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徐绾被亲兵抢白,也不着恼,反倒笑道:“好小子,倒是颇有我蔡地男儿的模样,下次上阵时,可莫要露怯。”
    那亲兵笑道:“将军,我等昔日纵横天下,如今却寄人篱下,整日里被呼来唤去,掘坑挖土,如奴仆一般看待,当真是好没趣。”
    徐绾眉头皱了皱,想起前两日随同钱缪一同巡视新建成的罗城时,府中掌书记罗隐所说的话,他当时便是那几个听出了罗隐语中深意,所指的正是武勇都,虽说当时钱缪不以为意,可罗隐乃是越王府中参与机要之人,钱缪身边一等一信重之人,时间久了,难说越王不会起疑心,想到这里,徐绾脸色淡淡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那亲兵应了声,只留下徐绾一个人在帐中,他来回徘徊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身往屏风后走去,过了一会儿,待到走出帐外时,已经换了一身便袍,低声吩咐道:“你们两人换身衣服,随我一同入城。”
    越王府外,便是繁荣的街道,已经是快到宵禁的时候了,路边的行人都在急速的走着。手持长棍,佩刀,弯弓的弓手正在敲打着手中的梆子,提醒百姓们回到自己的坊里,在宵禁之后,若在还在坊里之外的街道上行走,可是要被鞭打的。这时,三名青衣男子快速的走过街道,在前面的兴义坊旁的那个拐角处拐了进去,从即将关闭的坊门里挤了进去,看守坊门的老儿刚抱怨了两句,落在后面的一人转过身来,袍子下已经显出一柄短刀,那老儿赶紧识相的闭住了嘴,那人又从腰间取出一把铜钱塞到老儿手中,低声道:“这些是给你买酒喝的,若要多嘴。”那人拔出腰刀,反手便将刀刃逼在老儿的咽喉上。那看门老儿不敢出声,生怕不小心割破了喉咙,只小心的点了点头,那人收回短刀,转身随前面二人去了,只留下那看门老儿心有余悸的看着三人的背影。
    那三人好似对坊里道路极熟,三拐两拐便到了一件小屋门前,为首那人在门上敲了来两下,不过片刻功夫,门便打开了,开门那人看到为首那人的模样,大吃了一惊,连忙跪下道:“主。”话音尚未出口,为首那人便掩住那人的嘴巴,走进门内,后面二人回头小心看了看,确认无人跟上来,才小心的进门去。
    门内已经点起了蜡烛,为首那人已经坐下,烛光闪动下,来人脸上一道刀疤明暗不定,显得格外狰狞,正是武勇都右指挥使徐绾。房屋的主人下拜道:“主人来此,不知有何等事。”
    徐绾夷然受了他一拜,低声问道:“那日越王宴后,回到府中后可有什么动静。”
    原来这屋中人本是越王府中一名仆役,受了徐绾重赂,好知晓钱缪身边事情。徐绾也知道这事是极犯忌的,平日里只是偶尔派亲信来其家中来往,像这般亲身前来还是第一遭。
    那仆役仔细回忆了片刻,低声道:“那日晚上正是我值夜,我那住处离堂上不过隔了两间屋子,看到成及成刺史深夜来访,然后便听到他与越王在堂上争执的颇为激烈,至于所争之事,我害怕被人发现,不敢走近去听,只依稀听到:“顾全武,八都、周宝、董昌等语句,后来便看到钱王冲了出来,看脸色恼怒的很。”
    徐绾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成及深夜来访,必然是有紧要事情,否则钱缪和成及关系极好,也不会弄到不欢而散的结局。从直觉来说,他感到必然是和武勇都之事相关,可就凭那几个零碎的语句,实在是推理不出真相来。又想了片刻,徐绾对那仆役道:“此事关系重大,你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要紧的东西遗漏了没有,若想出来了,这些东西都是你的。”说到这里,徐绾从怀中取出一个袋子扔到几案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那袋子系口处的绳索松开了,里面的东西有部分从口出掉了出来,在昏暗的烛光下发出明黄色的光,竟然是一小袋金饼。
    那仆役见到如此重赏,喜的几乎当场昏过去,正要伸手去摸一摸,看看是否是真的,手却被人抓住了,抬头一看,却是一名徐绾带来的随从,低声道:“你莫急,若说出来,一分也跑不了,否则,你也一毫也碰不得。”
    那仆役本就是贪财之人,否则也不会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拿徐绾的重赂,此时见到如斯多黄金在眼前,却拿不到手,心里便如同猫挠一般。赶紧仔细回忆那夜的情景,过了好一会儿功夫,那仆役突然跳了起来,叫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成刺史离开大堂时,好像说了句:“及孙之忧。”
    那仆役说完后,便向那袋金子伸手过去,一旁的亲兵随从看徐绾点了点头,也不再阻拦,那仆役将金子包在怀中,赶紧拿出一块来塞到嘴里咬了一下,确定了是十足赤金,一会儿藏到床下,一会儿藏到柜子里,忙的不亦乐乎。
    “是机孙?还是及孙?还是?是自幼还是只有?”徐绾脸上全是茫然,就凭这两个字他实在是无法判断出当日成及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此次同行的一名随从家境不错,从军前读过几年书,皱眉想了想,低声道:“将军,只怕成刺史说的是《论语季氏》中的‘季孙之忧’。”
    徐绾脑中立刻闪过一道闪电,他虽然读书不多,可论语总还是读过的,《论语季氏》一篇中“季孙之忧”的全句便是:“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矣。”那成及意思分明是说钱缪的祸患不是外面的淮南军而是杭州城中,那他那晚和钱缪所争吵的是什么也就呼之欲出了。
    徐绾站起身来,脸色沉重,一旁的两名随从也都是知晓内情的心腹,对视之间,眼中也满是忧色。那仆役看到徐绾站起身来,赶紧起身相送,徐绾摆了摆手,温颜问道:“你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那仆役见徐绾突然如此温和的询问家世,倒有些受宠若惊,陪笑道:“小人家人早在前些年战乱时早就散失了,又身为厮役,尚未娶妻,所以直到今日还是孤身一人。”
    徐绾点了点头,笑道:“一个人就好,一个人就好、”那仆役正有些莫名其妙,却突然只觉得肋部一阵剧痛,要喊口却被掩住了,紧接着咽喉也被割断了,过了片刻,待他断了气,那随从放开手去,让其跌倒在地。只见那仆役双目圆瞪着,兀自盯着那袋金子。
    一名随从正要拣起那袋金子,徐绾道:“罢了,这袋金子是我赏给他的,等下便绑在他身上一同扔到后面的那口井里去吧,他也算是没白死。”
    那随从点了点头,将那金子塞入仆役怀中,两个人从床下找出两块垫床脚的石块,绑在尸体身上,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打开门左右看看无人,便搬了出去。只留下徐绾一个人站在屋内,抬头双目看着屋顶暗自忖道:“想不到成及这厮也要对我们武勇都下手,虽说钱缪他那日还没有那意思,可是他身边亲信已有猜忌之心,而且人的心思是很多变的,我徐绾的命运只有我徐绾自己才能掌握,武勇都上下五千将士的安危又岂能寄托在一个人的心思上。”想到这里,徐绾猛然拔出腰刀,一刀斩在一旁的几案上。
    功高震主 第240章 武勇都之乱1
    第240章  武勇都之乱1
    天复二年八月,杭州临安县衣锦军,此地本名石镜镇,因为越王钱缪出生于此地,后来钱缪富贵后,当今天子改钱缪父祖所居乡为广义乡,里为勋贵里,石镜山为衣锦山,所居营曰衣锦军。古人云:“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天子赐名为此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当日正是八月五日,江南乡间习俗,每月逢五逢十日,便有赶墟的习俗,百姓皆携特产至交通方便处,互通有无,久而久之,那些地方便成为后来的集镇,官府也在哪里设卡收税。自钱缪显贵后,对故里税役都颇为优厚,加之还多有亲戚留居其地,官吏们也不敢肆虐,是以百姓颇为殷富,是以这里的墟日也特别热闹。可当日的衣锦军却戒备森严,各处要道都布满是披甲持兵的士卒看守,不远处的山林远远看去竟然有许多白色的斑点,走近一看竟是遍铺锦缎,在八月的阳光下发出绚丽的光芒。原来竟是当今两浙节度使,越王钱缪回故里游玩,此次他新筑完罗城之后,志满得意,便回到故里,大宴故老。
    勋贵里中央的一块数十丈见方的平地,平日里用来给农人晒谷集会之用,此时早已打扫干净,铺上华贵的锦毯,坐在当中上首的便是越王钱缪,围坐在下面的便是他的昔日故旧。一开始众人还有些局促,后来看钱缪兴致颇高,并不拘礼,自己也有了几分酒意,人群中几个胆子大点的也开始三郎长三郎短的叫唤起来,钱缪也不以为忤,笑嘻嘻的应了,一时间场中的气氛越发热烈起来了。
    人群中有个中年汉子,算起来还是钱缪的远方叔伯,看到钱缪这般模样,心中的疑问痒痒的又实在耐不住了,便大着胆子起身问道:“三郎,某方才看到那衣锦山上竟是铺了许多锦缎,虽说好看,那山林又不知道冷热,铺上那些锦缎岂不是白白废了?”
    钱缪得意的笑了笑:“十九叔你知道当今天子已经将赐名石镜山为衣锦山,某家今日铺上锦缎,也就是为了应了这个名义,待到宴后,大伙上山去,取回家去,也算是当今天子的厚恩。”
    那中年汉子听了,不由得咋舌道:“三郎你好大手笔,这满山上下怕不有几千匹绢布。”场上众人听到钱缪送了这么大一笔厚礼,纷纷拜倒称颂,一时间,场上“恭谢天子厚恩”,“谢越王厚赏”交织成一团。钱缪轻抚颔下短髯,笑吟吟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众人既得了厚赏,心中畅快,有几个喝的多了的,乡里的土白也说出口来,几个乡里的长老持重,害怕他们失礼,触怒了钱缪,反而不美,正暗示亲信子侄将那几个喝的有点多了的扶出去,坐在上首的钱缪看得清楚,站起身来高声道:“今日钱某与故老同乐,不醉不归,若有失礼。”钱缪转身解下腰间佩刀递给一旁的侍从道:“皆赦无罪。”
    那侍从躬身领命,那几个长老见状,也只好做罢,那几人本就喝了不少,又起坐动作了一会,身体血液一循环加快,发作起来,跳起身来,来到场中,手舞足蹈,口中唱起平日里乡间小调来,这江南民歌,本就诙谐有趣的很,众人听了纷纷拍手做合,钱缪在上面听到旧时熟悉的曲调,一时兴起,便跳了起来,来到场下与众人同舞起来,口中歌道:“三郎还乡兮衣锦衣,父老远来相追随,斗牛无孛人无欺,吴越一王驷马归。”众人也纷纷做歌相合,钱缪一直唱了三遍,方才兴至,来到广场旁的一棵大树前,道:“某幼时尝在此树下指挥众伙伴为队伍,号令有法,今日便封此树为‘衣锦将军’。”
    众人听到这里,纷纷跪下谢恩。正在此时,外面突然进来一人,神色紧张,正是顾全武,他来到钱缪身旁,附耳低语道:“大王,随行护卫的武勇都士卒举止异常,正在分兵包围这里,只怕是徐绾那厮图谋不轨。”
    钱缪听到此事,脸色如常,低声回答道:“若徐绾有变,我等须设法脱身,赶回杭州城去,发兵保住罗城,免得其中的粮食和军资为其所得,就麻烦了。”
    顾全武见钱缪遇此大变,却如此镇定,也不禁佩服的很,低声道:“不如钱王先假装如厕,择一形貌相似之人在这里代替,拖延时刻。”
    钱缪点了点头,笑道:“成武所言甚是。”言罢,钱缪便回到座位上,片刻后便言腹急,出场去了,过了半响方才回来,此时场中人大半都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了,加之天色已晚,也分不清真伪。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场外突然传来一阵叫骂声和兵器甲胄碰撞声,不一会儿,便平息了下来,一队士卒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武勇都右指挥使徐绾,刚进得场来,便高声道:“杭州城内有士卒作乱,越王何在。”
    场内一片寂静,过了半响方有人起身答道:“本王在此,有何等大事,让徐将军如此慌张。”
    徐绾也不多话,左右自有两名亲兵冲了过去,将那“钱缪”挟持了过来,待到近了,一打量,来人却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不过和钱缪体型面容几分相似,穿了越王的服饰罢了。徐绾低喝道:“你是何人,大王现在在哪里。”
    那“钱缪”笑道:“我不过是衣锦军中一寻常百姓罢了,至于钱王,自然是回杭州去了。”
    “好个钱缪,这般都让他发现了痕迹。”徐绾恨声道,接着便上前一步,按刀问道:“那越王走了多久,又从哪条路回去的?”
    那汉子却夷然不惧,笑答道:“越王走了多久,某家是知道的,可却不告诉你,至于走哪条路,你以为我会知道吗?”
    徐绾一旁的亲兵见这人出言不逊,正要拔刀威吓,却被徐绾伸手栏住,道:“罢了,此人既然敢留下来李代桃僵,自然是不怕死的。再说这四周多是山地,如今已经天黑,钱缪那厮又是本地人,熟知地理,只怕是追不上了。”徐绾说到这里,沉吟了片刻,便大声道:“来人,派信使快马赶去许将军那边,通知钱缪已经走脱,立刻放火攻城。”
    手下亲兵立刻领命而去,徐绾转身疾步往外面走去,来到大队集结待命的武勇都士卒面前,跳上战马,大声道:“全军前进,目标,杭州城!”
    杭州本城,已是深夜,城外的武勇都兵营却是一片肃杀,数千士卒尽披甲持戈,收束整齐,好似在等待什么号令一般。帅帐中,武勇都左指挥使许再思坐在当中,将吏皆身披重甲,按两厢而立,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叫骂声:“许将军你这是做什么,为何全军戒备,却把我这个都监军使瞒在鼓里。”
    随着话音,帐外冲进一名衣甲不全汉子,显然是突然赶来,连甲胄都为穿齐,正是钱缪所委任的武勇都都监军使吴璋,此人本是钱缪亲信,安置在这由孙儒旧部组成的武勇都就是监督诸将行止,可以向钱缪写信密报,权力极大。
    许再思却镇定的很,笑答道:“监军莫怒,大王出游衣锦军,某身为内牙军统领,自然有迎侯之责,士卒戒备是为了准备迎候之用。”
    “你莫要欺我,大王返回自然有信使提前来报,再说迎候大王需多少兵马,用得着让数千士卒全部披甲戒备,我看你分明是图谋不轨。”
    许再思听到那吴璋这般说,却也不怒,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吴璋见许再思这般模样,又急又怒,戟指指向许再思喝道:“许再思你私集军士,图谋不轨,来人呀,快将他拿下,明日我向越王禀告,大大有赏。”
    吴璋喊了两三遍,可四周平日里温顺如羊的武勇都将吏们都一动不动,眼中的神色却十分奇怪,好似在看一个疯子一般,吴璋看到这般情形,只觉得自己骨头里渗出一股寒意来,一边喊着一边往帐口走去,想要找个纰漏逃走,正在此时,帐外冲进一人来,正是许再思的侄儿许无忌,理也不理那吴璋,自顾对上面的叔父禀告道:“徐绾将军的信使已经赶到,钱缪正在赶回杭州路途中,让我们立刻放火攻城。”
    吴璋好似当头挨了一棒,瘫软在地上。许再思霍的站了起来,大声道:“众将听命,按照预先节度,先放火焚烧外城,引守卫内城的钱缪亲兵出来救援,一举击破他们,告诉他们,斩得钱缪之首者,两浙任署一州刺史,破城后,我只要这杭州城,子女玉帛都是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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