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使进门便跪伏在地上,听到陈允的命令,便想要起身答话,谁知他一路在马背上颠簸了,早已疲惫之极,在地上挣扎了两下,竟然一下子站不起身来,旁边的陈允伸手扶了一把才站起身来,结结巴巴的禀告道:“小的受命,前往荆襄贩买茶叶,却听闻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八月初,今上在洛阳为朱温部将朱友恭,蒋玄晖所弑,朱温立官家第九子即位,小人得信后立即向多处求证,确定无疑后便立即乘船南下,又换马日夜兼程,赶回杭州。”
    那信使说到这里,突然听得“啪啦”一响,抬头一看,却是正在替吕方梳头的沈丽娘被这消息惊倒,不慎将手中的梳子跌落在地,却浑然未觉。
    “那朱温又如何应对。”吕方脸上却是镇静自若,让旁边的室内诸人不由得暗自佩服,却不知吕方是一个穿越者,自然没有唐末时生人对天子那种深入骨髓的敬畏。
    “却是未曾听闻消息。”
    “这倒是奇怪了,莫非朱温那厮这般愚钝?”吕方不由得喃喃自语道,作为一个已经在唐末生活了十余年的人,他是在太清楚世人对于天子的那种复杂的感情了,也许那些跋扈的藩镇可能割据一方,围攻长安,劫持天子,可是直接杀死这个帝国名义上的统治者,这实在是一个过于胆大而又无利的举动,尤其是在朱温还没有控制这个帝国的全部实权的现状下,杀死天子的行动本身就会成为一个触发产生反对宣武镇的联盟的事由,那些本来就对强大的宣武军且恨且畏的藩镇们虽然对当今天子并不崇敬,可现在总算找到一只最黑的羊了,宣武军的势力虽然强大,但是从地理上讲,并不是很适合防守,一旦遭到多方面的同时进攻,很容易出现四面受敌,首尾不得相顾的局面,以朱温的战略眼光,他难道没有发现这些吗?就算是为了塞他人之口,他也至少要将朱友恭,蒋玄晖这两个直接凶手当做替罪羊交出来,难道他舍不得?吕方摇了摇头,他可不记得历史上的朱温有这么温情脉脉。
    “吕郎,天子驾崩,我们为人臣得自当依制守孝,寄托哀思。”一旁的沈丽娘再也忍受不住,开口说道,她出身世家,受过的是极为完整的儒家教育,做出的反应自然和吕方这种穿越者截然不同。
    “沈夫人说的不错!主公为朝廷大臣,在这方面须得为两浙万民表率。”陈允也表示赞同,的确,既然吕方对两浙统治权力的合法性是来自于唐王朝,那么现在依制守孝就是一种义务。
    吕方却好似没有听到沈,陈二人的话语一般,只是低头思忖,右手下意识的敲击着座椅把手,熟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思考什么难以决定的事情的表现,也不好打搅他,陈允低声吩咐那信使先退下歇息,然后静静等待吕方思虑。过了半响,吕方突然抬头问道:“你们说朱,蒋二人弑君,那朱三是否知情?”
    “朱三那逆贼定然知情,否则谁敢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勾当!”不待陈允应答,沈丽娘便咬牙切齿的答道,受过正统教育的她对于朱温这等出身叛军,又弑杀天子的藩镇军阀没有半点好感。
    吕方点了点头,目光却接着转向还没有表态的陈允,陈允又考虑了片刻,方才答道:“下官却有些糊涂了,按说那朱温已经将天子迁徙到洛阳,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正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位,又何必做出这等授人以柄的愚事来?可要说朱温什么都不知道呢?又决计说不过去,这等灭门的勾当,若无朱温的授意,又有谁敢下手呢?”
    “不错!”吕方点了点头:“依某家推测,乃是那朱温年岁渐大,功业渐成,便耐不住性子,要亲自尝一下天子的滋味,加之今上英明果决,又正当盛年,朱温见之颇有猜忌之心,只怕自己死后,子孙控制不住,反为其所制,流露出了弑君之心,属下小人见状,便行那侥幸之事,想要邀宠,所以才出现这般情形。”
    陈允迟疑的点了点头,吕方的推测虽然大胆,可和考量一下,竟然没有一处不相符的,的确这被弑杀的天子虽然自从即位以后,势力渐衰,但是较之他的兄长僖宗皇帝胜过百倍,在他的手上不但扫除了秦宗权,孙儒,董昌这等谋逆大寇,而且根除了宦官这等缠绕了唐代百余年的巨祸,并且多次企图重新控制各处藩镇,至于最后失败,只能说黄巢之乱后,唐王朝便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生机,这十几年来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在这点上,后世史家是有共识的,在他的谥号上便可以看得出来,“昭”字虽然及不上“文,武”这等美谥,可作为一个末代皇帝,能够得到这种谥号,是很能说明问题的。
    “那主公以为我们当如何应对呢?”陈允自然知道吕方说这么大一番话不会是无的放矢,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决定该如何从这一剧变中获取更大的利益,对于吕方那种神奇的从芜乱无章的表象中敏锐的发现世事发展的脉象的能力,他早就佩服的五体投地了,镇海军中那么多将佐愿意奉其为主君也正是这个原因。
    “既然今上已经被人弑杀,朱温也五十有余了,想必其篡位的日子也不远了,我们应该做的就是找到镇海军在这个乱世中的位置。”
    陈允立刻就明白了吕方的意思,朱温既然要建立新朝,那么吕方能选择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把朱温当做篡唐逆贼,加以讨伐,自身就可以成为独立的政治实体;而另外一条路则是向朱温表示恭贺,并派出使臣求取官职,成为名义上朱温的下属,实际的政治实体。虽然吕方所控制的两浙与朱温的地盘并不接壤,无论选择哪条道路,都不会和朱温发生直接的军事冲突,但由于其余的南方藩镇也会在这场站队行动中做出自己的选择,那么做出那种选择最为有利便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了。
    “吴王定然会反对朱温,这岂不正好是一个机会?”陈允突然抬头答道,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不错!”吕方击掌笑道,正如陈允所言,杨行密与朱温自从清口之战以后,便一直处在敌对的状态,这次田,安之乱中,朱温虽然没有直接参战,可也遣军驻军宿州观望,如果不是杨行密很快的扭转了形势,很难说朱温会不会趁机南下,而且李神福第一次进攻杜洪时,朱温分兵围攻光,寿两州加以牵制,第二次围攻杜洪时,朱温又遣将曹延祚领兵入援武昌杜洪。更何况杨行密的根本之地在淮南,淮河绵延千里,若想据守,则得前据徐,宿诸州,而徐宿两州地势平坦,步骑纵横,相距朱温的核心区域汴宋不过两三日路程,双方无论从历史旧怨还是地缘政治的角度上讲,都是你死我活的大敌。
    “传令下去,让三军缟素,为天子服孝,至于其他,无须表示。”吕方下令道。
    陈允脸上满是敬佩的神色,起身领命道:“下官领命!”说罢便转身离去。
    待到陈允离开,沈丽娘疑惑的问道:“夫君,既然是朱温弑杀天子,你为何不号召藩镇,讨伐此贼?”
    吕方伸手搂住爱人的纤腰,将其抱在自己的大腿上坐下,笑道:“此时我们最大的敌人便是淮南,既然朱温是他的敌人,那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们又怎么能讨伐朋友呢?”
    沈丽娘脸色微变,她一时间还无法接受吕方冷酷的推理,吕方拍了拍爱人的手臂,沉声道:“其实朝廷在黄巢之乱中失去了对江淮地区的控制权后,就已经覆灭了,这十几年来长安城中的不过是一具僵尸罢了,无非是谁来做这个恶人罢了。朱温实力最强,野心最大,又性子最急,便来做了这恶人。眼下无论我们如何表态,都不好,最好是等到大家都摊完了牌,我们再表示臣服朱温。”
    “那你不怕淮南借口讨伐叛臣,攻打我们吗?”沈丽娘疑惑的问道。
    “就算我们不臣服朱温,淮南便会放过我们不成?”吕方笑道:“反正都要打,还不如尽量多争取一些盟友为上。
    为王前驱 第440章 奸雄(1)
    第440章 奸雄(1)
    东都洛阳,经历了黄巢,秦宗权之乱后,此地早已被打成了一片白地,端得是荆棘遍野,了无人烟,虽然之后张全义屯田此处,苦心经营,稍微有了些人烟,可相较盛唐时巨室万家,船舶相连的胜景,还是不可道里计了。自从天佑元年四月,朱温强将天子从长安迁出,便安置在这洛阳城中,随后李茂贞,王建,李继徽三镇称受天子衣带诏,讨伐朱温。朱温则以镇国节度使朱友裕为行营都统,领关中诸将抵御之,同时令保大节度使刘弃州,引兵屯同州。而朱温本人则统领大军立即从大梁出发,西入关中,讨伐李茂贞等人,并与七月份经过东都,面见天子。自从朱温将天子从长安强迁到洛阳,控制在自己手中,李茂贞,李克用,刘仁恭,王建,赵匡凝,杨崇本,杨行密等强藩纷纷暗中信件往来,密谋联合讨伐他,此番他领大军入关,强敌环伺,而当今天子精明强干,绝非束手等死的懦弱之人,若变生其中,敌发于外,只怕那时便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朱温便决定为禅代计,另立幼主。朱温于是遣判官李振至洛阳,与蒋玄晖及左龙武统军朱友恭,右龙武统军氏叔琮行此大事,自己领大军入关。
    咸阳永寿,位于关中平原和北部,南接乾陵,北接彬县,号称“秦陇咽喉”朱温领兵入关后,便屯兵于此地,分兵南至骆谷,等待凤翔军,游骑发生几次战斗后,李茂贞便兵不敢出,此时已经十月了,天气渐寒,朔风劲吹,铁甲生寒,守营的宣武士卒是关东人,到了这苦寒干燥的关西之地,不由得满腹牢骚,守门的军士骂道:“凤翔镇那帮兔崽子真是麻烦,这般天气还闹腾个不停,索性出来一决生死便罢了,早知如此,去年大王就该将李茂贞那厮杀了,省得爷们还吃这般苦楚。”
    一旁的老兵满脸皱纹,头发花白,渺了一目,也不知吃了多少年这断头饭了,听到同伴的抱怨声,看了看旁近没有巡查的军官,冷笑道:“别抱怨了,我看在这永寿也呆不了多久了,不久就该班师回大梁了,只不过往后只怕我们没好果子吃了。”
    先前说话那守门军士听了,倒来了兴趣,凑近了那老军笑道:“你这厮和我一般都是披甲持戈的穷军汉,怎得知道这等紧要消息,莫非是从刘都长那里打听来的?”
    “呸!”那独目老兵不屑的吐了口唾沫:“刘都长,就凭他那管着百十口人的芝麻大点的官,如何知道。老子是推测出来的,你想想,粱王亲领大军入关,加上关中原来的守军不下十万人,每日里人吃马嚼的都是海里去了,这关中的地皮你也看到了,物产哪里及得上我们关东富庶,入关时便已是九月了,如果粱王要灭李茂贞,定然是一入关便疾进求战,哪里会像这般在这里连营屯守,不死不活的。”
    守门军士听到这里,不由得连连点头,笑道:“说的不错,如果是这般就好了,听说这关西风大,到了三九天,寒风吹到脸上便如同小刀子一般,拉开的满是血口子,那怎生熬得?不过你方才又为何说我们没有好果子吃了呢?”
    那老兵冷笑了一声:“哼,你想想,粱王连天子都弄到洛阳去了,他下一步想干什么?”
    “自然是自己当皇上啦!如此说来,我们也说不定能混到个一官半职的。”
    那守门军士笑道,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一官半职?”那老兵脸上满是冷笑:“粱王要当皇帝,得封赏的也是那些将军大臣们,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苦哈哈,倒是粱王做出这番事来,其余的那些节度观察们得了籍口,围攻过来,我们岂有好日子过。”
    “宣武兵精,天下第一,打便打,又怕他们不成!”这守门军士挺了挺胸膛,脸上满是自得之色。
    “天下第一倒也未必,河东的那些胡狗就未必差了,而且今日河东出兵,明日江淮进犯,便是打得过,跑也跑瘦了。”
    听到老兵这般说,几名守门的军士脸色顿时黑了起来,的确这些吃惯了兵粮的老兵不怕军阵厮杀,反正要么杀敌得了犒赏,痛快吃喝一场,要么被敌所杀,死了也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可这长途行军却的确是难熬的很,扛着军械行装,每日里还要筑墙修壕,还未必有热食进肚,朱温的地盘主要是关东,虽然土地平夷,户口众多,反之则是四面受敌,无险可守,若是如那老兵所说的一般,一年折腾个几次,便是铁打的汉子也要摇头。
    众守兵正在说话前,望楼上的突然传来一阵呵斥声,却是有传骑到了,在望楼躲风的都长一边下楼一边呵斥道:“你们这群欠打的贼配军,还不快些推开拒马,打开大门,若是耽搁了军情,看某家还不扒了你们的皮。”
    那些守兵赶紧推开大门,不待那些士卒完全推开拒马,数骑便飞快的从那一人多宽的缝隙中冲了进来,不待都长阻止,为首的马上骑士便勒住战马,从马匹上滚了下来,从腰间取出令牌,急道:“某家是洛阳来的,李判官的急使,粱王在哪里?”
    那都长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宣武军中谁不知道宣武军判官李振位高权重,气量狭窄,稍有触犯之处,便要报复,他当年屡次科举不中,对于那些科举及第的朝中官吏十分痛恨,在朱温麾下后,每次前往长安洛阳,稍微抓到机会便痛加折辱,乃至满门族灭,像这等得志小人,还有谁敢稍有违逆呢?
    那骑士问明了方向,便快步往粱王帅帐赶去,那都长待恭送那行人离去后,回过头来,擦了擦头上冷汗,指着手下骂道:“你们这些懒骨头,还不快关上营门,将拒马恢复原位,难道想吃军棍了不成?”
    宣武军帅帐中,朱温正与心腹谋士敬翔商议军情,外间有侍卫通传,说洛阳有急使赶到。朱温看了身旁的敬翔一眼,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色,有几分期待又有一丝害怕。敬翔站起身来,吩咐让使者进来,不一会儿,使者进得帐来,拜倒道:“洛阳李判官有密信送至。”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书帛递上。敬翔接过书信,本欲拆开,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书信转递给朱温。朱温接过书信,双手竟然有些颤抖,好似手中拿着的不是一封轻飘飘的帛书,而仿佛重若千钧一般。
    朱温拆开书信细看,刚看了数行,便将那书信掷在地上,扑倒在地号哭道:“奴辈负我,使我受恶名于万代。”帐中众人顿时大惊,那信使更是呆若木鸡,说不出一句话来,敬翔连忙拣起地上的书信,细看了两行,心下才了然。朱温在地上号哭了一会,猛地一下爬起身来,抢过挂在壁上的佩剑,拔出便要自刎,旁边的敬翔眼疾手快,赶紧抱住朱温持剑的右臂,喊道:“大王一身泰山之重,岂能如此自轻?”
    朱温脸上已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的答道:“天子为奴辈所弑,某位居极品,宿卫之兵皆为朱某肺腑,虽非某家所命,又岂能逃得出天下万民悠悠之口,不如就此自刎,也能求个清白。”
    敬翔却不放手,急道:“大王差矣,天子弃世,大王受国朝厚恩,正是讨贼报恩之时,岂能一死了之?何况今上诸子皆在,岂能弃之不顾?大王请三思呀!”
    听到敬翔这般劝解,朱温挣扎的动作慢了下来,此时旁边的将佐才反应过来,赶紧围了上来劝解,有个手快的赶忙将朱温手中长剑夺去,丢到一旁,朱温见状,无奈的跌足道:“当朝诸公皆在,自有讨贼辅佐之人,不缺朱某一个莽夫,若某家今日不死,千载之下,难道还逃得过史书上的骂名不成?”
    “正是因为天下人都看着,大王才不可轻生。”敬翔劝解道:“大王若死,这个局面立刻便分崩离析,天子到洛阳后才稍得安定,若今上诸子颠沛流离,大王死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天子。至于史书,大王未曾听过周公之事否,周公辅佐成王,流言极多,皆言周公其心叵测,若周公当时便丢下不管,又岂有那八百年天下?请大王忍辱负重,一心为国,待到最后,史书定有分教。”
    敬翔这一番话说下来,朱温不由得摇头叹道:“某家本欲做个纯臣,想不到生逢乱世。也罢!也罢!”说到这里,朱温从腰间取下虎符,递给敬翔道:“本王如今方寸已乱,实在无法领军,且让你代领数日,军中诸事,皆由你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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