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做皱眉事,天下便无切齿人,何其谬哉!”
    老人缓缓闭上眼睛,大风拂面,衣袖飘飘。
    异象突起,毛舒朗猛然瞪大眼睛,刹那间已是拔刀出鞘,身形前掠,与宛如闭目养神的程白霜擦肩而过,撞向崖畔,只差一步就要坠落山崖。
    老人这一刀无声无息,却罡气磅礴,如一轮光亮璀璨的弧月浮现身前!
    林红猿只见崖外高空,无缘无故出现的一袭白衣身体后仰,大袖鼓荡不止,她伸出双指,抵住了毛舒朗的那一刀罡气。
    神仙一般的白衣女子一退数十丈,这才抵消了那道雄浑无匹的罡气。
    高大女子站直身体,就那么悬停在绝无立足之地的空中,脚下山风呜咽,身侧云雾萦绕。
    林红猿倒抽一口冷气,认出了这名不速之客的身份,观音宗澹台平静,世间练气士的魁首!
    林红猿虽然在历次与年轻藩王的勾心斗角中处于下风,但事实上她不但不笨,反而极为聪慧灵犀,她立即心中了然,程白霜此次浑然天成的登高破境,绝非由指玄跻身天象那么简单!
    须发怒张如剑戟的毛舒朗,顾不得是否会惊扰程白霜的物我两忘境界,向那名白衣仙师厉声道:“你要想从中作梗,先问过我毛舒朗的刀!”
    澹台平静瞥了眼浑然不觉身外事的老儒士,平淡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能有几日风光?”
    毛舒朗握紧刀柄,眯眼沉声道:“我一介莽夫,听不懂你澹台宗主的玄妙禅机!”
    澹台平静不再理睬毛舒朗,视线稍稍偏移,对程白霜开口问道:“你既然有此心境,当知以后陆地神仙至多四五人,儒释道三教必然各占其一,江湖草莽或一或二,你此时强行破境,不但仍有一线之隔,无法真正跻身陆地神仙境界,更舍弃了将来唾手可得的儒圣!与寻死何异?!”
    程白霜缓缓睁开眼睛,坦然道:“那样的儒家圣人,还是儒家圣人吗?我儒家圣人曾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今日我程白霜从不垂涎长生,奈何以长生诱之?”
    澹台平静讥讽道:“皆是井底之蛙!”
    程白霜意气风发,放声大笑道:“都说盛世出能臣,乱世出名将,又说国家不幸诗家幸,我程白霜作得些酸诗,可不愿点头答应!国难当头,慷慨赴死,虽死无憾,我们读书人如何能让沙场武人独享其美!”
    澹台平静冷笑道:“你要死便死,无非是我宗水月天井,又多出一位儒家的孤魂野鬼罢了。”
    程白霜笑意豪放,朗声道:“如此才好,今人无愧古人!”
    澹台平静寂然无语,神情冷漠。
    林红猿瞪大眼眸,心神摇曳,痴痴望着这名气态出尘的高大女子。对于自诩替天行道的练气士,林红猿并不陌生,燕敕王赵炳身边就有数位这种奇人异士,身上都带有一股看待人间如同隔岸观火的冰冷气息,极为不近人情,对于凡夫俗子无不渴求的功名利禄,那些白衣仙师从心底厌恶,常年沉默寡言,常人与之交往,根本不奢望他们能与你袒露心扉。因为这位澹台宗主是女子,林红猿一向极为崇拜,若说姜泥是继吴素之后又一位当之无愧的女子剑仙,大雪坪轩辕青锋也是修为冠绝江湖的角色,可这两位女子毕竟年纪太轻,心高气高的林红猿很难去由衷敬仰,澹台平静则不一样,百岁高龄,童颜常驻,人间仙人,所以林红猿此生最钦佩且艳羡的人物,自然便是澹台平静无疑!
    须知美人名将之老态,尤为可怜,她林红猿很早就怀有各种各样的野心,其中一样,便是向澹台平静请教一下驻颜有术的独到法门,林红猿希望自己死时犹妙龄。
    只可惜澹台平静一闪而逝,来去无踪,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林红猿半眼。
    嵇六安与程白霜相识相交数十载,感情最为莫逆真挚,感伤道:“老程,果真如澹台平静所说?”
    程白霜并不掩饰,点头道:“我的大天象境界,确实是拔苗助长,无法长久维持,至于有朝一日成就儒圣,就更不用想了。”
    嵇六安喟然长叹。
    程白霜反过来安慰这位至交老友,“读书人一身所学,总归要落在实处。做那独善其身的山中宰相林下神仙,有何裨益?”
    嵇六安长呼出一口气,沉声道:“那行,我就陪你去凉州关外走一遭!”
    程白霜笑问道:“你又是为何?”
    嵇六安伸手指了指背着的长剑,“我这老伙计还没割过北莽蛮子的头颅!”
    林红猿心思震动,如果说在江湖上无根浮萍一般的程白霜要留在北凉,她这个南疆江湖的小盟主还算无所谓,可若是连宗门首席客卿都一并留下,她可就不好回去跟纳兰先生交待了。
    收刀回鞘的毛舒朗突然说道:“加上我一个。”
    林红猿瞠目结舌。
    来时有三位武道宗师相伴,去时就要剩她一位孤家寡人了?
    除了永葆青春,她的另外一个野心,可是去跟轩辕青锋掰手腕,成为离阳第二位女子武林盟主!而跟她近水楼台的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人,原本都是她登顶江湖不可或缺的助力。
    林红猿心知他们一旦下定决心,恐怕只有纳兰先生亲自出马才有机会劝回。
    她想起前不久那场自己心怀鬼胎的谋划,呢喃道:“报应不爽啊!”
    而儒士程白霜重新望向远方,没来由放声道:“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最动人处皆在‘思无邪’!”
    双鬓霜白的年老读书人,此时此刻满脸笑意。
    昔年少年思无邪。
    迟暮之年应如是。
    第374章 子曰
    沉沉夜色中,刚刚给人一脚踹下小木板床的年轻藩王,搬了条竹椅坐在屋檐下,他倒也没太亏待自己,不忘拎了壶绿蚁酒和一碟花生米出来,酒没喝,小碟子搁在袍子上,慢悠悠一粒一粒丢入嘴中,长夜漫漫,省着点吃吧。
    徐凤年叹了口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本以为帮着她挣了那么多铜钱,她心情显然不错,事实上也的确让他摸上了小床,可当他的爪子刚覆上某个“终于不太平”的地方,结果都没来及回味,马上就惨遭横祸了。
    徐凤年低头瞥了眼裆下,忧伤道:“江湖义气少年郎,有福你享,有难我扛!够讲义气吧?”
    嘀咕过后,徐凤年靠着椅背,双手抱着后脑勺,仰头望去,明月当空。
    入秋了,夜凉如水。
    白天顾剑棠与白衣僧人那场交锋,以及之后澹台平静在大小两座莲花峰惹出的动静,他都感知得到,甚至连顾剑棠和澹台平静最终在山下相见,徐凤年都一清二楚。
    有些事,顾不上,也管不着,真要计较,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凉州关外最北虎头城,屯兵最多的北莽中路大军三线并进,章法森严,滴水不漏。
    好在曹嵬谢西陲两人联手,在西域密云山口打出了那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胜仗,只是谢西陲麾下的两镇骑军,还有韩文豹柴冬笛收拢起来的马贼,几乎损失殆尽。怀阳关都护府已经下令破格擢升谢西陲为流州副将,暂时统辖临瑶凤翔两镇所有兵力,而且两万烂陀山僧兵也一并交由谢西陲调度。谢西陲部骑军折损不大,清凉山和都护府经过匆忙临时决议后,决定让谢西陲领军向北突进,与已经逼近北莽君子馆一带的郁鸾刀部幽州精骑,形成左右呼应的齐头并进之势,直捣南朝西京!
    幽州葫芦口外还算风平浪静,凉莽双方心知肚明,这处战场再不会是决定大局走势的胜负手,只会是一些小打小闹。那拨脱离吴家剑冢的二十多骑剑士,正好借此机会带领小股骑军游曳关外,虽说只是不痛不痒的锦上添花,但好歹也是桩好事。
    流州青苍城以北地带,黄蛮儿和寇江淮的两部骑军蓄势待发。
    今日下午算是与苏酥达成了口头盟约,两万蜀昭步卒不能说是杯水车薪,但也就只能在凉州关外作为一支奇兵去用了,辗转腾挪空间极小的一场仗,打到需要剑走偏锋的时候,绝不是什么幸事,徐凤年无比希望最后根本用不着那两万人赶赴战场。至于随后韦淼帮忙给陈芝豹捎话,说是不会阻拦老夫子赵定秀的兵马过蜀入凉,可信,却不可全信。当下广陵江附近的南北疆域,一团乱麻,燕敕王赵炳,蜀王陈芝豹,靖安王赵珣,离阳三大藩王共同起势,也许忠心赵室的离阳朝野还会觉得有顾剑棠这位定海神针,会认为朝廷依旧占据些许优势,但是徐凤年知道,顾剑棠与太安城赵家的缘分已尽,女婿袁庭山在春雪楼庆功宴上的叛离朝廷,外人看来是给老丈人顾剑棠出了难题,但那个野心勃勃的疯狗,何尝不是一种心有灵犀地顺势而为。
    现在徐凤年除了箭在弦上的关外战事走势,真正担心的还有朝廷之前答应的漕粮入凉一事,以他跟靖安王赵珣的“交情”,加上赵珣如今马上就要被推到龙椅的位置上,如果朝廷漕粮还能顺风顺水运到陵州才是怪事。
    原先这些事都不是事,赵珣即便真的穿上了龙袍,毕竟只是牵线木偶罢了,能够说上话,但肯定不能真正左右形势,即便燕敕王赵炳对北凉也心怀忌惮,但只要有赵铸在那边,终究能够回旋一二。
    但自从遇见林红猿后,徐凤年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北凉,真正意义上迎来腹背受敌的最大困境!
    徐凤年细细嚼着一粒花生米,平静道:“赵铸,这是你逼我跟你争的,就算将来我坐不上那张椅子……”
    徐凤年叹了口气,没有说出什么狠话。
    今天黄昏,那头海东青从清凉山梧桐院传来一个隐秘消息,寥寥四字。
    “已至凉州”!
    这四个字,是二姐徐渭熊亲笔,而且一望便知,她当时下笔极为沉重。
    这是一桩谋划已久的秘事,甚至连拂水房养鹰房都完全没有参与其中。
    至始至终,都只有徐渭熊一人布局。
    几年前,徐凤年第二次游历江湖,身边除了羊皮裘老头儿和小泥人,还有后来死于芦苇荡吕钱塘,有如今极有可能贵为皇后的舒羞,有不少人。在这其中,那名抱白猫的丰腴女子,很不起眼。最后她便被徐渭熊向徐凤年“借走”带去了上阴学宫,当时徐渭熊说了句很奇怪的言语,说是要用本名鱼玄机的鱼幼薇做鱼饵,从湖底淤泥里钓出一头千年老王八。事实上这些年徐凤年并未深思,几乎忘记了这件事情。直到今年鱼幼薇以学宫稷上先生的身份,带领一群稷下学子赶赴北凉游学,开始在北凉各大书院往还传道授业,徐渭熊这才跟他说起了当年之事。原来鱼幼薇不止是身世不俗那么简单,身为大楚人氏的李淳罡当年就曾经随口提及过,大楚历代皆有女子剑侍,凭借煌煌剑舞鹤立鸡群于世,修为不高,其意却长,真是咄咄怪事。而鱼幼薇的娘亲便是大楚最后一位古怪剑侍,与国师李密的棋术并称于世,至于为何如此奇绝,那本就是一桩扑朔迷离的大楚姜氏秘事,随着西垒壁战役结束,便一并湮没于历史尘埃,世人自然不得知。
    徐渭熊在上阴学宫求学那些年,只对三人尊称先生,两位授业恩师,一位是门下弟子几乎全部被北凉收入囊中的文坛宗师,韩谷子,一位便是最早投靠北凉徐家的王祭酒,也是那场士子赴凉的牵头之人。
    最后一位,徐凤年只听说是个目盲老琴师,常年结茅而居于上阴学宫的那座道德林。
    徐渭熊传来的消息“已至凉州”,正是此人。
    世外高人,仍在人间。
    寻常武人会觉得这是句废话。
    可自从徐凤年见识过那位与国同龄的太安城宦官后,或者说更早一些,在他遇到真正的天人高树露后,开始明白一个道理。
    如今世上又多了一个不可以常理度之的澹台平静。
    这句话,哪里是什么废话,分明是假话!
    能够跻身儒家圣人的读书人,自北方张家圣人起,到西楚曹长卿,几乎就没有谁有好下场。
    同为三教中人,释道两教,却几乎是代代有人成功证道,或圆满,或飞升。
    为何唯独儒家不得“善终”?
    澹台平静曾经以练气士身份,将其解释为天道使然。
    徐凤年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只是并没有把道理说全。
    神游物外的徐凤年突然想起一事,放下酒壶碟子,起身跑去挑水了。夜深时分,洗象池那边应该好不容易清静下来,那就把水缸装满水。
    只是徐凤年刚推开青竹栅栏,就忍不住要跳脚骂娘了,这深更半夜的,竟然还有两拨人往洗象池那边凑?!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不管了,那帮江湖草莽爱咋的咋的,真要惹火了自己,就让那帮王八蛋尝一尝秋高气爽凉水澡的滋味。
    他挑着担子继续往那边行去。
    踩着透过竹林细细碎碎的月光,临近洗象池,徐凤年已经了解一个大概,两拨分别抱团的外乡江湖人士,各有一人在白天烧香的时候起了冲突,由于北凉律法苛刻,已经有鲜血淋漓的教训在前头,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斗殴逞凶,双方就约好了在深夜在洗象池切磋切磋,偷偷立下生死状,却不可携带兵器,一律生死自负,而且事后绝不得告知武当山脚的北凉地方官府,即便不小心泄露出去,也要咬紧牙关不牵连他人。当徐凤年走到竹林尽头,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只见双方在洗象池畔气势汹汹地两相对峙,七八人对阵二十余人,人数悬殊,可前者气势更壮,后者兵力占优,却显得有些鸦雀无声,任由七八人里的为首一人几乎指着鼻子戳戳点点。
    徐凤年转头望去,池中那块出水巨石上,一个原本仰面而躺的婀娜身形坐起身。
    大晚上晒月亮的女子这个动静不大不小,被有些耳聪目明的江湖好汉发现后,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她坐直身体后,面对两拨哑然失声的家伙,开口道:“你们继续,不用理我。”
    众人定睛望去,池水摇动,月辉恍惚,只见她独坐石上,左手边整齐摆放着一双靴子,右手边隔着一壶酒。
    她的姿容并不出彩,只是此时此景,便衬托得她朦朦胧胧,增色无数。
    她开口说话后,酒壮怂人胆,美色更是能够壮胆,那个原本给人指着鼻子训斥的魁梧汉子顿时嗓门震雷响,重重握拳拍在胸口上,“王松风!老子纵横江湖数十载,靠什么?靠的就是一个义字当头!我不管你白天跟李邦贤谁对谁错,既然他找到了我,就是把我洪明堂当朋友!哪怕你请来了唐帮主和宋大侠助阵,咱们今儿就各凭本事,按着道上规矩,最后谁趴下谁认错!”
    他对面那个矮小男子翻了个白眼,直接跳起来就摔了一记大耳光过去。
    混江湖,如果说打人是结仇,那么打人脸就是结死仇了。
    于是双方就因为那名女子横插了一句话,开始大打出手,起先有些人还讲究身份,到最后打狠了,撩阴腿黑虎掏心猴子摘桃等等不入流招式,都用上了,而且似乎用得都挺炉火纯青。各种驴打滚狗吃屎,更是层出不穷。
    惨烈!
    挑着水桶一旁观战的徐凤年,都替有些挨揍的英雄好汉感到肉疼。
    给人一巴掌扇在脸上,扇得整个人在空中旋转好几圈在落地,能不疼嘛。
    或是给人一脚撩中裤裆,倒地后双手抱紧裤裆滚来滚去,却要咬牙坚持不去哭爹喊娘,能不壮烈吗?
    并不引人注意的徐凤年趁这机会来到洗象池畔,装满两木桶水。
    那名女子已经穿好靴子,拎着酒壶飘落在徐凤年身边,眼神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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