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道林抬头望着月夜,怔怔出神。
    许慧扑不知为何有些神色哀伤,不知是想起了那位远在京城的棠溪剑仙,还是某位喜欢身穿红衣已是阴阳相隔的徐姓女子。
    庾剑康微笑道:“接下来我们四家要做的就是先退一步,辽东彭家这些北方家族要在这个时候抢夺京城的座椅,咱们表面上装着勉为其难,都给他们好了,至于什么时候进一步,很简单,等,等到彭家他们人满为患之后,同时必须在等到陈望、孙寅、范长后这拨人真正成长起来之前,我们再出手便是,现在就让那帮北方佬跟那些年轻人去矛盾丛生好了,他们啊,这几年内是能够给那些晚辈穿小鞋使绊子,但迟早有一天要吃大苦头的。在这期间,你们这些人,退一步不是真的就什么都不管了,不妨为前程锦绣的太安城年轻人们锦上添花,帮他们在文坛扬扬名,鼓吹鼓吹声望,时不时诗词唱和,就当结下一份善缘。”
    袁疆燕哈哈笑道:“这有何难!”
    接下来庾剑康做了个古怪举动,举起酒杯,转身面向西北,遥遥敬了一杯酒。
    我庾剑康替中原,敬你们北凉一杯。
    敬你们父子一杯。
    第228章 大珠小珠落玉盘(下)
    自永徽末以来,离阳三省六部的大小衙门,几乎可以说是城头变幻大王旗,首辅张巨鹿、兵部尚书顾剑棠、宋家老夫子等一批老人要么死的死,要么就是离开京城中枢,而以中书令齐阳龙领衔的一拨人,则纷纷跻身庙堂占据高位,这其中既有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这样的京城“前辈”,也有在祥符元年科举成名的李吉甫、吴从先、高亭树等资历远逊陈少保的年轻读书人,更有唐铁霜和许拱从地方上担任侍郎职位,而在旧有阁臣之中,亦是变化巨大,赵右龄殷茂春在内一大批永徽公卿几乎人人更换了官场座椅,元虢韩林王雄贵更是全部外放,成为名义上的封疆大吏。
    在这之中,唯独桓温是个异类,身为三朝老臣,无论同朝官僚如何人事更迭,这位坦坦翁始终稳坐门下省的那座钓鱼台,虽说时下传言老人身体不适,要腾出位置给中书省二把手赵右龄或是吏部天官殷茂春中的某一位,但是对于见惯风雨的太安城文武百官而言,只要皇帝陛下不曾明确下旨,坦坦翁就依旧是那个对整个朝局都拥有莫大影响力的宰执人物,退一步说,即便桓温真的告老退位,到时候作为离阳王朝硕果仅存的功勋元老和文坛领袖,以后离阳政事也一样少不了问计于这位被先帝誉为“国之重宝”的老人,难怪太安城会有桓府无冷灶的善意调侃。
    今年即将入秋之时,皇帝让内务府精心打造四十余方篆刻有“祥符御用”的砚台赐给重臣,得之者均以为宝,唯有桓温独得三方,便是齐阳龙、严杰溪和陈望三人也仅获两方,而且桓温不但获此殊荣,同时更有一株堪称冠绝辽东诸多贡品的老参和一坛椿龄酒一并赐下,如此一来,那些猜测坦坦翁未必能够熬过祥符二年的私下议论便瞬间烟消云散。
    张庐顾庐相继成为陈年往事后,随着中书门下两省的崛起和翰林院的搬迁新址,以及六座馆阁设立后分流出去一大拨重要文臣,原本衙门云集的赵家瓮也不负早年“满朝公卿尽在此”的盛况。
    立秋之日,皇帝特意开放四座皇宫花园中占地最广、风景最佳的金秋园,大宴群臣,在酒宴开始之前,颇有兴致的年轻皇帝还订立了一个离阳迎秋新规矩,让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搬来一盆早就栽种在盆内的梧桐,等到时辰一到,让陈望临时担任了一回太史官,高呼一声“秋来了”,然后皇帝亲手摘下一片梧桐叶,寓意君王代替苍生向天报秋。在这桩没有前例的即兴雅事中,成为离阳第一任“迎秋启奏官”的陈望无疑最为惹眼。皇后严东吴与弟弟严池集站在一起,这位母仪天下的动人女子,看到这一幕后轻声对翰林院新贵的弟弟说道:“你务必争取成为明年的报秋人。”
    最是害怕出风头的严池集头疼道:“姐,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争的,而且我也争不来,有陈少保珠玉在前,明年估计也就只有礼部侍郎晋兰亭,或者咱们翰林院的新任掌院学士才能担当此事。要不然宋恪礼和范长后这几位也比我更名正言顺。”
    严东吴扫了一眼那些神态各异的文武百官,年老如齐阳龙桓温,毕竟上了岁数,本身也已经位极人臣,也无需以此为自己官声锦上添花,故而对此事都是抱着不与年轻人争抢的淡泊心态,而赵右龄殷茂春等稍稍年轻一辈的权臣,则略有差异,同样不需要争抢什么,也不适合,但是看向辈分更低一辈的陈望,眼神都依旧藏有一份羡慕。至于高亭树吴从先这些刚刚在离阳庙堂暂露头角的年轻人,无一不是眼神炽热。这些年在太安城官运亨通的晋兰亭老神在在,似乎已经将明年报秋人视为囊中之物。
    如今极有凤仪的严东吴目不斜视,并不与这个心爱弟弟作窃窃私语状,脸色淡然道:“你姐夫需要你去争一争,只不过他不会明着跟你说什么,但是你如果有这份进取之心,他肯定会很高兴。”
    严池集无奈叹息道:“好吧,那我尽力便是。”
    严东吴用眼角余光看着正在和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等庙堂大佬言笑晏晏的爹,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换上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咱们爹已经帮你铺路了,六大殿阁学士,加上如今新设的六位馆阁学士,这十二人将是以后我朝的第一等清贵阁臣,你如今终究还年轻,资历也不足,不奢望咱们严家一门两殿阁,但是你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成为馆阁大学士,并不是难事,况且殿阁学士是类似上柱国的虚衔,并不因官员退出朝堂而剥夺,加上爹再过几年不出意外也能够由阁升殿,馆阁大学士却是本官实职,到时候我们严家就有了‘一家两殿阁’,爹是面子,你是里子,父子相辅相成,最少可保严家三代人百年无忧。”
    严池集怯生生道:“姐,咱们终归是外戚,就不要避嫌吗……”
    严东吴面无表情地转头,但是视线中分明有了几分怒意,直接打断弟弟的言语,压低嗓音道:“你当真看不出如今朝政的暗流涌动?!连你这个小舅子都不帮你姐夫,难道要寄希望于那些越来越会做官的文臣?”
    严池集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低头认错。
    皇帝从远处走到这对姐弟身边,看到严池集的窘态,笑眯眯打趣道:“怎么,小舅子,又给你姐训斥了?严大学士每次见着朕,偶尔提起你这个儿子,总是难掩那引以为傲的笑意,你姐倒好,见一次训话一次,害得朕都忍不住为你打抱不平了。无妨无妨,既然你姐跟你不亲,朕跟你这个小舅子那是亲得很,以后在你姐这儿受了委屈,只管跟朕来诉苦,咱俩一起喝酒解闷便是。”
    严东吴柔声笑问道:“不知陛下有何苦闷要解闷?”
    给抓到把柄的年轻天子顿时语塞,让隔岸观火的严池集倍觉喜感,皇帝赵篆伸手指了指这个幸灾乐祸的小舅子,“忘恩负义啊,朕可是为了帮你小子才不小心引火上身的。”
    若是寻常臣子听到从一个皇帝口中说出忘恩负义四个字,估计就要吓得肝胆欲裂了,也不知是严池集太过迟钝还是怎么,竟是当真毫无忐忑,略微歉意笑了笑。
    年轻皇帝虽说表面上冷哼一声,但是内心深处,对小舅子的“恃宠而骄”,非但没有窝心恼火,反而觉得很舒服。
    不是一家人,绝对不会如此随意。
    历朝历代的皇帝,虽然嘴上自称寡人。但哪个皇帝真的喜欢孤家寡人的滋味?
    严东吴突然低声道:“陛下,宫女选秀一事,实在不能再拖延了。”
    赵篆赶紧一阵打着哈哈,然后找借口说是要去找中书令大人讨论些军国大事。
    酒宴过后,皇帝陛下让群臣自行游览金秋园,于是文武百官三三两两各自结伴散开,看似漫不经心,这其中就有许多门道讲究了,比如齐阳龙和桓温两位当朝大佬就并肩而行,并无人随行,而辞去吏部尚书的中书省赵右龄却拉着五六个吏部大员一起,现任天官的殷茂春便和那帮翰林院履历厚重的黄门郎相谈甚欢,几位根基不稳的新任馆阁大学士自然而然携手共游,碧眼儿死后已是群龙无首的尚书省那六位尚书,也各有山头,并不扎堆,赵室勋贵倒是比较抱团,兵部侍郎唐铁霜陪着与恩主顾剑棠一个辈分的两位大将军同行,其中一位便是不问世事很多年的大将军赵隗,另外一位则是这两年十分灰头土脸的杨慎杏,反倒是兵部尚书卢白颉与那些同为江南出身的年轻官员走在一起。而前些年趋于貌合心离的几位青党主心骨,吏部侍郎温太乙,和新近被召入京城的原青州将军洪灵枢等人,前两年才刚刚摆出了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今天竟然重新碰头在一起,看样子已经冰释前嫌,融融洽洽,难免让人揣测这青党莫不是要东山再起了不成?至于以彭家刘家为首的北地两辽世族豪阀,在太安城的话事人也默契地待在一起。
    齐阳龙和桓温这两个年迈老人走起路来其实并不慢,步子也大,于是跟后边的官员大队伍愈行愈远,两老径直来到了金秋园里一处著名景致,以将近百块春神湖石堆砌而成的春神山,春神湖石虽然很久以前就被一些江南名士钟情推崇,但称得上真正兴起,为朝野上下所熟知,是最近五年的事情,一块块巨石,不断从湖底捞起一座座富贵庭院,在去年更是“飞入”了帝王家,在金秋园一夜成山,名动天下。春神湖石以瘦透皱三字为珍,上等春神湖石,玲珑起伏,气韵天然,所以又有一斤石一两金的说法。
    桓温没有登山,而是站在距离春神湖山还有数十步的地方,望着那座据说云雾天气可见烟绕、阴雨天可闻雨音、大风中可听法螺声的矮山,中书令齐阳龙见坦坦翁没有登高的意图,也就笑着陪坦坦翁站在原地。如今离阳朝廷的氛围极为轻松,相比张庐顾庐对峙的时候,有张巨鹿和顾剑棠这两位不苟言笑的文武领袖坐镇,文武百官做起官来可谓战战兢兢,生怕犯错,如今换成了脾气都很好的齐阳龙和桓温,人人都轻松了许多。加上又恰好碰上赵篆这般方登大宝还算不得积威深重的年轻天子,因此太安城官场前辈都喜欢跟私交甚好的晚辈调侃一句,你们这帮祥符新官比起咱们这些永徽老臣,算是遇上了好时候啊。
    在酒宴上没少喝酒的坦坦翁打了个酒嗝,转头对齐阳龙笑问道:“中书令大人,晓得我桓温这个坦坦翁绰号的由来吗?”
    齐阳龙笑着摇摇头。
    桓温哈哈笑道:“最早啊,可不叫坦坦翁,有个家伙帮我取了个酒葫芦的绰号,如果有些事情惹恼了他,还要被他骂成酒囊饭袋,坦坦翁这个叫法,相对而言是很后来的事情了,有次陪那家伙一起在禁中当值,我管不住嘴,就偷喝了酒,刚好给通宵批本的先帝逮了个正着,我呢,喝高了,言谈无忌,就跟先帝说我桓温只要一天肚中有酒,就一天心中坦荡,但是哪天陛下不管酒喝,就要满肚子牢骚。然后先帝就逗乐了,当场就让当时的掌印太监韩生宣去拎了好几坛酒来,那一次,有个从来都滴酒不沾的家伙也破天荒喝了杯,脸红得跟猴子屁股差不多,我醉后笑话他别叫什么碧眼儿了,就叫红脸儿好了。他就回了一句,管住嘴,好好做你的坦坦翁。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成了坦坦翁,也许很多官员觉得这个绰号是说我桓温在离阳官场上,不论如何朝局动荡,我都是个跟着一起摇摇晃晃偏偏最后都没倒下的不倒翁。”
    齐阳龙感慨道:“坦坦翁无论为人还是做官,都不曾行心上过不去事,不存事上行不去心,我不如坦坦翁多夷。”
    桓温白眼道:“中书令大人,这话可就溜须拍马太过了啊,如果换成别人来说,我甚至都要觉得是骂人了。”
    齐阳龙笑而不语。
    他执掌离阳王朝废弛多年的中书省,在数十年前,偏居北地而藩镇割据的旧离阳赵室,中书省的中书令、左右仆射和侍中等几个头衔,都被赵室赐予那些尾大不掉的藩镇武将和把持朝政的彪炳武臣,以示荣宠,都是虚衔,就像后来的大柱国和上柱国。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大权旁落的中书省重新成为名副其实的庙堂重地,他齐阳龙也顺势成为继张巨鹿之后的又一位当朝首辅大人,而一些被很早就被翰林院分走的职权,也重新回归中书省。但是齐阳龙心知肚明,自己这个被先帝召入京城“救火”的中书令,说到底,就是个过渡宰相,把殷茂春赵右龄等人扶上位后,也就要全身而退,而桓温不一样,先帝也好,现在的天子也罢,对待这位与张巨鹿私交甚好的坦坦翁,都视为可以信任的帝师人物,这次沸沸扬扬的桓温辞官让贤一说,齐阳龙最清楚不过,哪里是年轻天子对桓温生出了忌惮猜忌之心,分明是桓温自己有了退隐之意,这才有了桓温一人独得三方御赐砚台的美谈。
    桓温轻声道:“少年人要心忙,忙起来,则能震摄浮气。老年人要心闲,闲下去,方可乐享余年。”
    齐阳龙摇头沉声道:“这个时候,朝廷上谁都能闲,唯独坦坦翁闲不得,广陵道,北凉道,两辽道,处处都不安生,朝廷这边很需要坦坦翁帮着拿主意。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哪怕坦坦翁不开口说话,但只要你坐在那里,哪怕是打着瞌睡,朝廷的人心就不会乱。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的就是坦坦翁。”
    桓温继续望了一会儿那座小山,缓缓转头笑道:“论年纪辈分,中书令大人与我恩师同属一辈……”
    齐阳龙很快就摆手道:“别来这一套,我跟你恩师当年不对付是出了名的,对于儒法两家的皮里之争,两人一辈子都没谈拢,在我入京以后,坦坦翁没有为难国子监和中书省,我就已经很庆幸了。”
    桓温不再用中书令大人这个恭敬中透着生疏的称呼,语气诚恳道:“齐先生虽然与恩师政见不合,但是恩师当年便对先生做学问的功夫极为钦佩,在桓温看来,世人都说那与其衣冠误事不如布衣遁世的道理,其实要么是做够了官,要么是做不成官的虚伪措辞,远不如先生这般布衣即学问、衣冠即济世。”
    齐阳龙笑了笑,“坦坦翁啊坦坦翁,咱们两个老头子在这里互相拍马屁,这也就罢了,问题是也没人旁听进耳朵啊,如何‘传为美谈’,如何青史留名?”
    说到这里,齐阳龙略带讥讽道:“想我年少时读史,初读某人某事,总觉得血脉贲张或是感人肺腑,后来回过味来,才知道是沽名钓誉至极,其心可诛啊。”
    桓温爽朗大笑,“先生好见地,学生年轻时也有如此感触。”
    齐阳龙没来由叹气道:“以前的写书人啊,以后的翻书人啊。”
    桓温也跟着叹息一声,突然问道:“先生是不是没有见过那徐凤年?”
    齐阳龙点了点头,“那北凉王倒是去过一趟上阴学宫,可惜不曾见面。”
    桓温嘿嘿笑道:“我恩师跟老凉王当堂对骂过很多次,我这个当学生的,虽说跟那年轻藩王不过两面之缘,但是其中滋味,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齐阳龙没好气道:“这有何值得显摆的?”
    桓温很开心很用力地笑了笑,毫不遮掩促狭意思。
    桓温又问道:“齐先生,你知道我入京当官以来最喜欢做的两件事情吗?”
    齐阳龙答道:“愿闻其详。”
    这位坦坦翁眯起眼,先是抬起左臂挥动了一下袖子,然后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空中做轻轻敲击状,“每日朝会,看着文武百官来来去去,琳琅满目,目不暇接。听着他们腰间玉佩敲击,叮叮咚咚,清脆悦耳。百看不厌,百听不腻。”
    齐阳龙笑道:“以前没觉得,以后我也要留心注意一下。”
    桓温抬起头,不看山,看更高的天空,“天地一张大玉盘,大珠小珠落其中,噼里啪啦,都碎了,都死了。”
    齐阳龙闭上眼睛,脑袋微斜,似乎在侧耳倾听,喃喃道:“是啊,西北那颗天地间最璀璨的珠子,终于快要碎了。你我二人,还有身后那些黄紫公卿,都是罪魁祸首。”
    桓温笑道:“我们这些愧对典籍的读书人啊。”
    齐阳龙依旧闭着眼睛,轻声笑道:“原来真正的读书人,不读书啊。”
    第229章 昔年徐家如今北凉
    虎头城的突然失陷,使得北莽大军得以在龙眼儿平原的南端,铺展出极为舒服的进攻态势,导致怀阳关和柳芽茯苓两镇全线告急,值此危难之际,北凉步军副帅顾大祖力排众议,没有分散兵力增援前线,而是在怀阳关后方的重冢军镇一带集结,与骑军副帅周康拢起的那支大型边关骑军紧急汇合,如此一来,作为北凉都护府驻地所在的怀阳关,和柳芽茯苓两镇无形中就接替成为了第二座虎头城,但是因为北凉名义上的边军第一把手,褚禄山执意要亲自镇守怀阳关,顾大祖这种有见死不救嫌疑的行径,就把这位旧南唐出身的外来户老将推到了风口浪尖,不光是骑军将领,便是边军步军体系内部,也对顾大祖颇多怨言,尤其是在同为步军副统领的陈云垂临时从幽州带兵驰援凉州后,官帽子分量相当的两位北凉步军大将,也产生了不小的分歧,加上锦鹧鸪周康本身便是北凉军中典型充满进攻性的统帅,顾大祖一时间在重冢军镇内众叛亲离,而在骑军中不论威望还是资历都比周康高出一线的老将何仲忽,在这个时候竟然雪上加霜地病倒了,凉州关外,可谓内忧外患,整个北凉形势变得岌岌可危。
    在重冢军镇临时设置的将军府议事堂内,又爆发了一场几乎彻底撕破脸皮的争执,那些相对官职不高的校尉都尉都有些麻木了,此时重冢与虎头城身后的那条怀阳关防线已经完全失去联系,在此之前,已经有不下百名精锐游弩手在传递军情途中战死,事实上怀阳关和柳芽茯苓两镇都已经算是孤悬关外,淹没在北莽大军的铁骑洪流之中。大堂内,原先摆放了十来把椅子,顾大祖,周康,远道而来的陈云垂,六千铁浮屠铁骑的主将齐当国,白羽卫统领袁南亭等人,各自都有座位,只是前天周康当着顾大祖的面愤而起身,一脚踢烂椅子离开议事堂,在之后的议事中这些原本象征身份的椅子就成了摆设。
    今天周康又跟顾大祖对于接下来重冢军镇的定位,出现了不可磨合的争议,这位有锦鹧鸪美誉的骑军大将站在搁有沙盘的桌案一侧,左手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直接伸出右手用手指指着另一侧顾大祖,怒道:“守守守!就晓得一味龟缩防守?你顾大祖就这么点本事?真不知道当初王爷把你从中原请来我们北凉边军有什么用!要不是你写出过一本《灰烬集》,不是大将军和李先生当年也对你的形势论也赞不绝口,本将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北莽蛮子的谍子了!”
    此话一出,别说铁浮屠副将宁峨眉这些相比老将只能属于后起之秀的青壮派将领,感到了一阵胆战心惊,就是沉默寡言的陈云垂也听得眼皮子一颤,周康这番话显然是过了,陈云垂眼角余光瞥了眼顾大祖,后者依然是无动于衷的神色,而周康丝毫没有要嘴下留情的迹象,变本加厉地用手指点了点顾大祖,“连虎头城都守不住,怀阳关守得住?本就是依靠骑军灵活机动性来主动寻找战机的柳芽茯苓,守得住?你顾大祖是步军统领,可本将是北凉骑军副统领,见不得柳芽茯苓两镇里的过万骑军因为你一己之见,就只能下马步战,最终只能憋屈得死在那城头之上!更见不得本将麾下那数万骑军每天只能拥挤在这重冢附近,眼睁睁看着前线每天都有袍泽战死,却求战不得!”
    说到最后,周康几乎双眼冒火,斥责道:“你顾大祖怕死也就罢了,你们步军喜欢当孙子我管不着,但你凭什么要我们骑军也要在这里等死?!”
    顾大祖淡然道:“因为没有周统领的骑军支撑,重冢守不住。城池是死的,没有骑军的外围牵制,天底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城池。同理,没有稳固城池的配合,骑军就是无源之水,打几场胜仗不难,但赢下整场战役,是不现实的。”
    周康冷笑道:“那你们步军就乖乖在重冢军镇内待着,只要配合我们的骑军就够了,看着我们杀敌便是,这个要求不过分吧?现在董卓的大军还未真正站稳脚跟,但我们的骑军却是闭着眼睛都能逛完自家这条防线地带,别说奔袭冲杀,哪怕是夜战,我们也能打得干脆利落,兵力上的劣势,可以由我方对地理形势的熟悉来弥补。顾大祖,你口口声声说要等流州青苍城和幽州霞光城两处战场的消息,最好是拖到凉州边境上那座新城建,但是你好歹也是领过兵打过仗的人,岂会不知沙场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怎么,该不会是想着等到褚都护死在怀阳关,你姓顾的好去那座新城当你的下任都护大人吧?”
    顾大祖面不改色,只是凝视着这个口无遮拦的北凉骑军三把手,缓缓道:“周康,军中无戏言,有些话我能忍,但有些话不是当作放个屁就完事的。”
    周康眯眼阴沉笑道:“终于不能忍了?城外有本将的北凉右军三万骑,你还敢在重冢杀我不成?”
    然后周康笑着故作环顾四周状,“演义小说里都有那掷杯为号的有趣段子,说是只要丢了酒杯,就会有几百刀斧手杀出来把人剁成肉泥,只不过你顾大祖手里也无酒杯,屋内这些将领校尉,似乎也未必听你的发号施令吧?”
    顾大祖笑了笑,“你我心知肚明,在重冢军镇,你周统领软禁我还差不多,在座诸将,如今或多或少看我顾大祖都不太顺眼。”
    生怕火上浇油所以一直不怎么插话的老将陈云垂叹息一声,怎么事情就闹到这一步了?如果褚禄山在场就好了,要不然换成燕文鸾或者袁左宗任意一个也行啊,这便是群龙无首的结果,若不是众人面对的这种足以影响北凉走势、乃至于整个天下格局的大事,屋内的顾大祖也好,周康也罢,甚至是齐当国宁峨眉这些北凉军伍的年轻翘楚,也都能独当一面,足够决定一州战事的胜负,根本不会如此棘手头疼。陈云垂想到这里,突然有些伤感,记起了自己曾经年轻时的那段戎马岁月,那时候也是这般猛将如云谋士如雨济济一堂,李义山,赵长陵,燕文鸾,吴用,徐璞,尉铁山,刘元季,钟洪武,陈芝豹,袁左宗,褚禄山……只是那个时候,最终都会有个人一锤定音,绝对不会出现这种近乎内讧的陌生局面。
    可惜王爷要亲自赶赴流州救火。
    而死守怀阳关的边军第一号人物褚禄山也不知为何,对身后势力复杂的重冢军务并未做出任何预判决策。
    陈云垂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做一回和事老,今天议事堂说不定就要大打出手了。虽然陈云垂心底更倾向于周康的主动出击,但是毕竟顾大祖是步军一系在凉州的头面人物,对于锦鹧鸪肆无忌惮的侮辱打压,陈云垂难免也有些心有戚戚,归根结底,这不是什么周顾之争,而是北凉骑军和步军之间长久以往的天然分歧,这个矛盾哪怕是燕文鸾也无法更改,北凉步军数量居多,但跟北莽的战争中,主角从来都是北凉骑军,最后决定胜负的也是骑军,就像先前北凉新旧交替时,龙象军和大雪龙骑的各自奔袭北莽,大放异彩,以及之后号称北凉步军大本营的幽州,真正名动天下的,也是年轻将领郁鸾刀所率领的那支万人幽骑。
    陈云垂靠近桌子几步,双手轻轻按在桌面上,轻声道:“凉州战局不利,流州也一样,连王爷都不得不亲自去那边直面柳珪大军,说不定还会对上那个拓拔菩萨。咱们就别给王爷添乱了,有话好好说,气话少说……”
    陈云垂停顿了一下,看了眼左右对峙的周康和顾大祖,“诸位,容我多嘴提醒一句,这里是规格仅次于北凉都护府的边军议事堂,这里也不是文官动动嘴武官跑断腿的离阳庙堂,咱们更不是那帮置身事外美其名曰运筹帷幄的文臣,你我都是带兵打仗的,说不定明天谁就要亲自奔赴战场,也许……也许今天就是我陈云垂跟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我相信顾将军的谨慎,也相信周将军的果敢,重冢骑军是战是守,目前看来,有利有弊,顾将军和周将军已经说了很多,现在怀阳关联系不上,袁统领又不在凉州,王爷也去了战况紧急的流州,那我们退而求其次,重冢能不能商量出一个折衷的打法?能否攻守兼备?比如顾将军认为周将军麾下的左军三万骑,和齐将军的六千铁浮屠以及袁将军的白羽卫,一股脑倾巢出动,寻求在一场大型战役中取得杀敌十万以上的巨大战功,太过激进,那么……”
    顾大祖犹豫了一下,仍是语气坚定道:“陈统领,实不相瞒,重冢不但要守住,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要为北凉留下足够多的骑军有生力量,这根本不是激进还是保守的问题,而是一开始就不能打这场仗,退一步说,就算骑军杀敌过十万,但哪怕己方损伤三万以上,导致整支左骑军在一年之内无法形成绝对战力,那么我们北凉其实就已经输了。再者,面对有备而来的董卓大军,面对董卓手下那些养精蓄锐已久的骑军,三万左骑军和齐将军袁将军麾下的两支精锐骑军,果真能够保证就一定不伤元气地大获全胜?”
    顾大祖拿起那杆特制竹竿在重冢以南和凉州边境以北划出一个大圈,“何仲忽的四万右骑军,为何到此时依旧还按兵不动?没有听到虎头城噩耗便一怒之下北上重冢?道理很简单,那座耗费我北凉一半家底的新城能否成功建成,决定着北凉能否再度战于关外,在这个前提之下,怀阳关可以丢,甚至我们所在的重冢都可以丢,但是我们必须在破城之前,尽可能把北莽大军的脚步阻挡在新城以北,时间越久越好!我北凉边军在此期间杀敌多少,军功多少,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说,褚都护死不死,我顾大祖死不死,你陈云垂死不死,他周康死不死,一样不重要!”
    顾大祖苦笑道:“董卓恨不得我们骑军与他主动一战,互换兵力,他这个南院大王高兴得很!说句难听的,他们北莽蛮子的西京和北庭,只会在意他董卓杀了多少北凉边军,而不会太过计较死了多少北莽士卒,你看看东线葫芦口,那个叫种檀的年轻武将,逼死了多少北莽攻城步军?不管死了多少人,只要他攻破了卧弓城和鸾鹤城,不一样被那慕容老妇人加官进爵,一跃成为新任北莽夏捺钵?我不妨在这里断言,只要左骑军出动,即便是战死万余人,他董卓屁股底下坐着的那张南院大王座椅,好不容易给我们打得摇摇晃晃,立马就可以再稳固个半年!”
    顾大祖低头看着沙盘,嗓音沙哑,“我知道,屋子里恐怕除了我顾大祖,所有人都觉得重冢既然有这么多兵力,却选择避而不战,对不住幽州葫芦口战死的北凉边军,更对不住虎头城和刘寄奴……”
    就在此时,议事堂大门口传来一个略显冷漠的嗓音,“够了。”
    不但是顾大祖猛然抬头,连同周康陈云垂在内所有将领都快速转头望向那个修长身影。
    年轻人风尘仆仆,但是偏偏让人感到无比心安。
    这个人,正是独自从天井牧场赶到重冢军镇的徐凤年,为了以最快速度赶到怀阳关一线,也为了给重掌大权的凉州将军石符带往流州更多兵力,徐凤年连一名白马义从都没有带。不计后果的赶路,体内原本已经压制下的那些祁嘉节种下的剑气又蠢蠢欲动,这才让身为四大宗师之一的徐凤年脸色并不好看,但是真正让徐凤年感到愤怒的还是议事堂这场暗流涌动的风波。凉州虎头城失陷,刘寄奴战死,流州极有可能是龙象军全军覆没的恶劣形势,幽州葫芦口能否将杨元赞大军包饺子还两说,凉州边境上那座新城尚未建成,再无巨城可依无险隘可靠的凉州关外,就已经不得不面对长驱直入的董卓中线大军,而凉州骑军砥柱之一的何仲忽更是突然病危,徐凤年自己暂时又无法参战,可想而知,徐凤年此时此刻的心情是有多糟糕,只不过大步跨入议事堂的年轻藩王依旧竭力隐忍不发,但即便如此,徐凤年没有流露出对任何人兴师问罪的意思,天不怕地不怕的骑军副帅周康也是瞬间气焰全无,破天荒有些心虚。
    徐凤年轻轻呼出一口气,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我也很想去流州青苍城外,逮着拓拔菩萨往死里揍一顿,最好是连柳珪也一并宰了,但是一来我如今做不到,再者凉州比流州更加重要,所以我只能一步都不敢停地跑来这里,嗯,然后站在门外听你们吵架了差不多一刻钟。可惜没能看到顾统领和周统领大打出手,有些遗憾。”
    脸色尴尬的周康咳嗽了几声。
    一些个年轻的校尉看到这一幕,强忍住笑意,忍得很辛苦。
    徐凤年没有继续挖苦几位老将,走到桌子北方,面向南方,左右两派武将都自然而然屏气凝神,肃然而立。
    徐凤年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文官老爷们的拿手好戏,我们北凉不兴这一套,北莽蛮子要南下,那我们就战而胜之,打得他们连回北莽都回不了。”
    “战而胜之,这一向是我们北凉或者说徐家铁骑的自信,不是自负,但就算是徐骁,也从来不觉得打一场顺顺当当的胜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奠定我们北凉边军在春秋战事中第一军伍地位的战役是哪一场?是徐骁亲口对我说过他那辈子打得最苦、最惨烈、死人最多、以至于好几次他连希望都看不到、差点想要放弃的那场西垒壁战役!那么现在我们北凉就要面对第二场西垒壁战役,徐骁不在了,而且李义山,赵长陵,陈芝豹,吴起,徐璞,钟洪武,等等,也都走的走死的死,但是!”
    “但是现在我身边,还有当时在场的你陈云垂、周康、袁南亭、齐当国、宁峨眉,还有新入北凉的顾大祖,往北一点,怀阳关还有褚禄山,往东,幽州有燕文鸾的步军和郁鸾刀的骑军,有胡魁和皇甫枰,葫芦口内更有我北凉由袁左宗亲自领衔的两支重骑军,往西,有徐龙象李陌藩王灵宝的龙象军,有杨光斗和陈锡亮的流州刺史府,往南,那就更多了,不说北凉本土的文武官员,连外地士子都有好几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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