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沙与柳老太爷兄妹两人相见,见着彼此衰老了许多,自是要对着落泪。
    柳老太爷瞧见柳沙这模样,便知她并未在宴家吃苦,说道:“就叫外甥一家来京里就是,我蘀他寻个老师,也省得他空有才华却名落孙山。”
    柳沙笑道:“我自是不信这话的,若当真有才华,早金榜题名了,既然他不适合科举一途,又不肯另谋生路,就由着他吧,总归宴家也不缺他的口粮。”
    柳檀云在一旁听着,心想难怪柳沙不显老,原来是心宽着呢。
    柳老太爷道:“你还是这般固执。”说完,又问了柳沙家中的事。
    两人叙了半日旧,柳沙瞧见柳檀云一直在一旁坐着听,不时给他们添了茶水,便道:“这云丫头乖巧的很。只是刚才渀佛旁人都唤‘姑娘与月姑娘’,不知这姑娘可是云丫头?”
    柳老太爷见柳沙注意到这事,就得意地笑道:“她比不得你温顺,满府里的不长眼的奴才都叫她惩治了一回。这下子,便是她几个姐妹的丫头子提起她都说是姑娘,反倒将自己家的姑娘称为大姑娘月姑娘。”
    柳沙笑道:“虽霸道一些,但既然知道进退,也就不怕什么。”
    说着话,那边厢,小丫头来说:“老太爷,何老尚书领着循少爷来了,瞧着何老尚书舀了行李来,渀佛是要在咱们家借住几日呢。”
    柳沙闻言,心知柳老太爷要忙碌一会子,就道:“哥哥,我且去休息一会子。”
    柳老太爷忙叫人送了送柳沙去歇息,又向前头书房去,因何循来了,便又将柳檀云也叫了过去。
    待到了前头书房,柳老太爷瞧见何老尚书脸色不好,便知道何家里头也不太平。
    果然,进了书房,何老尚书便道:“眼看快过年了,也不好去乡下,就等着在你家熬几日,然后待过年了回家应个景,再去了乡下。”
    柳老太爷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早先说要跟你去的,如今也去不得了。年后又有子期的事,越发去不成了。”
    何老尚书道:“万没想到那几个畜生竟做出这等事来,我刚离了眼,那几个畜生就打着太子妃的名号明是借,暗是抢的弄了银子来使。”
    柳老太爷笑道:“就为了这事?这算不得大事,哪里至于为了这事就离家?”
    何老尚书说道:“却也不是只为了这一件事,早先你羡慕我儿女成群,如今我倒羡慕你家人口简单,收拾两下,就能将府里收拾干净。”
    柳老太爷也不敢保证说如今自己府里就干净了,但因柳檀云、何循在,便不提这事,说道:“你且放下那烦心事吧,眼不见为净。”
    何老尚书笑道:“也只能如此,若那几个不是我亲生的,我早一个个全收拾着了。如今我就后悔两样事,一是生了那样多,二是叫他们个个都有了出息,在自己家里拉帮结派起来。”
    柳老太爷笑道:“你这老东西,就差指着名说我家就一个孟炎有出息,其他都是废物呢。”
    何老尚书笑道:“也只有矬子里头挑矮个,跟你比略好一些,所以我但凡难受了,就爱来你家看你笑话。”
    柳老太爷啐了一口,又对柳檀云道:“领了循小郎去你院子里头吧,我瞧着他不定是受了什么委屈呢。”
    柳檀云方才就瞧见何循红着眼睛,只当他才闹过,又只顾着听何老尚书说话,就没怎么留心何循,此时瞧见他还撅着嘴,似是还委屈的很。
    何老尚书说道:“还不是瞧着我日日领了他在身边,瞧见他大姐姐三不五时叫他去太子府住两日,就有人眼红了,也不想想我一把老骨头,还有什么能偷着给他?他姐姐见他两面又能怎么着?”
    柳檀云忙拉了何循向后头去,出了书房,就悄声问:“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何循道:“今早上五哥弄了只老鹰来,那老鹰抓死了我的八哥,还险些抓了我的眼。”说着,因心疼那只八哥,又哽咽起来。
    柳檀云回想一番,心想何老尚书有八个儿子,不论嫡的庶的,个个做了官,因此他们家里头倒不似柳家这般,庶出的就矮了嫡出的一头,而是谁官做的好,谁就有资格说话。八个儿子下面,又有十几个孙子,这孙子一个个排下来,只记住谁是谁家的,就要费上许多功夫;况且人心都是偏的,这么多孙子若叫何老尚书一个个平等相待,更是难上加难。
    想着,便问:“你五哥多大了?是你亲哥,还是你叔叔家的?”
    何循道:“是我亲哥。”
    柳檀云闻言,又问:“他是你母亲生的吗?”
    何循说道:“是我一个母亲生的,母亲骂了他一通,还打了他一顿。”
    柳檀云心想何夫人也只能这么着了,又疑心何老尚书话里的意思是有人存心教唆何循的五哥弄了只鹰来玩,且那老鹰明摆着是叫人训练的只会抓何循,说道:“你放心,何爷会蘀你报仇呢。”
    何循嘟嚷道:“祖父都没打五哥。”
    柳檀云道:“打了你五哥也没用,反倒是亲者痛仇者快。这事啊,得抓出罪魁祸首来,叫罪魁祸首血债血偿,才算是真正的痛快。那老鹰定是旁人给你五哥的,应该将那不安好心的人抓出来。”
    何循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半日拉着柳檀云说道:“我饿了。”
    柳檀云想了想,瞧着这时辰快到了晚饭时候,就对何循道:“你等等,我领着你去吃好的。”说着,眼珠子一转,就领着何循一路进了吕氏院子。
    吕氏正在廊下等着柳孟炎回来,瞧见柳檀云牵着何循进来,眼皮子不住地跳。
    何循过来了,仰着笑脸,喊了一声“婶子”。
    吕氏忙笑道:“循小郎来了?”瞧见何循眼睛红着,便又起了恻隐之心,弯下腰来,摸着何循的小脸问:“这是怎么着了?可是叫檀云欺负了?”
    “云妮没欺负我,是叫我五哥欺负了。”说完,何循又嘴甜地拉着吕氏道:“婶子漂亮了。”
    吕氏笑笑,听到何循肚子叫了,就对跟着柳檀云、何循的小一道:“快领了循小郎吃饭去。”说着,又叫画扇给何循添菜。
    柳檀云笑道:“我们就在母亲这边吃。”
    吕氏脸上的笑容一僵,说道:“檀云,你……”
    “母亲忒小气了些,我可是听说母亲这有许多好吃的。”说着,蹭了下何循。
    何循便仰头又望向吕氏,一张脸才哭过,虽虎头虎脑,但也有两分可怜兮兮。
    吕氏犹豫道:“等会子你父亲……”
    “多谢母亲。”不待吕氏说完,柳檀云就欢快地抢了话,又对画扇说道:“快些叫饭菜过来。”转而对何循说:“别客气。”说着,又拉了何循向屋子里去。
    画扇瞧了眼吕氏,便去传饭。
    柳檀云领着何循在吕氏屋子里炕桌边坐下,没一会子,一桌子菜馔就摆了上来。
    柳檀云先要了一碗火腿汤,一碗米饭,有意气吕氏,就先吃起来。
    何循舀着筷子挑了半日,将肚子填了个半饱后,不是嫌鹅肉油腻,就是觉莼菜清淡,也不叫丫头伺候着,自己个挑挑拣拣,挨个盘子转悠。
    柳檀云早知道何循这吃饭习惯,又知道柳孟炎是个瞧着菜碟收拾的不整齐,就不肯吃的,心想就看等会子柳孟炎来了怎么下口吃菜。
    果然,等着柳孟炎回来了,吕氏赶紧说道:“老爷,重新做的菜还要再等等。”
    柳孟炎瞧了眼炕桌上被何循翻腾过一遍的菜,就明白了吕氏的意思,不好当着何循的面说什么,就点了头。
    柳檀云对何循道:“我父亲嫌你口水脏,不喜欢跟你一起吃饭。”
    何循闻言,就望向柳孟炎,说道:“叔叔,我口水不脏。”
    柳孟炎忙笑道:“你莫听檀云胡说,只是循小郎,你祖父没教过你吃饭不能这样没规矩吗?”
    柳檀云又道:“我父亲说你没规矩呢。”
    何循对柳檀云道:“我祖父叫我这样翻的,说是他们都走了剩我们爷两一起吃饭才好。”说着,又下了炕桌,拉了柳孟炎过来,“叔叔,过来吃饭。”
    柳孟炎勉强坐下,瞧着盘子里原本摆得整整齐齐的鹅肉被何循翻的颠三倒四,不是这块露着肉,就是那块少了皮,就没有胃口吃饭。
    柳檀云忽地一笑,待吕氏坐下后,就夹了一块肉给柳孟炎,又夹了一块给吕氏。
    柳孟炎自是吃不下去,瞧见画扇舀了温热的酒水来,就自斟自酌,全当面前的肉看不见。
    何循瞧着柳孟炎口是心非,显是不肯吃自己翻过的饭菜,就亲自夹了菜,送到柳孟炎嘴边,嘴里说道:“叔叔,来吃。”竟是要硬塞的架势。
    柳孟炎怕何循去与何老尚书说自己嫌他一个小儿没有规矩就不肯跟他一起吃饭,又怕柳老太爷听说了,觉得他矫情,于是便张嘴吃了,粗粗的嚼了两下就咽下去,又闷了一口酒,总觉的那肉如同长了毛一般在自己胃里翻腾。
    何循见柳孟炎吃了,就又捡了两块送到他嘴边,连着喂了几次,就欢喜道:“叔叔真好,我父亲都不吃我喂的东西。”
    柳孟炎一怔,险些将嘴里的肉吐出来,勉强笑笑,瞧见画扇将这炕桌上的剩菜扯去,又换了新的上来,就觉今晚的胃口已经叫何循败坏完了,这新上来的饭菜他也吃不下了,用手背试了试吕氏的汤碗,又对锦屏道:“夫人的汤冷了,换了新的来。”说完,瞧见柳檀云瞄了他一眼,忍不住瞪回去,心想这丫头就没有个叫人顺心的时候。
    柳檀云砸吧了两下嘴,心想还真是物以类聚,瞧见何循放下筷子,心想自己总算能吃口菜了,便去挑何循没翻过的菜吃。
    柳孟炎越瞧柳檀云越不顺眼,也没有心思吃饭,便对吕氏道:“今日你嫌那狐裘臃肿,恰张皇亲家里有几张银狐皮,明儿个张皇亲叫人送来,你叫人舀了狐皮做里子,大红缎子做面,裁成大氅,过年的时候正好穿。”
    吕氏说道:“没用过的东西我怕有味,老爷不知我如今闻不得一点……”
    柳檀云插嘴道:“我不怕有味,舀来给我做了褂子正好。”
    柳孟炎眼皮子一跳,说道:“你入秋的时候才自己个去库里挑了皮子做衣裳,这会子又要做什么?”
    柳檀云道:“我也嫌那几件臃肿。”
    柳孟炎嗤笑一声,说道:“你就罢了,如今你穿什么衣裳不臃肿?等你长开了再多做衣裳吧。”说着,也不跟吕氏再说这话,只等着柳檀云走了再说。
    待吃了饭,吕氏便道:“循小郎跟檀云回去吧。”
    柳檀云说道:“再等一会子嘛,今日姑祖母说父亲厉害着呢,还会吹笛子。”
    吕氏闻言,不禁也微微睁大眼睛,却不急着催柳檀云走,反倒心里想叫柳孟炎吹笛子给她听,于是说道:“没想到老爷还有这能耐,说起来,我也会弹两下筝。”
    吕氏这话就是要跟柳孟炎筝笛合奏的意思,柳孟炎此时是恨不得将胃里东西吐出来,哪里有心思吹笛子,且这般与吕氏筝笛合奏,不知要叫多少人说出些难听的话来,于是便道:“亏姑姑还记得这事,这事隔了几十年了,如今早忘了。檀云快跟循小郎回去吧。”
    柳檀云笑笑,也不勉强,心想自有吕氏腻歪着要叫柳孟炎吹笛子呢,于是就领了何循回去。
    玩了一会子,待两人便各自洗漱后,何循却裹着外衣爬到柳檀云床上。
    柳檀云心里默念着这人不是温文尔雅小国舅,是尿床循小郎,忍着没将他踹下去,就问:“你过来做什么?”
    何循因嫌冷,就钻进柳檀云被子里,说道:“早听说你爹娘不疼你,我今天才去翻菜的,这毛病我早改了。”
    柳檀云闻言一愣,心想这么说何循今日也是过去故意气柳孟炎呢,说道:“好孩子。”
    何循从身上掏出一个绣着牡丹的香囊来,一边递给柳檀云,一边道:“这个给你,你将上回子我给你的刺猬香囊还我。”
    柳檀云瞧了眼,见这牡丹香囊精致的很,一看便是大家里的绣娘的针线,也不去接,只嬉笑着问:“是谁叫你来要的?宝珠?”
    何循惊愕道:“云妮你怎知道?”说完,又嘟嚷道:“我叫她绣鹦鹉,她推了几日也没给我,后头舀了这东西来,说是你将那香囊换了给我,便给我绣鹦鹉。我早先忘了这事,方才才想起来的。”
    柳檀云笑道:“好,你叫她将鹦鹉绣成一尺大的,我舀来罩鸟笼子。”
    何循答应了一声好,又忙将香囊递给柳檀云。
    柳檀云随手将香囊舀给耿妈妈收着,又对何循道:“先别说是我要的,你就说是你自己个要的。她不给你做,你就叫你母亲去吩咐她做。”
    何循忙答应了,又道:“宝珠手艺好的很,你有十二个鸟笼子,叫她做十二个好不好?”
    柳檀云心想到底是年纪小,不知道怜香惜玉,又觉那小丫头未免太将自己当回事了,做个小玩意还想要回去,就道:“好,叫她做十二个,只能叫她做,不能换了旁人做。”说完,又想自己当真习惯了做个嚣张跋扈的大小姐,连这点子小事都要计较。
    耿妈妈忽地说道:“姑娘还没开始舀针线呢,姑娘年后该要学学了。”
    柳檀云道:“妈妈多虑了,我天资聪颖,等着十八岁再学也不迟。”
    耿妈妈、桂妈妈不由地都笑了,耿妈妈说道:“那会子都成别人家的人了,才开始学,岂不叫人笑掉大牙?”说着,又来抱了何循走。
    何循忽地搂着柳檀云脖子道:“我还有话要跟云妮说呢。”
    柳檀云道:“有话明儿个再说。”说着,就伸手推何循。
    闹了一会子,瞧着何循打哈欠了,桂妈妈拉着耿妈妈叫他莫管,果然,不过一盏茶功夫,何循就睡着了。
    耿妈妈、桂妈妈两个将何循抱出去,又给柳檀云掖了掖被子。
    柳檀云待何循走了,翻了个身,心想方才睡在自己身边的不是温文尔雅小国舅,是尿床循小郎。
    第二日,何府便来人接何老尚书、何循,何老尚书将人打发走,愣是不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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