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这才发现扶自己起来的却是霍彦威,只见对方现在也是灰头土脸,和方才的盔明甲凉迥然不同。突然,李振觉得感觉到一种无力感充满了整个身躯,他叹了一口气,问道:“霍将军,你也是累世在梁国为将,为何这般轻易的降了吕方?”
    “这个?”霍彦威微微一愣,思忖了片刻之后答道:“非我降吴,是粱弃我,这个答案李公满意了吧。”
    李振没有吭声,他看了看四周惊魂未定,满身灰土的梁军将佐,半响之后,突然叹道:“罢了,天命如此,夫复何为!你出城去告诉吴王,停止炮击,天明之后,我军便出南门归降!”
    建邺,未央宫。往来的每一个人都穿着用粗粗剪裁而成的黑色粗麻布制成的孝服,人们低垂着头,不时可以听到低沉的抽泣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悲戚饿气氛。
    吕雄穿着一件粗麻孝服,跪在吕淑娴的棺木旁,在他的身旁则是吕方的几个子女,还有沈丽娘、钟媛翠二人。这个粗豪的汉子双目红肿,神色恍惚,显然吕淑娴的突然去世给了他非常沉重的打击。为了确保吕方赶回来还能看到妻子最后一面,存放吕淑娴尸体的棺木和棺木的房间里放了很多冰块,以防止尸体的腐化。在冰块的作用下,吕淑娴的棺木上方依稀有雾气漂浮,更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
    这时外间进来一人,却是范尼僧,他留镇杭州,得知吕淑娴亡故之后,安排完政务后方才赶来建邺,所以落在吕雄后面。范尼僧对吕淑娴的棺木行礼叩拜之后,来到吕雄面前,这两人跟随吕方都已有二十年了,现在都已经位极人臣,要么在中枢为高官,要么出外为一方守臣,数年也未曾能见一次面,好不容易一碰头,却只见对方都已两鬓斑白,已是垂暮之年,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吕太尉,你年纪也不小了,一路赶过来也累得很,不如先去休息会儿,这里自有我和高公看守便是!”范尼僧低声道,他口中所说的“高公”便是身为吴王掌书的高奉天,此时他正在外间主持吕淑娴的丧事,已经忙得如同转陀螺一般。
    吕雄摇了摇头:“我不累,还是在这里送我姐姐最后一程吧!她一生辛苦,好不容易大王大业将成,可以登基为后了,却这样走了!”说到这里,吕雄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几乎要落泪下来。
    范尼僧在一旁赶紧拦住,低声劝慰了几句。这时,外间传来通传声,两人赶忙让到一旁,进来的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玄衣女子,生得雪肤红唇,琼鼻杏眼,却是吕润性的未婚妻子崔珂,吕淑娴平日里最是喜欢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每隔个三五日便将其招入宫中,聊天说话,便是亲生女儿吕润华只怕也有几分不及。崔珂来到吕淑娴棺木前,叩拜过后,便走到一旁沈丽娘与钟媛翠身旁,低声说起话来。吕雄不欲打扰这些女儿家的小话,便拉了范尼僧到外面去了,顺便透口气。吕雄刚出来片刻,便听到身后有人说道:“吕太尉,可否借步和小女子说上两句话。”
    吕雄转过身来,说话的却是崔珂,他虽然对这女孩儿并不熟悉,但也知道若是没有什么大变故,只怕此人便是未央宫的未来的主人,便向一旁的范尼僧拱了拱手,便随崔珂走到一边,崔珂看了看四下无人,回头低声道:“小女子敢请太尉发一个誓,等会与小女子交谈的事情决不能泄露出去,让第三者知晓。”
    吕雄看到对方神色十分严肃,显然并非说笑,虽然心中有些诧异,但还是沉声道:“待会从崔家小娘子口中所说出来的事情,吕某决计不会泄露出去,若让第三者知晓,神人共诛!”
    崔珂见吕雄依照自己所要求的发了誓言,心下松了口气,低声道:“此事干系重大,若是泄露出去,小女子性命事小,只怕有千百人要丢了性命,还请太尉见谅。小女子说与太尉听,也是因为太尉现在是吕氏族中官职最高之人!”
    吕雄闻言一愣,暗想若说现在吕氏族中官位最高的自然是吴王吕方,就算去了吕方,你的未来夫君吕润性是一国储君,官位也在自己之上。只是吕雄这些年历练多了,也不再像过去那般言语冲动,便将胸中的疑惑强自压下,且听崔珂接下来的话。
    崔珂稍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一些往事,旋即低声道:“老夫人怜我本是北方人,来到建邺,老父又不在身边,每隔三五日招我入宫相聚。小女子自小时便有一桩本事,行路毫无声息,便如那猫儿一般,父亲以为如此会惊吓到他人,便在我衣带上挂了两块玉佩,行走之时便能发出点声响,免得无意间惊动了别人。”说到这里,崔珂来回走了十余步,只见她落足轻稳,行走十分迅捷,果然除了腰间衣带上的两块玉佩发出的脆声外,便再无半点声响。
    吕雄听到这里,知晓后面定然有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回头仔细看看四周,确定无人偷听,方才回头对崔珂道:“崔小娘子莫非是在宫中看到了什么事情?”
    “不错!”崔珂微微一笑,旋即笑容便消失了:“老夫人这几年来身子骨都不太好,都是宫中的吴大夫看护,那吴大夫祖上是洛阳人氏,祖父与父亲都是名医,中原战乱后才逃至淮南避难,一身医术小女子在中原时便有耳闻。可是两个月前的晚上,我从老夫人那里出来取一件东西,却在宫中走迷了路,无意间撞到那吴大夫和一个黑衣女子说话,那黑衣女子对吴大夫言辞激烈,仿佛在逼迫他做什么事情一般。而那吴大夫却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口中只是说‘莫要逼我了,便让我一人死了便作罢吧!’”说到这里,崔珂压低嗓门,用自己清脆的声音模仿那吴大夫中年男子的口音,听起来十分滑稽,但吕雄听在耳力,却只觉得阴恻恻的,浑身满是寒意。
    天意 131装病
    听到这里,吕雄脸上已经满是森寒之色,目光露出杀机,低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中宫之死与吴大夫有关?”
    “小女子不敢这么说,但老夫人的病症的确也是差不多那个时候开始转重的!”
    “那你可看清了那黑衣女子是何人?”
    “此事干系重大,某也不敢靠近去看,具体是何人小女子也不知道,看吴大夫当时模样,那黑衣女子应该在宫中地位甚高!”崔珂低声答道。
    吕雄点了点头,对方的回答也是在他意料之中,如果崔珂方才所言属实,吕淑娴果真是被人暗害而死,若是让吕方知道真相,定然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背后的主谋之人无论是什么人,都要落得个满门族灭的下场。那人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定然所谋极大,说不定便牵涉到了皇后之位和夺嫡之事中去了。如果自己揣测的没有错的话,这黑衣女子应该就是吴宫中地位最高的那几位之一。自己虽然已经是位极人臣,但贸然牵涉到这等事情里去,一个不小心,被满门抄斩也不是不可能的。想到这里,吕雄低声对崔珂道:“崔小娘子,此事干系甚大,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你还是莫要泄露出去的好!”
    “小女子明白!”崔珂点了点头,她突然对吕雄福了一福,低声道:“老夫人生前对小女子极为看顾,若是当真为奸人所害——”说到这里,崔珂突然抽泣起来,再也说不下去,吕雄赶忙接过口道:“若是当真如此,吕雄拼却这条性命,也要手刃此獠,为中宫报仇。”
    两人言罢,崔珂收泪拜别而去,只留下吕雄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沉思半响之后,转身向停放吕淑娴棺木的未央宫正殿走去,此时的他心中除了先前的悲痛之外,又多了几分愤怒和茫然:自己跟着吴王辛苦半生,总算打下了这半壁江山,眼看形势一片大好,宫中却突然生出变乱来,吕氏一族的首领,未来的皇后突然为人所害,眼看京中就是一番腥风血雨,千百人人头落地,无论结果如何,对于本来欣欣向荣的吴国的大业都不是一件好事,难道这些年来千万人的血泪和努力,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到头来都会化为一场空吗?
    “吕太尉,吕太尉?”范尼僧一边喊着,一边朝这边走了过来,他刚想说话,却看到吕雄脸色惨白,额头上满是冷汗,不由得一愣,放低声量问道:“你莫不是一路赶来太急,受了风寒?”
    “不是!”吕雄本能的否认,旋即他又反应了过来,这不正是一个接近那个吴国手,探察事情原委的大好机会。他赶忙伸手附额,呻吟道:“范公你不说倒也罢了,这一说我额头还真疼起来了,难道是真的生病了不成?哎呦!”
    说话间吕雄摇摇晃晃的竟似要马上倒下去一般,范尼僧赶忙上前一把扶住,大声喊道:“快,快来人,将吕太尉搀扶下去,请大夫来好生看护!”早有数名近侍赶来,要搀扶吕雄,却被吕雄一把推开,连声喊道:“某家没事,某家没事,要替夫人值上最后一班宿卫!”他力气不小,一时间那四五个近侍竟然近不得身。范尼僧赶忙在一旁劝慰道:“宫中自有空房,太尉只需在旁屋歇息便是,也算得替中宫宿卫!”吕雄这才放松手脚,让众人扶了下去。
    吕雄被扶到相距大殿不远的一件厢房中,那几名近侍刚刚离开,吕雄便从榻上做了起来,看他双目精光闪烁的模样,哪有半点生病的模样。他正想起身去看看四周环境,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吕雄赶忙重新躺回榻上,装出一副病人模样。只听的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进来两个人来,前面那人身披绿袍,乃是宫中近侍,那近侍手指吕雄对后面那人道:“这位乃是检校侍中,振武军节度使吕相公,身有恶疾,你要小心看治!”
    后面那人身穿长衫,约莫四十多岁年纪,颔下长须,手中提着青囊,面容古朴,也不多言,径直走到吕雄身旁,先伸手搭在吕雄手腕上,替其切脉。可过了半响功夫,那大夫脸色颇为古怪,又让吕雄张开眼睛和嘴巴,仔细观察了对方的舌苔和眼珠,口中啧啧称奇,道:“吕相公脉象沉稳有力,脸色、舌相、眼色也都正常的很,并无什么病症,想必是一路赶来有些疲惫,过于哀伤的缘故吧,小人便开一副宁神温补的药物,再好生休息几日便好了!”说着便要从一旁取出笔墨纸砚,准备替吕雄开药方。
    吕雄听到那医生的诊断,暗想自己这装病果然瞒不过这宫中太医,只是不知眼前这人是否便是崔珂方才提到的吴国手,若不是此人,自己岂不是白白装了这一场病。想到这里,吕雄急中生智,故意低声问道:“敢问这位大夫名讳!”
    那大夫受宠若惊,还以为吕雄想要感谢自己,赶忙起身答道:“不敢劳动相公垂询,小人姓区名端,字任宏,久闻相公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吕雄听到这里,确定了眼前这人并非那吴国手,立刻从榻上跳了起来,抢过那砚台便一下砸在那大夫头上,将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满身都是墨水,口中大骂道:“哪来的庸医,老夫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你却偏偏说并无病症,只需吃些乡下大夫便能开的吃不死人的烂药,还不给我滚出去,快快换那吴国手来。不然老夫便要奏明大王,彻查中宫驾崩之事有无庸医伤人之处!”
    那大夫飞来横祸,劈头盖脑的被砚台砸了一下,当即跌倒在地,正寻思自己哪里得罪了眼前这位大佬,成了泄愤的对象,莫非当真是自己学艺不精,刚才诊断有误,可听到吕雄最后一句话,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连连伏地叩首哀求不止。他虽然在宫中供奉,也算的是一个官,但和吕雄这等封疆大吏,宗室成员比起来,不啻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吕雄想要弄死他,比弄死只蚂蚁困难不了多少;若是让吴王觉得吕淑娴的死和他们的救治不力有半点关系,全家上下立刻就会化为糜粉,成为吕淑娴的殉葬品,这个节骨眼上,他哪里还有心思回想自己方才切脉、察舌时有无差错。
    吕雄甩了一下衣袖,冷声道:“快快滚下去,换吴国手来替老夫诊治,这等厌物,看着便烦心的很!”
    那近侍赶忙将那大夫扶起,带出屋外。吕雄躺会榻上,看着地上血迹斑斑的砚台,他心底也有一丝恻然,那大夫也是一个良医,细心为自己治病,却稀里糊涂的挨了一砚台,吃了皮肉之苦倒也罢了,还被吓的魂不附体,这次回去只怕就要生一场大病,自己这事情做得的确有些过分。但吕雄眼前立刻闪现出吕淑娴的温婉的笑容,想起自少年时起吕淑娴便将自己如同亲弟弟一般看待,让自己从淮上的一个农夫渐渐成长为吴国重臣,可现在吕淑娴却被奸人所害,为了替她报仇,莫说是委屈了一个大夫,就算是杀千人万人又有何妨?想到这里,吕雄心中的那一丝恻隐之念又消失了。
    约莫半盏茶功夫后,那近侍便又带了一名大夫进来,吕雄仔细打量了一下来人,只见此人生得五短身材,黝黑的脸庞,若非颔下留了三缕长须,倒有些像是个粗鄙的农夫。吕雄害怕自己弄错了,便沉声问道:“这位可是祖籍东京的吴大夫,吴国手?”
    那医官对吕雄敛衽拜了一拜,笑道:“国手不敢当,不过宫中医官只有小人一人姓吴,祖籍也的确是东京洛阳,不知何时小人之命有辱尊耳,实在是惶恐之极!”看他脸上笑容,倒是得意的很,哪里有惶恐之意。
    吕雄点了点头,对那近侍道:“你出去吧,也清净些,免得打扰吴国手替老夫看病!”
    那近侍早就被方才吕雄的发作给吓住了,此时得到吕雄让他离开的命令,赶忙唱了个肥诺,快步退出屋外。屋中此时只剩下吕、吴二人。那吴大夫屏气凝神,伸手搭上吕雄的右手手腕,细心诊脉,可过了良久功夫,他还是从脉象中感觉不出什么病症的兆头来,他又查了几遍吕雄的舌苔、眼珠,可无论吴大夫怎么诊察,还是无法从吕雄的身体中找出什么病症来,最多也就是有点因为疲累而产生的虚火,和自己的同事刚刚的诊断无异,一想起方才那同事回来时的那幅狼狈模样,吴大夫方才的得意早已尽数化为冷汗,从他的背心里渗出来了。
    吕雄冷眼看着眼前这人,突然冷声问道:“吴大夫,老夫病势如何呀?”
    “这个——”吴大夫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方才同事的那幅惨状又出现在自己眼前,吴大夫不禁哆嗦了一下。这时,他急中生智,赶忙答道:“相公在淮上经年,风邪入里,中宫驾崩,又悲戚过分,内外交征,病的着实不轻。待小人开一个方子,好生煎了,先服了一个月,那时小人再看看!”吴大夫心下已经打定了主意,先开张温补的方子,好人吃了也没事的那种,先把眼前这局面应付过去了再说,他痛恨吕雄故意为难他,便故意在方子里多开了几味黄连,准备让吕雄好生吃一番苦头再说。
    天意 134威逼
    吕雄斜倚在榻上,冷眼看着吴大夫在一旁替自己开药方,心中却是且怒且恨。片刻之后吴大夫开好了药方,正要唤人来区区拿药,手腕却是一紧,已经吕雄一把抓住,那方子也被吕雄夺过。耳边便听到冷声道:“这方子当真治得老夫的病?”
    吴大夫一愣,硬着头皮答道:“自然是治得的!”
    吕雄冷笑一声道:“只怕未必吧,以老夫所见,这药是给死人吃的吧!”说罢手上猛的发力,他在虽然不及王佛儿、朱瑾这般天生神力,但数十年在军中历练,披铁甲,挽强弓,一身筋骨早已打熬的如同钢铁一般,那吴大夫不过是个大夫,顿时只觉得右手手腕上落入了钢钳手中,眼前一黑,立即大声惨呼起来。
    此时屋中只有吕、吴二人,吕雄没有了顾忌,手上只是发力,那吴大夫再也忍受不住,突然大叫一声,已然痛昏了过去,瘫软在地上。吕雄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对那近侍冷声道:“你且道远处候着,若有来人,将其拦住,此间的事情不是你该知道的。”
    那近侍也是个晓事的,赶忙躬身领命,退到一旁。吕雄回到屋中,随手取了一杯冷茶泼在对方脸上,片刻之后那吴大夫才悠悠醒来。吕雄冷哼了一声,沉声道:“我有几桩事要问你,你须得照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老夫便在这里斩了你,想必吴王也不会怪我。”
    那吴大夫此时的右手手腕处已经肿起了寸许高,一片紫黑色看上去极为骇人,他通晓医术,心知自己只怕已经被对方捏碎了腕骨,早已被吕雄狠辣的手段所慑服,赶忙伏地叩首道:“小人定当知无不言!”
    吕雄点了点头,沉声问道:“某家已经问过,夫人临死前两个月的都是你开的,其中可有什么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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