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心中并不认同李白之言,然李白如今诗冠天下,自己名声轻微,能得其青眼有加,也令他感动万分。他闻言上前又与李白共饮一盏,说道:“诚如君言,杜甫敢不从命?”
    李白哈哈大笑,又俯身自己倒酒。高适事先准备好的烧春酒早已饮尽,此时所饮为荥阳“土窟春”酒,李白喝酒过了数盏之后,就不再辨酒之滋味,可见他但凡有酒即可,酒之品质如何尚在其次。
    四人皆饮得熟醉,最后相携扶归。是夕洛阳街头上,有四人踉踉跄跄而行,路人闻其酒气,观其醉态,又见他们似癫狂般大声说话,遂努力躲避这四个不知何处出来的醉汉。他们哪儿知道,其中二人实为有唐一代称冠的诗仙诗圣呢?
    秋风再起,宜人的天气将人们带入秋色之中。忽如一夜之间,汴郡城内大街小巷里的菊花齐齐盛开,花团锦簇,其盛状唯有洛阳牡丹盛开时方可媲美。
    汴城外东南三里处,有一个秀水环绕、古木参天的所在,居中有一个高约五丈的高台,台上种植有名花贵木,更有殿宇亭楼,到了此季节,满台被各色菊花遮掩得密密实实,菊花的香气弥漫在高台周围。
    此台名为“吹台”,系汉代梁孝王在此修建梁园时,为了在此吹弹游乐,由此增筑高台。梁孝王其实是在旧台的基础上增高加阔而已,这个吹台古即有之,那是人们为了纪念晋国太宰师旷而建。
    师旷自幼眼盲,然听力超群,琴艺卓绝,且满腹经纶,能言善辩,深得晋悼公和晋平公的信任及重用。师旷琴艺卓绝,能以琴音描绘出飞鸟的动姿和鸣叫,其琴谱《阳春》、《白雪》和《玄默》等曲实为千古绝唱,其身逝之后,仪邑百姓就在师旷住过的地方筑台建祠,并供上师旷抚琴的塑像,是为吹台现在之址。
    李白、杜甫、高适三人果然依约齐集吹台,他们赏菊游台,凭吊师旷的古迹,由此逸兴湍飞,诗兴大发,各有佳作留存。
    李白眺望蓝天白云,心中幽思顿发,感触地说道:“遥想师旷当年,在此小桥流水,其焚香操琴,将天地万物动静皆集于其琴音之中,此种美韵,我辈惜于只能遥思了。唉,人生若能如此,夫复何求?”
    高适笑道:“太白兄寄情山水,有仗剑游侠之风。若师旷再世,他专一处静寻幽,太白兄如此性情,能与之长期相处吗?”
    李白道:“偶然为之,亦无不可。”
    三人由是相视而笑,其意甚洽。
    此后高适被转授为左晓卫兵曹参军,赴河西节度使幕府掌书记之职;而李白在汴郡又结喜缘,娶了宗氏夫人,他或游历天下,或与夫人举案齐眉,日子过得相对平静;至于杜甫,仍孜孜以求于考取功名,只是屡考不中,以致岁月蹉跎,可见命运造化,殊非强求而来。
    第十五回 君王惘识安禄山 权相欲谋王忠嗣
    安禄山现在身兼范阳节度使与平卢节度使二职,又得李隆基面授,当然要立新功表现一回。其回到营郡即召人开始谋划,待从王忠嗣那里借来的二万兵马到位,即发动一拨攻势。
    王忠嗣拨来的二万兵马主要从河西军里抽调而来,王忠嗣令哥舒翰带兵前往。这二万兵马到了涿郡地面,即接到安禄山将令就地驻扎。
    月余之内,安禄山纵兵向北猛攻,相继击破契丹人与奚人的营盘,捕获人众五万,由此获得东北大捷。捷报传到京中,李隆基闻讯大喜,当即下诏旌扬安禄山,并对参战将士给予了丰厚的封赏。
    哥舒翰带兵驻扎后方,又为客军,朝廷的封赏没有他们的份儿,颁下的诏书中也未提他们的功劳。如此又过了月余,哥舒翰渐渐变得焦躁起来,遂修书一道,派人快马送至王忠嗣手中。
    哥舒翰系突厥哥舒部的后裔,其能读《左氏春秋》、《汉书》,又仗义疏财,由此将士归心。王忠嗣之所以看重他,却是缘于哥舒翰英武绝伦。某日吐蕃兵盗边,侵入苦拔海并击杀唐军守将。王忠嗣即令哥舒翰前去主持防务,哥舒翰仅带年仅十六岁的一名家奴前去接管。孰料驻军副使倨傲不肯服从,哥舒翰遂拔出刀来一刀将他砍翻,由此震慑众人。
    这里的唐军因为主将被杀,早吓得龟缩垒中不肯出战。哥舒翰驱赶众人出垒,令他们在后掠阵,看自己如何厮杀。
    哥舒翰常使一杆蘸金虎头枪,此枪重六十二斤,通体系用镔铁打造。却说两军对阵,哥舒翰一马一枪行至两阵中间,身后仅有那位名为左车的家奴步行跟随。双方擂鼓声中,就见吐蕃军阵中也缓缓走出三骑。
    哥舒翰驱马跑动,口中大喝一声,瞬间就冲到敌骑面前。那杆金枪左右闪动,就见两人已然倒撞下马,剩下一人大惊,驱马斜刺里好歹躲过了金枪的招呼。倏忽就冲出了数丈之远。他又听到脑后马蹄声响,知道哥舒翰正在追赶,遂低头策马狂奔,于是八只马蹄在阵前“嗒嗒”乱响,马后扬起的尘埃形成了一道长烟。
    蓦地,一声断喝如雷鸣似的,那吐蕃将领闻声一惊,不由得回头而顾,就见哥舒翰已将金枪高高举过肩顶,然后凝力前刺,此将顿时感到喉间一凉,刺痛后再无意识。哥舒翰挑杀番将,又奋力将尸体向空中一抛,竟然有五丈余高,众人眼睛一花,那尸体已然跌落地面。
    左车飞奔而至,手提利刃斩下首级。众人这时才发现,左车的手中已提有两颗首级,敢情他随哥舒翰上阵,竟然是办如此的善后事儿。
    哥舒翰挥手令唐兵冲锋,吐蕃兵由于遭此大挫,竟然折了锐气,阵脚很快大乱,由此大败。
    王忠嗣得知哥舒翰的英勇事迹,赞道:“一枪连击三将,真英武也。”是役之后,王忠嗣奏请朝廷,授哥舒翰为右武卫将军。
    哥舒翰在涿郡候王忠嗣复书,这日终于候到,他阅罢回书即驰往范阳。
    安禄山此时已从营郡回到范阳,闻听哥舒翰在门外求见,遂同意入内。哥舒翰入衙后向安禄山欠身为礼,说道:“安大使,末将奉王大使将令,刻日就要返回河西,今特来辞行。”
    安禄山听了觉得有些不顺耳,遂冷颜说道:“哥舒将军此话从何说起呢?这二万兵马奉圣旨归入本大使统辖,又哪儿来的王大使?哥舒将军,你率本部兵马欲往何处,须奉本大使将令才是。”
    哥舒翰的祖上系突厥部族酋长,归入大唐节制后,也官至大都督之职,这安禄山虽号称突厥人,其身上流淌的血液实在说不明道不清,殊非突厥正宗。哥舒翰此前与他人谈起安禄山的来历,语气中颇有不屑之意。他现在见安禄山脸现倨傲之色,心中的不屑又腾然而起,就强压火气说道:“末将奉旨来此,此前谨遵安大使将令,不敢有丝毫差池。然末将之所以领兵前来,圣旨里说得很明白,即是安大使暂借一时,待此战完毕,可当即归回河西。如今战事已毕,末将奉王大使将令返营,有何不可?”
    “对呀,不过小胜一场,又何谈此战完毕呢?哥舒将军,本大使正在筹划下一场战事,你且静待时日,本大使还有倚重你的时候呢。”
    哥舒翰见安禄山施出了耍赖之法,心中的怒火更炽。若依安禄山所言,这战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大唐与契丹人的战事已断断续续打了数十年,那么自己就要这样长久地耗下去吗?他于是坚决地摇摇头,说道:“王大使来书言道,当初安大使与王大使在圣上面前,圣上说过为保首战成功可借兵二万,战事完毕即归还。安大使取得大捷,捷报满天下,朝廷又有封赏,则首战已毕。”
    安禄山之所以借兵,又将之放在后方,实有他的考虑。别看安禄山生得蠢笨无比,内心的诡计却是花样百出。他知道河西军久历战阵,将士骁勇,就向李隆基出言借兵。然河西军若为此战的主力,岂不掩了自己的功劳?他于是将之放在后方,使用“拖”字诀,假以时日,将这二万兵马分解,最终由自己统辖。谁知王忠嗣较真,这个哥舒翰也对王忠嗣忠心听从。他思念至此,脸上就浮出笑容,笑道:“哥舒将军何必性急呢?许是王大使当初记差了圣上的言语呢?这样吧,你先安心回涿郡驻扎,本大使再向圣上请旨。你应当知道,圣上如今颇重东北境军事,你若离去,引起阵脚大乱,还是要稳妥一些最好。”
    安禄山的言语中隐含有威胁的意思,哥舒翰当然听得出来,然他并不畏惧,平静地说道:“好呀,若有圣上谕旨,末将定当遵从。然现有王大使军令,末将唯有听从,克日拔营回归。待安大使请得圣旨后,我们再反身不迟。”
    安禄山大怒道:“哥舒翰,本大使亦为你之上官,且你现在在我统辖之下,你到底要听谁的将令?”
    哥舒翰此时依然平静无比,淡淡地说道:“末将为朝廷的命官,现忝居右武卫将军,由安西节度使统辖,和范阳节度使与平卢节度使并无干系。安大人,末将若由你统辖,须请得朝廷改一下末将的职号为好。”
    安禄山听到其话音中有讥嘲之意,心中怒火更甚,遂冷冷地说道:“哼,若无本大使的将令,你能走出范阳地面吗?”
    哥舒翰毫无畏惧之意,拱手说道:“安大使,末将这就告辞了。末将所部为官军,所行之处为大唐地面,则行军之时并无阻碍。若有人敢妄自阻挠,我手中的金枪也不是吃素的,至于能否行出范阳地面,就不用安大使劳心了。”他说完此话,即昂然而出。
    安禄山那双被推挤在肉面中的小眼冒出火来,他虽说出威胁之语,也知哥舒翰果然离开并无阻碍,他说什么也不敢领兵相阻。
    安禄山确实在筹划下一场战事,他此时早已与契丹人和奚人达成默契。只要唐军进攻,他们稍稍抵抗一下即退走,并捎带着让唐军抓获一些俘虏。安禄山凭借这些俘虏可以向朝廷邀功请赏,而契丹人与奚人也没有什么损失。譬如上次战事俘虏五万人,这五万人已被逐批放还本族,且安禄山还赠与他们一些钱物。
    两者皆有利的事儿,当然一拍即合。自此以后,安禄山这里捷报频传,并得到了朝廷的大批封赏。
    安禄山深谙为将之道。某将镇守边关,将所辖地境治理得平平安安,安禄山绝不为此等傻痴之事。因为边关太平无事,就少了皇帝和朝廷的注意,得不到封赏不说,肯定还会被遗忘;至于骁勇厮杀之事,安禄山也不想为,因为毙敌一千,自伤八百,万一某战失败,则前功尽弃,那张守珪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安禄山于是就祭出此招妙法儿,果然屡试不爽。
    哥舒翰带领二万兵马返回河西,将此行详情一一向王忠嗣进行了禀报,王忠嗣听得认真,还让他将向安禄山辞行的情景再复述一遍。
    其时封常清被授为安西节度使远赴安西四镇,高仙芝作为节度判官随行。王忠嗣身边仅有李光弼跟随,李光弼是年刚满四十岁,时任云麾将军、安西节度使军府兵马使。李光弼性格严毅,沉静果断,善骑射,有韬略,其任赤水军使之时,独力连破敌军,由此大获王忠嗣赏识。此后王忠嗣待之甚厚,虽哥舒翰等人也难以与之相比。
    王忠嗣听完哥舒翰的叙述,赞道:“哥舒将军毅然领兵回归,不畏安禄山恫吓利诱,真将军也。哼,这安禄山故意曲解圣上的旨意,是何居心?”
    李光弼一直在侧听哥舒翰讲话,此时微笑着问道:“哥舒将军许是初识安禄山吧,不知对他的观感若何?”
    哥舒翰道:“一个如圆球似的死胖子,实在难看。也不知此人到底有何长处?圣上竟让他身兼二职。嘿,他时常以突厥人自居,我突厥人上马能战,下马健步如飞,哪儿生出这样一位惫懒人物?真令突厥族人蒙羞。”
    王忠嗣也笑道:“呵呵,想不到哥舒将军范阳一行,竟然对安禄山反感如斯。安禄山不过有一名突厥养父而已,血脉中并无突厥渊源,哥舒将军勿引以为耻。其实观人非看模样,这安禄山智计战功,实超乎常人。圣上将之倚为股肱,并非没有道理。”
    李光弼凝眉说道:“王大使刚才的问话,颇有深意。我此前也听说安禄山虽模样蠢笨,然智计百出,颇有远识。他此次既不让河西军出为前锋,又欲长期滞留不归,肯定有他的图谋。王大使,这图谋说来简单,安禄山不过想将这二万人马纳入其下辖罢了。”
    王忠嗣道:“光弼说得对,我刚才也有如此想法。何况,契丹人与奚人能与吐蕃人相比吗?其如游寇相似,范阳军与平卢军合计有十万人马,如此官军对付这些游寇绰绰有余,安禄山为何还要想吞并这二万兵马呢?”
    王忠嗣话说到此处,三人心中其实皆晃出同样的念头:安禄山心思远大,要不懈地加强自己统辖的军力。
    王忠嗣心中另有想法,却不便对二人明言。是夜掌灯修书,然后派专人将此密奏送给李隆基。
    李隆基阅了王忠嗣的密奏,心中不以为然,又对西北军事有了许多想法。
    原来王忠嗣密奏中所言,详述了安禄山欲扣留河西二万兵马的企图,进而言说安禄山所辖兵马镇抚东北境绰绰有余,他为何还想继续扩充实力呢?如此只有一个解释,即安禄山想拥兵自重,心有异志,因建言皇帝早作防范。
    李隆基由此想到安禄山当初被执入京的情境,张九龄不过观其面相就认为其有反骨,故建言杀掉安禄山。自己未听张九龄之言,结果呢?安禄山从此在东北连战皆捷,并取代张守珪,成为大唐镇抚东北的良将。现在王忠嗣因安禄山欲留河西军一事,竟然又如张九龄一样言说安禄山有异志,实为未卜先知的妄言了。
    第二日,李林甫与陈希烈依例入宫奏事,李隆基未向他们透露王忠嗣密奏安禄山有异志的事儿,却主动提起西北战情。
    李隆基说道:“此前皇甫惟明和王忠嗣还算妥当,与吐蕃大小十余战,遏制了吐蕃的攻势,使吐蕃人龟缩在石堡城之中,从而使大唐倾力对付东北军事。这安禄山不负朕望,自从身兼二节度使之后筹谋大战,一战使契丹人与奚人逃窜北荒。如今河西军已归建,该是说说西北军事的时候了。”
    陈希烈以左相兼知兵部尚书,其到任后确实如李林甫预想的那样,不管事情巨细皆要禀知李林甫讨要主意,真正成了摆设一般。如此李林甫真正做到权倾天下,由此大称其心。李林甫现在听了皇帝的言语,心中暗暗想道,看来安禄山东北一战重拾皇帝信心,现在要对全国战局筹谋一番了。如今突厥人相对安稳,则西方、北方无战事,那么皇帝现在关注西北军事,自是与吐蕃有关。他于是拱手说道:“如今天下殷富,边关兵强马壮,陛下欲谋西北军事,定然势如破竹。”
    李隆基曾在开元之初答应姚崇,三十年以内不轻启边事。如今已过去三十余年,大唐国力已今非昔比,李隆基就无比轻松地将昔日诺言轻抛脑后。他于是说道:“李卿说得不错,如今四方安澜,唯吐蕃人占据石堡城让朕挂念。”
    李林甫与陈希烈见皇帝提到石堡城,顿时知道皇帝心念何在。
    李隆基愤愤地说道:“吐蕃如今国弱内乱,然其占据石堡城却坚如磐石。朕就不信了,举大唐之力,难道拿不下这个石堡城吗?”
    陈希烈虽无主意,倒是一个诚实之人,他现任兵部尚书,熟谙石堡城的详细,遂躬身禀道:“陛下,那石堡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上次王大使入京之时,臣曾与王大使议论过石堡城。臣当时问王大使,那石堡城虽险,并非攻不下来,为何让其坚守至今呢?王大使说道,如今吐蕃国内乱象频生,其无力侵犯大唐之境,然自恃高原地势尚能自保。他们知道石堡城位置重要,遂倾举国之力来坚守此城。王大使更说道,那石堡城并非打不下来,然攻打艰难,唐军若取得胜利,势必血流成河、叠尸如山,由此须万分珍重。”
    李林甫闻言说道:“左相未亲往石堡城亲眼观察,仅凭王忠嗣的片言来作定论,太过简单。那石堡城易守难攻不假,然吐蕃人往往凭此大掠唐土,若不除之,实为心头之患。”
    陈希烈看到皇帝的眼光中颇为赞赏李林甫之言,遂吓得不敢再说。
    王忠嗣用兵虽骁勇无比,然非莽夫。他爱惜兵士性命,雅不愿伤折兵力太多以取军功。其与吐蕃对阵多年,与皇甫惟明联手进行了十余战,皆是以逸待劳取得完胜,由此遏制了吐蕃人多年横行西域的势头,使吐蕃人处于完全的守势。他现在对石堡城采取了围而不攻的战略,只要吐蕃人不去侵扰内地即可。王忠嗣采用如此持重的战略,既稳妥又暗藏凌厉之招,若吐蕃人妄动或者有机可乘,唐军大可乘隙而入。
    李林甫敏锐地发现,皇帝关于石堡城的想法与王忠嗣一贯的做法有了相左的势头。李林甫扳倒了皇甫惟明,其目的志在太子李亨,而王忠嗣则为太子幼时的玩伴,那么李林甫如鹰隼一样的目光早已罩在王忠嗣的身上。他现在既然看到皇帝与王忠嗣之间可能存在着的裂隙,肯定会支持皇帝的想法,再观下步行止,以取得更大的机会。
    李隆基得李林甫鼓励,愈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心,遂说道:“欲谋其事,先利其器。朕刚才想了,陇右、河西两镇与吐蕃面对,朔方、河东与此两镇相连,可倚为支援。王忠嗣现任陇右、河西节度使,不如另两镇节度使也让王忠嗣兼知。如此四镇皆由王忠嗣统辖,四镇连成一线,所有兵力由王忠嗣提调,假以时日,定能一鼓作气攻下石堡城。”
    李林甫闻言心中大惊,他实在没有料到皇帝竟然如此行事。若王忠嗣成为四镇节度使,那么大唐兵力,有一大半皆归王忠嗣统辖。王忠嗣今后的地位及势力,又有谁人能够撼动呢?
    李林甫每每遇到皇帝有所主张的时候,他断断不会出言劝谏的。皇帝现在欲授王忠嗣为四镇节度使,他虽心中不是滋味,却依然当即出声赞同并遵从。李林甫相信,任何人皆有疏失的时候,王忠嗣若担任四镇节度使,看似得皇帝信任风光无限,然所辖地域广甚,诸事纷纭,难保不出疏漏。李林甫现在欲扳倒一人,绝不会赤膊上阵与之相搏,他会耐着性子等待机会,待其人出现一些缺失的时候,他会上前抓住紧紧不放,再使出诸法无限扩大其缺失,从而一击而中。
    李隆基又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李卿呀,吏部现在循资格授任,则官吏循序渐进。然天宝年间之后,为何没有新人入朕目之眼呢?”
    李林甫近年以来逐年减少生员的名额,且从试题的命名到试卷评判,皆用一班老成古板之人主持,选出的人员既少又皆循规蹈矩,难有超卓之人入选。就拿开元年间与天宝年间相较,由于选才格式稍改,且李林甫一直兼知吏部尚书,其中就多浸润了个人的兴趣和指向,选才路向就趋向平庸。以进士科为例,虽依然以诗赋取士,却再也难见到如王维、王昌龄那样才华横溢之人。
    李林甫对皇帝的问话并不惊慌,坦然答道:“陛下力倡循资格授任,则会试得中者皆须依序入官,他们从低秩做起,数年磨炼后方小有名气,如此方堪大任。天宝以来不过数年,他们其中谁为庸才谁为俊才,尚在观察之中。”
    李隆基早失却了开元初年时诸事较真的精神,对李林甫胡扯的鬼话信以为真,于是又扯到另外一个话题:“也罢,如此就慢慢观察吧。然天下之大,真才俊者未必皆循科举之路入仕,朝廷须为他们另辟入仕通道。”
    “陛下于开元之初即诏各郡县举贤良,吏部每岁之初皆重申陛下此诏,此通路一直向天下人洞开,请陛下勿虑。”
    “然近十年以来,朕未见到各郡县举来之人呀?李卿,这样吧,速速拟诏公布天下,若有能通一艺者皆可集于京师,朕届时亲与他们对策殿中,以选贤才。”
    李林甫想不到皇帝这日竟然有了选才心思,且还要亲自殿试。李林甫绝对不允许这样的场面出现,他相信草莽之中定有异人,仅以科举取人而论,自己这些年逐步减少录取名额,不知有多少人由此流落江湖;再者,若殿试之时有人口不择言,当面向皇帝叙说当今选才之弊,岂不是让皇帝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吗?
    李林甫什么时候也不会当面顶撞皇帝,何况其中有着自己的幽暗心机呢?李隆基这些年来觉得李林甫使着顺手,李林甫的恭顺可意实在是讨了很大的便宜。他于是躬身答道:“陛下求才若渴,实为天下庶民之幸。臣遵旨拟制,并公布天下,使天下人知闻。只是举荐过程中,是否稍作改动呢?”
    “改动何处?”
    “天下之人通一艺者甚多,其中不乏卑贱愚聩者。若令他们蜂拥至京,再不分良莠皆入见陛下,臣深恐其中的俚言会污浊圣听。微臣以为,须为之规定相应的选荐程序。”
    李隆基闻言微笑道:“李卿行事最依规矩,如此大规模选人,当然须有一套仪注程序。如此甚好,卿试言之。”
    “微臣以为,对于自言通一艺者,可先由所在郡县长官精加检试,有卓然超绝者,再选送入京。这些人入京后,由吏部覆试,由御史台监之,最后取名实相符者闻奏陛下。”
    李隆基闻言极为赞成,颔首道:“好哇,如此依序选才,超卓者定然能脱颖而出。李卿,就这样办吧。”
    李林甫此后认认真真地办理此事,他先严令各郡县长官务必严格选人,后来选送入京者寥寥无几,此后吏部又依科举之制对来京之人覆试一遍,竟然无一人能与李隆基于殿中相会。后来李隆基问起此事,李林甫脸现寂寥之色,遗憾地答道:“经过一番选拔,竟无一人得中。看来天下贤才皆入官序,由此野无遗贤了。”此事于是作罢。
    李林甫那日又向李隆基举荐杨钊,说道:“陛下重视选贤与能,实为天下之幸。那杨钊自得陛下圣目识中,其随同王鉷办事,果然钩校精密、处事缜密,王鉷多次向臣夸赞杨钊呢。想那杨钊当初不过为蜀中闲汉,陛下圣目能识其能,臣等万万难及。”
    李隆基微笑道:“哦?杨钊果然能助王鉷办些事吗?”
    “禀陛下,杨钊行事谨细,自从成了王鉷辖下,尤使王鉷省了许多计算之力。陛下,杨钊现任金吾兵曹参军兼闲厩判官,不过为八品职,臣以为其秩级有些低了,乞陛下另擢授其职。”
    “李卿向来坚持循资格授任,杨钊此前无品无秩,现为八品实为骤升,且刚刚授任不久,又如何另为其擢授呢?”
    “循资格授任为朝廷之制,然有超卓之人,陛下超授其职,既为陛下的恩泽,也体现陛下求贤若渴之恩情,臣以为并无不妥。陛下,那杨钊善于计算,擅长理财,如今户部度支郎中正好空置,臣以为可使杨钊补之。”
    户部度支郎中掌天下租赋、物产丰约之宜、水陆道涂之利,岁计所出而支调之,秩级为从五品。若杨钊果然被授为度支郎中,就由从八品骤升为从五品,从此迈入朝廷高官之列。
    李隆基沉默片刻,一个从五品的官员在他眼中实为平常,现在李林甫主动推举,且杨钊也确实有理财能力,他又为贵妃之亲,若超授可以一举三得,于是顺水推舟地同意了此事。
    李林甫之所以力荐杨钊,既有杨钊近来刻意靠拢李林甫与王鉷的举动,也有李林甫拉拢杨钊的考虑。事情很明显,杨钊不过为蜀中一闲汉,何足道哉?然他身后有皇帝宠妃,他又经常入宫中伴于皇帝身边,李林甫想藉此与杨玉环姐妹修好,那么力荐杨钊不过费些喉舌,实为惠而不费之举。
    杨钊被授为度支郎中之后,依然入宫替李隆基及杨玉环姐妹点算筹数。他这日依然点算精细无误,戏罢后,李隆基少不了又夸赞他,却依杨钊的新官职来言:“好度支郎耶!”
    杨钊闻言当即跪倒谢恩:“臣以微贱之身得陛下圣恩,竟然超擢如此。臣感激涕零,不胜惶恐。”
    李隆基笑道:“呵呵,加上这次,朕想不起你已然叩谢几回了。起来吧,李右相向朕荐你,那是不会错的。”
    杨钊叩谢后起身,就见虢国夫人抿嘴笑道:“这个李林甫倒挺知趣,看到杨钊系圣上钦点之人,竟然向圣上力荐大讨便宜。呵呵,他若有目力,为何不早一些在蜀中发现杨钊啊?”
    杨钊却知自己的荣华富贵与李林甫无关,自己之所以能与皇帝挨近,凭的还是这几个如花似玉的杨家姐妹。四姐妹之中,以虢国夫人最爱说话,且话语直率又嗓音甚大。李隆基对虢国夫人如此说话并无反感,反而眉开眼笑,心中甚美。
    杨钊又拱手请道:“陛下,臣有一请,乞陛下恩准。”
    “嗯,有何事相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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