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里满心希望地等待着李隆基的答复,相信凭着这方丝绢可以度过眼前的危机。人言狡兔三窟,婉儿向来对自己的眼光颇为自信,当初韦太后权倾朝野,自己隐秘地通过太平公主向李氏宗族示好,现在正是收到成效的时候。
    然而她在灯影中看到一人腾跃而来,那人手中的刀锋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心思电转的婉儿心想不好,急忙转身向后逃跑。她未及逃走十步,就觉后颈上一凉,其凄厉的惨叫声尚未出口,已然身首两处。
    一代才女就此香消玉殒。
    麻嗣宗快马赶到王崇晔宅中,见到崔日用和王崇晔说道:“葛福顺他们已在万骑中得手,阿瞒让我们速速包围韦温之宅。”
    崔日用问道:“你看到葛福顺他们得手了吗?”
    “不错,陈玄礼携来四颗首级,除了高嵩与韦播的脑袋之外,竟然还把韦擢和韦捷也同时宰了。听陈玄礼说,李仙凫现在占据了玄武门,葛福顺正带领数千万骑兵前去会合。”
    崔日用脸含喜色,似自言自语说道:“不料事儿竟然如此顺利,这些人入宫之后定然所向披靡,嗯,事儿成了。”
    王崇晔道:“崔侍郎,我们走吧。”
    李隆基指明由崔日用担当该行动的主事,崔日用此时责无旁贷,问王崇晔道:“崇晔,你宅中的马儿有多少?”
    “约有四五十匹。”
    “嗯,我们不用再隐秘行事了。你把马儿牵出来,让所有人都骑上。你可带十五人到韦氏后门,我与嗣宗带同其余人到前门,我们前后闯入,见人就杀,不可跑了一个。”
    麻嗣宗大喜,说道:“好呀,这样最畅意,崔侍郎此举最合我心。”
    王崇晔疑惑问道:“我们此前多说要隐秘行之,如此大张旗鼓,岂不是违了初衷?”
    崔日用道:“待会儿宫中定会大乱,如此寂静深夜定会波及全城,何必再行隐秘之事?我们结果了韦温全家,就把事儿办妥了。临淄王那边肯定需要人手,我们办妥后可前去听从召唤。”
    三人说干就干,王崇晔出门后唤人牵来马匹,一帮劲装之人很快人手一匹,他们分成两队,马鞭一扬,迅即消失在夜幕之中。
    张暐带领着手下二十余人,悄悄摸往金城坊。此时宫城里尚无动静,京城街道杳无人迹,偶尔有巡街之人孤独走过。
    他们到了安乐公主府门前,就见大门紧闭,两盏气死风灯悬于大门两侧,门前并无值守之人。张暐向手下人打了个手势,几个人当即溜到墙根儿,他们试图搭起人梯,以攀过高墙跳入院内。
    这时,就听门内有人喊:“什么人?”
    张暐还算有急智,他从容答道:“我们从宫中而来,太后有急事,让我们传信儿给公主。”
    里面的人可能扒在门缝上观察了半天,然后冷笑道:“深更半夜,太后能有什么急事?瞧你们的打扮,又怎么成了宫中之人?宫内又如何有了你这名京外口音之人?好好在那里等着吧,等天明了再说。”
    张暐向那面做了个手势,令攀墙之人抓紧行动。他事先知道安乐公主府中仅有些值守之人,并无兵丁,所以大为放心。
    里面的值守之人又道:“你们不许乱动!待我先向公主禀报一声,也许不用等到天明。”这人看到门外的数十人手持家伙,知道他们来者不善,于是暂行缓兵之计。
    张暐大声喊:“快点!”
    门内的杂沓脚步声响了起来,显然是值守之人入内报信。
    张暐大急,他知道安乐公主府中还有其他角门,万一安乐公主闻讯溜走,这次行动岂不是彻底砸了?
    两人攀上了墙顶,然后溜着绳索进入院中。过了一会儿,就听门内有搏击声音,显然这里还留有值守之人。张暐心中愈发着急,万一对方人多,己方寡不敌众,自己连大门都进不去,如何向李隆基交待呢?
    大门这时有了响动,有人在里面抽动门闩。张暐大喜,挥手令众人集于门前。就见大门缓缓打开,一人露出脸儿大叫道:“主人,快进来。”
    张暐入得门来,发现一人尸横当庭,心想刚才好悬,若再多几名值守之人,那就大大糟糕了。他令那两名攀墙之人留在大门处值守,喊道:“大家都拔出刀来,随我入内,不可走了一个!”
    那名值守之人来到安乐公主寝殿前敲门,殿内侍女开门将其呵斥了一番,如此首先惊醒了武延秀。他披衣下榻来到门前细问究竟,值守之人将来人情况说了一遍。武延秀闻言大惊,当即转身回殿。
    武延秀令人掌灯,就见榻上的安乐公主依旧睡得香甜,其长长的睫毛搭在一起,比白日时的美艳更多了一层韵味。武延秀上前将其晃醒,说道:“裹儿,快快起来,外门有人要闹事。”
    从睡梦中惊醒的安乐公主老大不愿意,迷迷糊糊答道:“闹事?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武延秀道:“裹儿,那些人手里皆拿着家伙,来者不善啊!我们府中并无护卫人员,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们还是赶快入宫吧。”
    安乐公主揉了揉眼睛,说道:“也罢,我们就入宫吧。来人,帮我穿衣。”
    武延秀却不用侍女帮助穿衣,他快速地穿衣蹬靴,动作非常麻利,而此时安乐公主仅仅穿好内衣。此时,大门处传来动静,间或有凄厉的哀号声。武延秀知道,这种声音唯在人临死前方能发出,如此看来,门外之人已然攻入府中且已砍死数人。
    武延秀催促道:“裹儿,快点,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安乐公主并不慌乱,她始终以为眼下之势,没有人能奈何自己,外面有人捣乱,不过几个小蟊贼罢了,应该翻不起大浪。她扭头吩咐武延秀道:“你先去孩儿们那里,把他们也唤醒,我们一起走。”
    安乐公主此前与武崇训生有两个孩子,近来又与武延秀生下了一个儿子,尚无半岁,他们皆在后室中由人抚养。武延秀闻言,就答应了一声,然后快步走出门外。他倾听大门方向的声音,感觉那些杂沓的脚步声音近在咫尺,他并不停顿,快步向后门处走去。为了自己逃命,襁褓中的儿子也不必管了。
    安乐公主好歹穿好衣裳,她推开侍女走至梳妆台前,开始揽镜作眉。
    铜镜里现出一位慵懒少妇的面庞,面目虽在烛光中有些昏暗,但仍旧难掩其艳丽。
    安乐公主近来将眉描成柳叶状,初成此眉时,宋之问为之写诗赞美,有两句诗最为传神:“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该诗当时传遍长安,贵宦之女皆效此眉,成为当时风尚。
    安乐公主拿起眉笔,轻轻向眉间描了几笔,柳眉顿时成就黛色,眼神也似乎为之清澈起来。
    这时,门侧传来一声粗豪的呼叱:“说,她就是安乐公主吗?”安乐公主侧头一看,就见两名劲装汉子正拿刀逼着侍女,那名侍女浑身颤抖不止,仅拿手向安乐公主一指就瘫在地上,一名汉子伸手一刀,那名侍女顿时了账。
    看到这两名汉子提刀向自己奔来,安乐公主并无惊慌之色,她反而向两名汉子浅浅一笑。
    两名汉子何曾见过如此明艳的面庞,他们呆了一下,然后缓了一步,但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念头,马上加快步伐。就见其中一人刀挥空中,然后向前掠去,安乐公主的香发裹着脑袋,无声无息地跌落在地。
    安乐公主一生骄横,且劣迹无数。然其非凡的美貌为世人所称道,其面临死亡并不畏惧,反而揽镜作眉,好像就是死了也要将美丽长留人间,由此引起后人的许多惋惜。
    张暐提着滴血的刀抢入殿来,看到安乐公主被斩,急忙问道:“武延秀呢?你们见到没有?”
    两名汉子急忙摇头。
    张暐道:“快快找寻,别让这厮跑了。他若跑了,我如何向殿下交待?”
    张暐注定抓不到武延秀,他此时已逃出府外。武延秀出府后想到那些掌控军权的韦家子弟,于是想逃往军中寻求庇护,就一溜烟向军营奔去。他很快到了肃章门,这里例由北军镇守,武延秀到了门前报了自己的名号,要求得到保护。
    此时,万骑将士已经拿下皇宫。北军将士知道自己的首领韦捷与韦濯已然身首两处,他们明白大势所在。众人一听武延秀自报名号,顿时欣喜不已,他们把武延秀围在当中,一人呵呵笑道:“武驸马,你很好哇,天佑我们有了立大功的机会。”
    一道寒光闪动,武延秀的脑袋也掉在地上。武延秀至死也不明白,这帮人为何要杀了自己。
    一切都在按着李隆基的谋划进行,他静观其变,心思百转,生怕有一丝纰漏。
    “刘兄,那少帝重茂已然安排好了吗?”
    “殿下,陈玄礼已带一队人马赶赴东宫,将那里团团围困,不许任何人进去。”
    “嗯,一定要确保重茂安全。”
    “请殿下放心吧,没有人敢动他的一根毫毛。看来韦太后确实处心积虑,竟然不肯让少帝在太极殿居住。”
    “哼,这老虔婆活该不得好死。刘兄,我们干脆到太极殿去吧。估计现在绍京兄应该找到那些玺印了。”
    “是呀,应该找到了。”
    “不知崔日用和张暐这两路人马现在如何?”
    “只要宰了韦温,则万事大吉。现在城外并无动静,崔日用他们应该得手了。”
    说话间,就见钟绍京带人迎面走了过来,其手向后一指,那里有两人手捧数只函盒,向李隆基禀道:“殿下,都带过来了。”
    李隆基说道:“很好,我们回太极殿吧。绍京兄,待会儿你与禅师一起,全力协助刘兄办些书函之事。此刻离天明没有太长时间了,我们要把诸事办得妥当。”
    三人齐声答应。
    李隆基所说的书函之事,其实主要是眼前的人事安排。这一夜乱象纷生,必须在天亮之前明确关键人员的职务。
    李隆基他们到了太极殿,令人掌起灯来,殿内顿时灯火通明。过了一会儿,葛福顺与李仙凫前来禀报,宫内已清理完毕,如尚宫柴氏、贺娄氏以及女巫第五英儿已被诛,各城门皆替换成万骑将士把守。
    李隆基长吁了一口气,他欣然坐下,知道这次举事已然完全成功。
    他们说话间,崔日用、麻嗣宗、王崇晔和张暐进入殿内,众人惊奇地发现,在张暐的身后,竟然跟随着王毛仲。
    王毛仲趋前禀道:“主人,小人前日饮酒太多,在一处酒馆里昏睡太久。醒来后回府找寻主人,然府中已然无人。也就刚才碰到王大人他们,方才得知了主人的所在。”
    李隆基不想细究,说道:“你回来了就好,此后就跟着崇晔他们办事。”
    王毛仲答应了一声,然后退至后面。
    李隆基向众人说道:“看来大局已定,我们事不宜迟,要速速办好下面的事儿。刘兄,你把笔砚备好,先来拟第一道诏命,崔侍郎代韦温知京城内外兵马事,另兼雍州长史。崔侍郎,你从现在开始,要紧闭城门,将韦氏一族及其党羽搜索干净,不可漏了一个。可让福顺从万骑中拨出五百人,由你节制。”
    崔日用躬身答应。
    “这第二道诏命,由王崇晔、麻嗣宗典城外左右大营;葛福顺、李仙凫押万骑左右屯营;陈玄礼、张暐典北军左右屯营;钟绍京典南衙军。诸位,你们拿到敕书后速到各营,要设法笼住所属将士各守本位。”
    众人齐声答应。
    李隆基说道:“你们拿到诏书后就速去吧。暐兄,你先去东宫叫上陈玄礼,然后一同入北军营中。记住,务必要小心谨慎,以求稳为要。”
    众人于是围着刘幽求讨要诏书。刘幽求拎着管笔凝神书写,书成后交付普润用玺,他们先后离去。
    李隆基在一侧沉默良久,然后说道:“刘兄,这一道诏书却让我犯了难。”
    刘幽求急问是什么事儿。
    李隆基道:“宗楚客谄事韦太后,这中书令一职他不能再当了。天明之后,朝中百官须有人主持,看来需要韦公出山担当中书令。我一直在想,刘兄须入政事堂。然我们现在来拟诏命,事后定会有人说嘴。此事如何办呢?”
    刘幽求道:“殿下所虑甚是,我以为,韦公的诏命可发,我的事儿暂缓吧。殿下,我刚才与禅师商量了一下,现在宫中已定,诸军也由我们掌控,殿下似应去迎候相王了。”
    “嗯,我正准备走,剩下的事儿由你和禅师在这里办吧。”
    “我以为殿下向相王禀报后,相王应入东宫请出少帝,天明后同登安福门。”
    李隆基点头赞同,他明白刘幽求的意思,即是让相王与少帝从此旦夕在一起,接受百姓与百官的朝拜,并抚慰百姓。这样下来,可以挟李重茂号令天下,同时加重相王的分量。宫中问题解决后,如何迎立相王,就成了关键之事。
    李隆基带同李宜德离开太极殿,刘幽求与普润在殿中埋头拟章及盖玺,一个多时辰中,竟然发出了一百多道号令和诏敕,累得刘幽求的手都软了。
    东方渐渐现出鱼肚白,太阳在地平线上渐渐向上攀升,大地上的光线逐渐增强。刘幽求与普润步出殿外,两人皆伸了一个懒腰,刘幽求笑道:“普润禅师,我们多日的思虑,现在终于修成正果了。”
    这时由于光线增强,他们彼此可以看清各自脸上的轮廓,普润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终归是佛祖保佑我们。自起事至今,诸事顺利,没有出现任何差错,看来临淄王毕竟是有福之人啊。”
    李隆基此次起事,虽事先筹谋甚细,然没有大人物主持,临时反水而来的崔日用官职便属最高,皆是一帮官职低微的年轻人行险而成,其中应该有许多侥幸的成分。也正是因为他们官微名低,此前未引起韦太后和宗楚客的注意,如此方能一击而中。
    这时,从太极殿两侧过来数十名太监和宫女,其中大多数人皆有宫中职衔。他们走到刘幽求面前,忽然全体跪下,弄得刘幽求摸不着头脑,急忙问道:“你们不好好待在各自殿中,为何来这里聚众?”
    一名年长太监向刘幽求叩首道:“刘大人,今晚韦太后被诛,实为大快人心之事。我们看到刘大人在这里拟诏发敕,心里有个要求,特来请命。”
    刘幽求观看这名太监的服色,似为内侍局的令史一类的职位,因问道:“你们又有什么命可请?”
    年长太监再叩首,说道:“刘大人,韦太后被诛,则太后之位虚悬。小人们以为,圣上之生母刘氏处事端庄,有国母之姿,可立为皇太后。”
    刘幽求闻言后,顿时大怒,张口骂道:“你为阉竖之身,怎能妄议此等国家大事?”
    那太监再顿首道:“此非小人一人之言,实属大家共请。今晚宫中大乱,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嘛。”其话中其实暗藏机锋,你刘幽求自拟诏敕,自盖玺印,何曾按规矩了?
    刘幽求当然听出其话中的刺头,当即大骂道:“你们赶快滚,若再赖在这里,瞧我定派人用大棒子把你们赶走。”
    那帮人当然明白刘幽求不是虚言恫吓,当即作鸟兽散。
    刘幽求愤愤地对普润说道:“你瞧,这是什么事儿?一帮太监宫女,竟然也想迎立太后了。”
    普润笑道:“这很正常。宫中遭逢大变,他们若迎立太后成功,他们就成了新太后的拥立功臣,今后他们在宫中定会风生水起。唉,其实宫内自成一统,其权谋机变一点儿都不比朝中差,由此可见一斑。”
    刘幽求点头称是。
    普润又说道:“你刚才的态度粗暴了些,别小瞧这帮人,他们今后若搬嘴生事,可以了无痕迹杀人于无形,你要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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