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一直候在门外,闻言答应了一声,然后疾步入后厨吩咐。
    张嘉贞举盏祝道:“圣上如此挂念老臣,我……我……我现在就是死了,也该含笑九泉了。”他说到这里,忽然哽咽出声,眼泪不绝地流下。
    场面一时陷入静寂,与其相邻而坐的源乾曜立起身来,走至其身边轻声劝道:“张公,不可如此。今日既蒙圣恩,大家应该高兴才是。你如此作态,就会扰了场面上的兴致。”
    张嘉贞闻言,急忙伸手抹去眼泪,起身持盏谢道:“是了,嘉贞情难自已,由此碍了诸位的兴致,赔罪、赔罪。来,请饮尽此盏,表达嘉贞一点心意。”说完之后,先是仰脖饮下。
    此后张嘉贞连连敬酒,皆是先饮为敬。
    张说看到张嘉贞连连饮尽,心想他此前的酒量甚浅,难道去豳州这年余时间日日以酒浇愁,以致酒量大升了吗?他心中暗笑道:不知张嘉贞酒醉之后,会是何种模样?
    宋璟与源乾曜也觉得张嘉贞今日举止大异常日,皆好心劝他。宋璟说道:“嘉贞呀,我们今日还是以叙话为主,不要饮酒太快。”
    源乾曜也轻声劝道:“张公,酒还是缓一些吧。宋公说得对,我们今日还是以叙话为主。”
    张嘉贞此时酒意已有八分,他闻言笑道:“圣上……圣上让我们宴饮,当然让我们兴致盎然嘛。我今日心情甚好,酒嘛,还是要……还是要多喝一些嘛。”他说完话也不再敬别人,随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张说见状心中暗笑一声:呵呵,舌根已然开始硬了,应该差不多了。
    张嘉贞扭头唤张九龄道:“别愣着呀,快点倒……倒酒啊。”
    张九龄依言添酒,他生怕张嘉贞喝醉,仅添了半盏。
    张嘉贞一瞪眼睛,大声道:“怎么了?难道……难道没酒了吗?”
    张九龄只好将盏中添满。
    宋璟眼观张嘉贞醉态已出,蹙眉说道:“九龄,嘉贞酒意已多,不用再添酒了,把坛中之酒都撤下去吧。”
    张九龄躬身答应,然后出门唤人。
    张嘉贞此时的酒劲上脸,眼中的血丝布满。他伸手又将盏中之酒饮尽,然后挥手将酒盏掷在地上,大声嚷道:“宋公在此,今日要好好替我们评评理。”
    与座之人被张嘉贞的举止惊呆了,就见张嘉贞手指张说道:“宋公,张说实乃小人也。他若不行阴谋诡计,这中书令的位置焉能得之?”
    宋璟挥手道:“嘉贞,坐下好好说话。你如此咆哮,成什么样子?”
    张嘉贞此时根本不听宋璟之劝,手指张说大骂道:“你构陷吾弟,也就罢了;为何还让我素服待罪,哼,我又有什么罪了?”
    张嘉贞此时已怒极,只听“呛啷”一声,他伸脚踏翻了面前的几案,然后大踏步奔向张说,其挥舞拳头,显然要揍张说。
    源乾曜毕竟年轻了数岁,身子还算灵活,其飞身而起上去拉着张嘉贞。其时张九龄等人闻听动静,急忙入阁帮助拽着张嘉贞的手臂。
    张说其时甚为平静,一言不发,稳坐那里注目眼前的场景。
    宋璟大怒起身,斥道:“皆为宰辅之人,成何体统?道济,你先走吧。乾曜、九龄,你们将嘉贞架回去,让他好好醒醒酒。”
    一场酒宴不欢而散。
    大理寺复核王猛的案子仅用三日,结果维持京兆府的原判。
    李隆基阅罢大理寺的奏书,即陷入沉思之中。其时李林甫又上奏书一道,其中写了自己对此案的新发现,并对大理寺敷衍核查表达了不满。
    李隆基令高力士将宋璟传入宫来。
    宋璟入见后,李隆基将那几道奏书递给宋璟,说道:“宋卿,你先将这些奏书看一遍,我们然后说话。”
    宋璟此前也风闻此案的大致经过,现在再细观奏书,明白了此案的详细。他读完后抬头问道:“陛下让臣观这些奏书,不知何意?”
    李隆基很直接答道:“朕欲使你主理此案!”
    宋璟大惑不解:“陛下,此案甚为简单,不过少年人斗殴之事。且此案先由京兆府审理,次由大理寺复核,其间过程甚为明晰,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嗯,朕一开始也有疑窦,心想李林甫为何会对此案如此上心?朕看了其第二次上言,其中说到那法曹与其中一位少年有亲戚干系,如此就需郑重了。”
    “臣刚才看过了,李林甫对此事确实上心。他们确有亲戚干系,然绕得较远,且法曹断案时未有徇私之嫌,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
    李隆基叹了一口气,说道:“宋卿向来光明磊落,不识人间鬼蜮伎俩。若他们果然有亲戚干系,此事就要另外说了。绕得甚远?哼,他们此前就是没有亲戚干系,不过相熟,此事也透出乖张。”
    宋璟大致明白了李隆基的心意,看来皇帝主要还是忌讳这位法曹徇私,因说道:“李林甫所言是否属实,稍一核查即可探知。陛下有旨,臣当奉旨而行。”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朕之所以请宋公出山,缘于其间人物多为大名鼎鼎之人。朕令张说与源乾曜前去查问,想是他们以为朕小题大做,不过按序令大理寺前去查勘一番,看来并未放在心上。此事由京兆府而起,那京兆尹李元纮当初敢于和太平公主叫板,如此天下知闻,则李元纮所处置案子,几无错案。朕考查天下之人,也只有卿能担当此任。”
    宋璟拱手道:“臣谢陛下信任。”
    “呵呵,其实宋公此时心中,是不是也认为小题大做呢?”
    宋璟实话实说:“臣确实有些疑窦。”
    李隆基慎重道:“贞观之时宽法慎刑,岁无断死,那是基于百姓心中有知耻之心,力行君子之举止;朕无能岁无断死,然要保证执法之人清正公平。朕之所以重视这件小案,就是基于这样的想法:庶民百姓遇事之时唯盼官府公平公正,是为他们心中的最后一道底线,朕不能失信于民。”
    宋璟此时彻底明白了皇帝的真实心意,其大为感动,起身俯伏在地,叩首道:“微臣代天下苍生,叩谢圣上体恤民情之心。臣奉旨核查此案,定公平公正,不敢有失。”
    李隆基也起座离案,上前搀起宋璟,温言道:“卿言错了。其实天下之人,皆视卿为公平公正的化身。朕请你出山,正为此意。”
    二人此后又闲谈一番,说话时又不免提到张嘉贞那晚闹宴的事儿。
    宋璟还有点余怒未消,说道:“唉,皆为宰辅之人,如此作为实在有辱斯文。陛下,臣当时未能诫约双方,实在无能。”
    李隆基道:“卿如何就无能了?朕以为这样很好呀,张嘉贞当初确实中了张说之计,如此宣泄出来,即可舒缓心中郁闷。哈哈,张说施诡计得了便宜,也该付出些代价了。”
    宋璟想不到皇帝如此认可此事,心中有些不解,说道:“陛下,臣早就说过张说心术不正,不宜为相。陛下为何还能容忍呢?”
    李隆基反问道:“卿如此以为,想姚公当初也能瞧清楚张说的为人,他为何还向朕推荐呢?”
    宋璟沉吟道:“臣与姚公颇有不同,则眼光也有差异。”
    李隆基又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当是时,李隆基识人能力罕有人及。譬如以张嘉贞罢相为例,若非李隆基有意罢其相,张说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终归无用。他为张嘉贞设计挖坑,无非让李隆基有一个口实罢了。
    宋璟见皇帝不回应自己,犟劲上来,继续问道:“臣自己承认,张说确实有才,然其心术不正,其才具最易用错地方,如此祸害更大。”
    李隆基问道:“宋卿,你认为自己有短处吗?”
    “当然有。譬如禁恶钱为例,臣谋虑简单,由此天下生乱。臣事后细细想来,果然还是自己处置不周。”
    “嗯,宋公守正,处事公平,其长处与短处相比,还是长处占优;张说却与宋公相反,其短处颇多,长处嘛虽少,毕竟还是有的。”
    “陛下所言甚是。”
    “对呀,朕尽量抑张说之短,用其所长,也就妥当了。”
    宋璟摇摇头道:“张说为相之后,臣没有瞧到其长处。譬如他将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明显想加重相权,却与皇权有碍;至于他废除府兵制,短期看可以省些费用,有利于边事,若长远看来,其是否会成为祸乱之渊薮呢?”
    李隆基对此没有忧心,因为相权虽重,然相者往往三年左右即更换,实难以危及皇权;至于边关募兵之制,朝堂也有许多制衡之措,皆是不足为虑的。他挥手说道:“宋公心重了,此事不足为虑。你此前提过此虑,朕记下了。”
    二人将话说完,宋璟辞出。
    李隆基现在单独接见臣子时,言官与史官侍立在侧,言官可以当场指出君臣对话过程中的过失,史官则将君臣谈话记录下来。
    如此格局,那些妄图进谗言的臣子会大有顾忌。宋璟敢于当堂直斥张说,表明他襟怀坦白,直性儿始终未改。
    张说明白宋璟对自己的态度,也知宋璟曾在皇帝面前多次说自己的不是。然张说对宋璟之行不挂怀在心,反而对他愈发恭敬。
    宋璟辞别李隆基之后,其步下勤政殿,看到左前方集贤殿的匾额,想起那里文士毕集,就信步到集贤殿走动一回。
    宋璟进入集贤殿后,看到张说也恰在这里。众人看到宋璟入内,皆停下手中之活,躬身向宋璟行礼。张说迎上前来,携手将宋璟引入座中,然后问道:“宋公此来,阖殿生辉。不知宋公今日为何有此好兴致?”
    宋璟说道:“你每日忙于大事,不过偶尔来这里。我却不同了,似闲云野鹤,倒是常来这里。”
    “莫非这里有宋公牵挂之处吗?”
    “有呀。你们编撰的那两部大书,我很喜欢呀。还有,僧一行刚刚圆寂,其撰成的《大衍历》也由这里校对刊印,实为大事。”
    僧一行这年初不幸病故,其修撰的《大衍历》刚刚完成,李隆基令集贤殿书院完成成书后续事项。
    张说颔首道:“是啊,他们责任很重。嗯,若宋公有兴趣,这修书使一职就由宋公来领,如何?”
    宋璟摇手道:“罢了,我来瞧瞧还行,哪儿敢担当此任?我既无文名,又老眼昏花,干不了如此重责之活。”宋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吴兢,问张说道,“对了,吴兢的《贞观政要》修得如何?”
    宋璟提起吴兢,令张说心中升起一股不快,不过他向来不将心事放在脸上,仅淡淡说道:“哦,此为吴兢私撰之书,我倒是未曾问过。”
    宋璟急道:“道济呀,你怎可如此糊涂?《贞观政要》记录贞观君臣的对话,彰显贞观之治精髓,对今日实有裨益,你怎可不问呢?”
    张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是啊,贞观之治彰显太宗皇帝治世之精神,我辈应当多温习才是。宋公,我有时在想,一个君主乃至一个凡人,若想青史留名,且想留好名声,务必依圣贤所教行事,日常需有畏惧之心。太宗皇帝有畏惧之心,继而克制己欲,遂成一代英名;前朝的隋炀帝只重视自己的感受,少畏惧之心,也成就了自己的恶名。”
    宋璟颔首同意,继而说道:“多一些畏惧之心,行事时就多了一些谨慎,为人应当这样。然太宗皇帝行贞观之治,并非为青史留名考虑,其主要还是为了昌隆当世。”
    张说微微一笑道:“我以为太宗皇帝还是考虑过后世留名的事儿。宋公应该知道,凡本朝皇帝起居注,本朝皇帝例不许观看,然太宗皇帝不仅看了,还令史官修改有关玄武门之变的用词。他若不为后世考虑,岂能如此?”
    宋璟叹道:“太宗皇帝虽贤,也不能免俗啊。”继而又叹道,“想姚公逝前殚精竭虑,终于求得了你的一篇碑文。他有是思,也是缘于后世留名的缘故。唉,姚公的名誉心实在太重,你生前做过的事儿,自有后人评说,何必在乎一篇碑文呢?对了,道济,你写一篇碑文的润笔费若何?”
    “宋公莫非想让张说为文吗?”
    “哈哈,我不会如此无聊。为了区区一篇碑文,又是处心积虑,又是耗费钱财,我不为也。”
    是时姚崇算计张说写碑文的事儿,早已轰传天下。宋璟如此说话,其实就是借姚崇之事暗讽张说,有揶揄之意。张说当然听得出来,其没有懊丧之意,反而有些得意:你姚崇生前似乎什么事儿都压过我,唯文章一途你终究无可奈何,临死前还想着求我呢。
    张说忽然正色道:“宋公,人不免一死。待你百年之后,由我替你撰一碑文如何?”
    当时人们之所以孜孜以求张说的文章,固然有其文章华美的原因,然主要者在于张说的文名扬于四海,让其撰文,可以借其笔扬其名声,有盖棺定论之用。
    宋璟闻言连连摇手,说道:“罢了,我不治家产,没有珍藏,也无能付润笔之资。你的文章虽好,也就免了吧。”
    宋璟说话尖刻,张说却一点不恼,笑道:“谁说要收宋公润笔费了?宋公,张说撰文,分文不取!”
    “哦,你果真不取?如此就大违你之常性啊。”
    “呵呵,宋公如此说,张说岂不是成为利欲熏心的小人了吗?”
    宋璟不再客气,拱手言道:“好呀,不费分文能得道济美文,我怎能推却呢?如此就深谢你了。”
    张说也拱手还礼,二人相对而笑,意甚融洽。
    三天之后的朝会上,君臣议过时政,张说与源乾曜出班,二人躬身奏道:“陛下,此为百官联名写就的劝封禅奏书,请御览。”
    李隆基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说道:“你们又劝封禅?此事刚刚议过,朕已有旨意,为何又旧事重提?也罢,高将军,把奏书接过来吧。”
    李隆基接过奏书,低头观看,就见奏书写得极其华丽,重调了张说上次说过“大舜之孝敬”、“文王之慈惠”、“夏禹之恭俭”、“帝尧之文思”、“成汤之深仁”等老调,把皇帝即位这十余年的政绩吹得天花乱坠。奏书之结尾写道:“臣等仰考神心,旁采众望,峰峦展礼,时不可仰。”力劝皇帝行封禅之事。李隆基看完,笑问张说道:“张卿,朕观奏书辞采,似为你之文风,此书大约由你写就吧?”
    张说拱手言道:“百官劝陛下封禅心切,因请臣代笔。臣文陋词穷,难颂陛下功绩之万一,乞陛下见谅。”
    源乾曜双手捧着一沓书札,说道:“陛下,百官及学士感于皇恩,再思陛下开元以来励精图治取得的无上功业,因成赋颂,计有上千篇。臣今日择其中百篇,请陛下御览。”
    “哦,有如此之多呀。高将军,且将这些赋颂放在案侧,朕下朝再予观瞻。”
    张说与源乾曜忽然双双跪下,身后百官见状,也齐刷刷俯伏在地。就听张说和源乾曜先叩首言道:“乞陛下从臣等之议,择日有事泰山。”二人说完,后面的百官也重述一遍,其声洪大,音震殿室,窗棂本来落有数只小鸟,被此大声惊得一飞冲天。
    李隆基观此动容,离开御座走至台前,双手平摊面前向上摇动,温言道:“众爱卿,请起吧。”
    张说于是带领群臣起立。
    李隆基继续道:“你们盛赞朕功业,其实错了。朕幸赖群公,以保宗社,岂能贪众卿之功,以展封祀之礼呢?罢了,今日不许再提此事。你们还有事吗?若无事,大家就散了吧。”
    张说不再多话,群臣于是依序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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