
    小和尚唉了一声,叹息着托着腮帮遥望远处。
    背对小和尚的少女抬起袖子,抹了抹脸颊。
    ……
    一支百人精锐轻骑护驾的车队已经看见那块幽州界碑,再往前没几步,就是北凉道了。
    挂明黄色帘子的马车内坐着一位印绶监的大太监,捧着一只睡觉都不敢离手的金漆盒子,盒内便是那离阳朝廷赐颁北凉的诰敕圣旨。
    老太监越是临近北凉,眼皮子就跳得越厉害,不断告诉自己只要踏足北凉道辖境就心满意足,哪怕暴毙途中,好歹也算将圣旨携带到了北凉道土地上。不过他终究是心存侥幸,思来想去,还是不认为那位年轻新藩王胆敢派人行刺或是拒收圣旨。
    然后马车突然停下,印绶监老宦官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息,掀起帘子一看,心一下子沉下去。
    幽州界碑附近,有不计其数的铁骑一直蔓延到了视野中的驿路尽头。
    祥符元年春分后清明前,护送圣旨的车队尚未进入北凉,便被两千北凉铁骑驱逐出三百里。
    同时,有一支八千骑军兵临河州朱楼军镇,还有六千兵马矛头直指河州铁霜城。
    圣旨不得入北凉寸步。
    第147章 龟孙子老王八
    姚府来了名不起眼的外乡客人,一门五雄杰的姚家每日里访客络绎不绝,倒是没有谁会对此上心。不过姚家虽说是太安城里的新贵高门,来访勋贵里头却少有真正的庙堂重臣,不说张首辅,便是六部主官也没有一个,今天总算有个老头“坏了规矩”,拎着壶剑南春烧就来找人一起喝酒,把姚府门房吓了一跳,乖乖,竟是门下省左仆射桓温桓老爷子大驾光临,来不及禀报家主,急匆匆要自作主张开仪门迎接,不曾想老爷子脚底抹油,直接就从侧面溜进府中了。本朝理学宗师姚白峰赶忙带人去寻找那位坦坦翁,不曾想是好不容易在一座凉亭里看到了老人,亭内有位年轻京城士子正跟姚白峰的嫡长孙在棋枰上论英雄,来府上不蹭吃喝却是蹭名声的年龄相仿旁观者,则围成了一圈,很讲究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规矩,只有一个老头儿挤不进人堆,干脆就站到了亭椅之上,居高临下望着战况胶着的棋局,总是喜欢出声瞎指点,若是金玉良言也就忍了,可次次支招,臭棋篓子的水准一览无遗,很惹人厌,故而每次胡乱言语都会惹来白眼无数,满身酒气的老人乐此不疲。姚白峰哭笑不得,默默靠坐着廊柱,不去打搅坦坦翁的闲情雅致,姚大家身边有一张于姚府而言也很陌生的年轻面孔,这位年轻人也站到廊椅上观看棋局走势,桓老爷子仅是瞥了一眼,就继续在那儿指点江山,传授姚登穉该落子何处,被足足呱噪了半局棋的姚家嫡长孙无奈一笑,自然不会依着那醉酒老头儿的言语,在他棋盘落子后,就听到高处老头儿冷哼哼说了昏招二字。
    也不知是谁头一个发现了凉亭中坐着的国子监左祭酒,赶忙朗声致礼,如此一来,就没谁在留心棋局胜负了,一位位赶忙恭敬作揖,亭中士子多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之所以能认出姚白峰,归功于有人新入国子监,遥遥听过这位理学宗师讲学授业。姚白峰笑了笑,抬臂指了指站在椅子上的拎酒老头儿,温言笑道:“你们这些孩子啊,拜我作甚,没瞧见还有位左仆射大人在这儿呢,官帽子比我大多了。坦坦翁,你说是不是?”
    桓温气乎乎道:“棋才下了大半,继续继续,你们两人莫要当那没有下边的宦官。”
    亭中士子都被惊吓得不轻,一时间呆若木鸡。只见坦坦翁身边站着的年轻人跳下椅子,穿过人墙缝隙,往棋盘那边走去,弯腰捻起一颗白棋,轻轻敲在一处,微笑道:“收官完毕。”
    然后直起身转头对众人笑道:“来,别傻站着了,咱们一起拜过左仆射大人,这样的大好机会别错过了。”
    桓温走下长椅,摆手道:“免了免了,老夫今天也就是个客人,万万不敢担下客大欺主的骂名。你们识趣的,就别把老头子我往火坑里推,否则万一将来有哪天落在老夫手里,看不使唤你们徒步走上七八里路买酒去,连那酒钱都还得你们出。”
    姚白峰让嫡长孙把一群感到荣幸万分的士子送出凉亭,只余三人,桓温跟姚白峰这两位国子监新老左祭酒的老家伙对坐棋局,“收官”的年轻人则站在姚白峰身后,桓温盯着棋局,笑了一声,“还真是给你收官了,方才那群娃儿就没这份棋力手劲。”
    姚白峰点头道:“桓大人,这位便是先前我与你说起过的孙寅,今年科举文魁,非他莫属。”
    桓温笑容恬淡道:“左祭酒大人啊,心心念念,就真给你心想事成了?你老打着瞌睡,北凉那边就给你递过枕头了?有啥秘诀不,你给说说?”
    姚白峰岂会听不出坦坦翁言语里的“杀机”,显然是信不过北凉出身的孙寅,皱了皱眉头。孙寅坦然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桓温抬起头,平静问道:“哦?怎讲?”
    孙寅答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后,还望桓老爷子的门下省收留在下。”
    桓温自顾自说道:“嗯,三年不参加科举,若是常人不算什么,反正考了也考不出大功名,听说你精通制艺,是冲着那连中三元去的,就有些难得了。不去近水楼台的国子监,不去碧眼儿的六部捞取油水,不去清贵的翰林院挣取声望,跑来清水衙门的门下省坐冷板凳?有点意思。趁着凉亭里没外人,老夫借着酒意把话说清楚,北凉出了个严杰溪,出了个白眼狼晋兰亭,老话说事不过三,老夫总觉着该是出个身在赵室心在徐的枭雄人物了,所以老夫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仍是信不过你,姚白峰这老儿呢,桓温很熟,老家伙一辈子都只跟故纸堆里的圣贤打交道,人心险恶他是不懂的,认不出几只人皮鬼,老夫不一样,大半辈子都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打滚,你小子,老夫不喜欢,很不喜欢,所以老夫在世一天,就不准你考取功名,只能来门下省从小吏做起,如何?”
    孙寅平静道:“无妨。”
    姚白峰气极,也不称呼坦坦翁或是左仆射大人了,直呼姓名,“桓温!你不要欺人太甚!”
    桓老爷子喝了口酒,斜眼道:“咋的,要揍我?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再说了,我揍过了右祭酒晋兰亭,再跟你左祭酒打一架的话,国子监的脸面往哪儿搁去?”
    姚白峰起身怒道:“孙寅,别理睬这混账老头儿,咱们走,由着这家伙自己撒欢去。”
    桓温笑道:“好了好了,老姚啊,你也别演戏了,瞧你这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人家孙寅都还老神在在的。别得寸进尺啊,要不是我看在咱俩好几十年的交情上,才懒得出面当这个恶人,把话说到底,这小子就算真的一口气把会员解元状元都拿到手,你以为朝廷敢用他,碧眼儿会用他?成名太早太盛,不是好事。赵右龄他们几个能有今天的出息,不是他们本事有多大,而是碧眼儿的心有多宽。做学问,你老小子自然厉害,是文坛上的王仙芝,可当官啊,你还不如人家晚辈孙寅。我虽不喜欢你这个有意托付衣钵的得意门生,可好歹冒着晚节不保的风险,做了他的护身符,进了门下省,少了是非,就算在太安城扎下脚跟了。朝廷已经有个晋三郎,再难对北凉年轻人破格提拔了,而且孙寅胆敢在这几年撞到碧眼儿的刀口上去,不死也要脱几层皮。你再跟我嚷嚷,我就收回话了,由着你害死孙寅,咋样?”
    姚白峰说不出话来。
    桓温把酒葫芦丢给左祭酒,“去,亲自给我装满酒,就当你赔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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