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伯尘不懂这一切,可出身吴国第一世家的“红拂女”却知道,像安伯尘先前那样的场景,只会在最顶尖的天品修士身上发生,比如自家那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祖宗。
    老祖宗曾对她说过,世间或许有无数条通向神师路径,可只有两条成功过。
    一条,便是像她那样,循序渐进,拼尽毕生心血谋求。而另一条,老祖宗并没详说,只说那是一条险而又险的捷径,短则朝夕,长也不过数十载,可却无时无刻有着生命危险,且被大匡五大神师所禁,一旦发现格杀勿论。
    怔怔地看向安伯尘,红拂女心情复杂,她隐约感觉到,倘若不是她那么一叫唤,就在今朝,眼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仆僮或许真能打破三尺神明,成就神师。虽然有些不可思议,可是那一刻充满无穷玄妙的感觉,却令她不得不相信。
    自己随手捡来的小仆僮,竟在短短五天之内差点成就神师……莫非自己真有当红拂女的命?
    摇头一笑,少女将这个莫名的念头抛诸脑后,转眼望向窗外的晨曦,神色淡然。
    沉默。
    少年少女又开始想着各自的心思,谁也没再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你没事做跑来喝我的洗澡水干嘛?”
    “你昨晚跑哪去了?”
    ……
    两人抬头,不约而同的问向对方,随后都是脸色一红。
    “你还好意思说,本姑娘之前都和你说了,让你别来藏玉厅。哼,一大早回来,居然看见你在喝本姑娘的洗澡水,真是丢人……”
    “红拂女”像往常一样,半真半假的开着玩笑道,可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为什么要离开?”
    闻言,少女陡然一愣,随后沉默了起来。
    安伯尘的问话中透着几丝怒意和怀疑,这在前几日几乎未曾有过,诚然,安伯尘是有过疑惑,疑惑少女的身世,疑惑她的目的,可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毫不留情的质疑。原先那个憨厚老实的小仆僮再看不到半点影子,晨光下,少年虽坐于水中,可目光有神,仿佛埋藏了十几年后一朝出鉀的宝剑般锋利,看得少女有些不舒服。
    只一瞬间,少女顿时索然无味,换做别的女子见着安伯尘这番变化,或许会心生好奇,继而生出好感,可她永远不会。
    “就当我错了。”
    少女面无表情的说道,神色冷漠,悄悄将手中的那物藏于腰带中,随后淡淡一笑。
    “不过也无所谓啦,从今日起,你也算正式踏上修行之路。走吧,取出你的千两黄金,再把仙人秘籍交给我,这出戏也算演罢。我们就此别过。”
    少女的笑声一如既往的柔和,可内中的隔阂与冷漠却让安伯尘一愣,脸上的愤慨也随之消褪,又变回了那个人畜无害的小仆僮。
    安伯尘性情温和,一场误打误撞的胎息后,变得愈发不争起来,然而见着一大早才归来的红拂女,他心头忍不住一阵恼火,也不知是因为被她看了个精光,还是因为修炼出了炎火,抑或因为昨晚那场几乎让他绝望的生死大劫。
    可眼下见着少女生疏的目光,以及难以掩饰的冷漠,安伯尘一下子怅然若失起来。
    自己在烦什么?
    已经踏上修行之路,千两黄金也将到手,一切都是那么美妙……难道是,舍不得她?
    原来自己刚才生气是因为她昨夜的不辞而别……
    嘴角泛起苦涩,安伯尘犹豫着,并没开口解释,昨晚那场惊险无比的遭遇也被他硬生生咽回肚中。
    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是高飞的鸿鹄,我是河边的田蛙,用爹爹的话来讲,嘿嘿,永远别让自个和那些达官贵人扯上关系,他们给你一张饼,你也消受不了。
    爹爹的话虽然朴实,却饱含至理。
    我能遇到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还要再奢求什么。
    “我这就带你去找仙人秘籍。”
    抚平心绪,淡若止水,安伯尘低声说道。
    一头红发的少女点了点头,没再开口,只是盯着窗棂上三寸长的孔洞,蹙了蹙眉。
    那个孔洞是安伯尘苏醒时候,张口吐出的白气所致。
    藏玉厅足有二十来丈宽长,安伯尘离窗口也有十来丈远,随口呼出的白气竟将坚实的铁窗击穿个孔洞,且没生出裂痕,足以说明那道白气速度极快,力道实足,就算天品修士也望尘莫及。
    可让安伯尘再做一遍,却几乎无法实现,他不知道的是,那条白气穿透窗棂后,并未就此消散。
    ……
    大秦都城,法华寺。
    万僧齐敲木鱼,口喧佛号,声势壮大。
    秦国位于大匡西北,古时逐水草而居,男子善骑好斗,身形高大,体格健硕。定都咸阳后,却突然大兴佛法,在匡朝诸国中素有“一城一殿三百寺”之称。
    法华寺群僧辩法,热闹非凡,香客们摩肩接踵,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唯独后院寥寥冷清。在寺庙后院,有一座小佛堂,佛堂中坐着一名老僧,平平无奇,貌不惊人。
    “琉国有变。”
    许久,他开口道。
    “莫非那位霍国公大人又玩起什么花招来了?”
    老僧对首坐着个少年僧人,一身雪白的僧袍,翩跹出尘,卓尔不群,配上他俊美面庞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显风流倜傥。
    对于秦国世家的千金小姐们来说,平生第一憾事便是这个独坐佛前,终日笑颜念经的少年。
    佛前苦行僧,前世负卿恩,若得朝颜许,青丝侯白首。
    “非也,霍国公虽强势,可老迈不堪,难有作为。就在刚刚,琉国有神师诞生。”
    老僧如是道,少年僧人笑颜依旧。
    “于是,师父想让我前去一探?”
    “正是,权当你第一次试炼。”
    “守佛守了十六载,终于让徒儿出庙试炼,莫非这天下将要大乱。”
    一语推三步,佛子心思,神慧天成,可盘坐着的老僧却面色如常,仿佛早已习惯了一般。
    “去吧,勿犯杀戒。阿弥陀佛……”
    “好。”
    少年僧人起身,袍袂扬起,将厚厚一摞尘埃抖落。
    前脚刚要迈出门槛,忽地止住,转过身,他抬头看向老僧背后的那尊十丈金佛。
    金佛低头俯视,双眼似开似阖,百丈金光如天裟。
    陡然间,从少年僧人额心裂开一道缝隙,仿佛睁开的眼皮般,露出一只竖目,直视大佛。
    “好吧,不杀人。”
    第019章 关西张布施
    大匡王朝,关中行省,中都。
    青灰色的高塔矗立,垂地通天,共有九层。
    和寻常的塔楼不同,这塔并非笔直树立,而是略微倾斜,就好似被压弯的青竹一般,斜着向上蹿,看上去仿佛随时都会倒塌一样,让人心惊胆跳。
    孰不知,它已在中都之地矗立近百年,历经两朝,三次叛变,风雨无数,依旧稳稳立着。
    只要有它在,中都便永远不会生乱,只要有塔里那人在,大匡的帝王就算再白痴,也永远不会有诸侯敢犯。
    “谁去琉京走一趟。”
    塔里的人开口问道,他的身形并不算高大,裹在墨黑的大氅中,碎长的额发垂于颊边,亦将他的面容遮于阴霾中。
    他盘膝而坐,坐的不是矮榻,也非太师椅,而是一片黛青色的虚空。他就这样悬浮于半空,仿若神祇,身后隐约有什么流转飞舞着,细细望去,竟是两头背插双翅的白虎,神若异兽,偏偏只有巴掌大小。
    “某愿前往。”
    “某也愿往。”
    ……
    座下三徒纷纷上前请命,这三人相貌奇异,当中一人身材高大,头顶却生着一只独角,远看若瘤,近看似锥,好不奇怪。左边是一女子,桃花抹颊,蹙顰生媚,看得人心头发痒只想上前好生温存一番,奈何她手中提着一支血鞭,这鞭子非是独立存在,而是连于女子高挺浑圆的臀部,竟是她的尾巴。左边的是个青年,面白无须,书生模样,却是双耳垂肩,手能过膝,额头微凸,乃是古书中大智之相。
    相貌怪异,天赋异禀,当为天生无底洞者。
    拥有三名无底洞者为座下徒,除了当今天下第一名帅,那位大匡皇叔外,还会有谁。
    可中都人却知道,他还有第四名弟子。
    “我去。”
    冰冷中透着几许嘶哑的声音传出,当中的独角大汉面露愠色,却被身旁的女子使了个眼神制止,另一边的大耳青年则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大匡皇叔为神师,匡人皆知,无数世家子绞尽脑汁想要拜入皇叔门下,可纷纷因为那个规矩而止步想要拜入吾门下,可以,只需在中都教场修行三年,三年后挑战吾座下弟子,任选一名,撑过三柱香者便为吾第四徒。
    皇叔座下三大弟子皆为无底洞,修为实力远超同济,兼之修炼了十余载,岂是那些纨绔子弟三年修行便能企及的。起初尚有人去教场修行,无不被皇叔弟子一招打成重伤,从此再无世家子敢踏足教场半步。
    直到六年前,一个穿着麻鞋的少年进入中都教场,三年后出关,走上中都天塔。翌日,皇叔诏告天下,宣布收下第四名弟子,也是他座下唯一一个非天生无底洞者,消息传出,中都乃至大匡世家无不哗然。
    而这名来自关西的少年人,张布施,也从此声名鹊起。
    有诗道:关西张布施,麻履访名师,三年磨一剑,功成天下知。
    随着话音传出,从殿柱旁的阴影中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漫不经心的扫过他三位师兄、师姐,抱臂而立。
    “若真有神师出世,琉京已成险地,布施,可需云中虎。”
    话音方落,那两头巴掌大的小老虎“嘶嘶”低吼着,朝向张布施龇牙咧嘴。
    “无需。”
    说完,张布施转身走出高塔,阳光驱散黑暗,落于面颊,他微微蹙眉,转眼后消失不见。
    ……
    安伯尘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无意间吐出一口气,竟会引来两名神师的重视,又或许远远不止。繁华琉京看似一派祥和气象,云淡风轻,可实则已然乌云渐起,暗流狂涌。
    此时的安伯尘正坐在马车中,身旁放着一布袋黄巾,手捧一摞卷帙,专心致志的读着。
    这些案卷是他临行前,从公子卧室中翻出,记载着数年里公子所关心的朝中大事以及他和霍国公的来往记录,从前跟在公子身边,常常伺候着他和琉国重臣攀谈,耳濡目染下,朝中之事也算略知一二,可那时候的安伯尘心智未开,即便公子和朝臣们四丝毫不避讳,他也听得糊里糊涂。
    马车行于青石路上,颠簸摇晃,安伯尘心无旁骛的看着案卷,却没发现,对面的少女时不时总会古怪的瞟他两眼。
    打从安伯尘翻出宗卷,“红拂女”便觉有些奇怪,在她的心中,这个小仆僮想要修炼之法只不过一时新鲜,最重要的还是足以让他下半生衣食无忧的千两黄金,可他拿到黄金后却再没多看过半眼,全心全意的瞅着宗卷。
    莫非他还想要当官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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