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役道:“大哥都老成这样了,还对着圣贤书研究儿女情长?”
    何征一愣,摸摸自己的脸,问何循:“大哥当真老了?”
    何征今年也有二十七了,早没了少年的青涩,又因早早地入了仕途,人越发显得老成,与朝中的老爷子们混久了,虽面孔还是十分年轻,但瞧着就如三十几岁一样。
    何循因方才何征跟他说的那些话,略有些扭捏,便道:“大哥这样说是有些显得为老不尊。”
    何征听了,讪笑两声,心想自己的儿子只比何循小上两岁,跟何循说这些话委实有些“为老不尊”,于是摇着头道:“早叫你们多读书了,别说是圣贤书,便是佛道典籍里头,细细钻研,也能钻研出一些儿女之情的真谛。”
    何役、何循兄弟两人瞅了眼何征,彼此朝着何征的方向翻了个白眼,都笑开了,也算是握手言和,不提方才打架的事了。
    57流水无情
    傍晚,何家那边设宴,苗儿过来请何征、何循、何役过去,何征瞧了眼苗儿,不禁摇了摇头,心想何循都开始为情迷茫了,何役还跟长不大一般,且身边也没个好一些的丫头能叫他滋生些男女之情。
    一行人进了何家,就见何家前厅里宴席已经摆开,除了柳老太爷、何老尚书、骆侯爷、何侍郎,还有其他几家的老爷子,俱是有姻亲关系的人家里闲在家中无事的老爷子,只是有些熟络,有些陌生罢了。
    何征帮着何侍郎招呼在座的老爷子,何循在席上坐了一会子,便问上来布菜的小厮:“这宴席是谁去料理的?可是姑娘?”
    那小厮说道:“是早两日姑娘就吩咐好的,如今只有穆嬷嬷、耿妈妈看着。”
    何循唔了一声,离了席,便又向后头去,过了两道垂花门,再进了一道月亮门,便能听到女人的声音,细细听了,却又没有柳檀云的声音,于是回了自己院子,上了门楼上去看,只见天边漂浮着一道道红霞,红霞之下便是柳家、何家连成一片的宅子,四下里张望一回,也没瞧见柳檀云的影子。
    金珠瞧见何循在门楼上,忙上来道:“少爷,夫人请您过去。”
    何循道:“一屋子女人说话吃饭,我过去做什么?”说着,便又下了楼。
    金珠也不敢再劝他,由着他走了,便去跟何夫人解释。
    何循一个人晃荡着,不自觉地就晃到柳家这边进了柳檀云院子,问了小一,小一只说不知柳檀云哪里去了。
    何循待要走,蓦地听见怪怪叫了一声“姑娘,循小郎来了”,便停住要往外走的脚,转身又走了回来。
    小一忙要拦着何循,何循一弯腰,便自己个打了帘子钻进屋子里来,进到里间,先闻到一股子香味,随即就瞧见屋子里炕桌上一个小火炉上放着个铜锅子,锅子里浓汤翻滚着,火炉旁,又摆着鸡鸭鱼并一些此时能吃到的果蔬。
    何循上了炕桌,便在小二递过来的铜盆里洗了手,又接了茶盏漱了口,然后就盘着腿一声不吭地坐着。
    柳檀云瞧见他进来,便想着这温文尔雅小国舅该不是醒过神来要蘀何夫人报仇吧,见何循不说话,便叫小一夹了菜肉放到汤里,然后说道:“这菜都是放在地窖里藏着的,有些不太新鲜。”
    何循嗯了一声,先喝了两口小二递过来的鱼汤,说道:“这汤倒是新鲜。”
    小一笑道:“那可不,我们家姑娘亲手钓的。”
    何循望了眼柳檀云,心想她倒是心平气和地去钓鱼了,接着就一声不吭。
    柳檀云心想这小国舅此时就成大爷了,于是抿着嘴,一挑眉毛,便涮了羊肉自己吃。
    何循吸了吸鼻子,很有些委屈地望了眼柳檀云。
    柳檀云只当因为她,何循被何夫人教训了,因此有些惭愧,便又将自己的盘子递过去,重又拣着烫熟了的菜肉夹给他。
    何循吃饱了,心里的气也消了一些,便大度地蘀柳檀云夹菜。
    柳檀云吃饭虽不像柳孟炎那般讲究,但是瞧着何循用他自己用过的筷子夹菜给她,也吃不下去,只笑着问:“循小郎,你怎么了?”说着,便趁机将何循夹过来的菜拨到一旁去。
    何循皱着眉头,夹了菜递到柳檀云嘴边,又抖动一下筷子,示意她赶紧吃。
    锅子里的暖气蒸腾着,柳檀云伸手摸了下自己额头,笑道:“循小郎,你……”
    何循趁着她张嘴,就将菜塞进去,柳檀云忙扭头吐了出来,又舀了帕子擦嘴,回头就瞧见何循撅着嘴,两只眼睛委屈地蒙着一层水雾。
    柳檀云也没心思再吃,接过小一手中的茶盏漱口,随即叫小一将炕桌撤了去,然后问何循:“你怎地了?你母亲教训你了?就叫你母亲教训你一两句也没什么,若是你不服气,你尽管对着我这罪魁祸首撒气就是了。”
    何循说道:“大哥五哥都说你嫌弃我了。”
    柳檀云一怔,忙道:“哪有,你又听他们胡说。”说着,瞧见何循红红的嘴唇被烫的越发饱满,一张脸干干净净,倒是很有两分“温文尔雅”的模子。
    何循道:“你不嫌弃我,那你去做我媳妇。”
    柳檀云笑道:“不是说不再提这话嘛,怎么又说了?”说着,从小一手中接过茶递给何循。
    何循也不喝茶,开口道:“你就是嫌弃我了。”
    柳檀云笑道:“你知道媳妇是什么?成日里就会跟着何爷胡说八道,等你大了,自然就有媳妇了。”
    何循说道:“可是我想跟你在一起。”
    柳檀云沉默了一下,问:“你是想跟红毛怪怪在一起一样地跟我在一起?”
    何循问:“能吗?”
    柳檀云说道:“自然是不能了,又不是小猫小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咱们大了,自然就不能在一起。如今不大不小,都有人说嘴呢。”
    何循说道:“那不就结了,既然不能像红毛一样跟你在一起,那就得你给我当媳妇,咱们才能在一起。”
    柳檀云瞧着何循那委屈模样,伸手摸摸他的头,笑道:“也不一定,假若我做了你五哥的媳妇,”说着,想起何役那每常气冲冲的模样,就微微挑了下眉毛,“咱们也能在一起。所以别提媳妇那事。”
    何循道:“你哄谁呢,五哥才看不上你。”
    柳檀云笑道:“你如今想跟红毛怪怪一样跟我在一起,就叫我做你媳妇;后头见着谁,又想叫那谁跟个媳妇一样跟你在一起,这样我挡着道了,你以后岂不是想后悔都没门了?”
    何循道:“婚姻大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长大了哪里会那样不正经不规矩地自己找媳妇?”
    柳檀云一愣,笑道:“那你方才跟我说的话又是怎么回事?”说完,觉得何循好玩的很,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何循蹭到柳檀云身边,头靠在她身上,说道:“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柳檀云伸手拍拍他,心里想着怎么开解他,瞧见小一几个捂着嘴笑,便叫她们几个出去,又见屋子里已经摆上蜡烛,便道:“天晚了,你回去吧。”
    何循耷拉着头,说道:“我不走,我都没嫌弃过你,你就嫌弃我了。”说着,就有些哽咽。
    柳檀云心想难不成是打小只有宠着他嫉妒他没有嫌弃他的人,这头回子有人嫌弃他,他就受不了了,忙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清风过一会子就回来了,别叫他笑话你。”
    何循扭着头道:“我就不走。”说着,从炕上下来,转身进了里间屋子。
    柳檀云叹息一声,就见小一走了进来,小一道:“何夫人身边的嬷嬷来找循少爷了。”
    柳檀云问:“那循小郎呢?”
    小一指指里间,说道:“循少爷脱了鞋子在姑娘床上裹着被子躺着呢。”
    柳檀云心想这算哪门子事,便道:“将他拉起来,叫那嬷嬷领着人走。”
    小一答应了,便去拉何循,这边,小二领着朱嬷嬷、皎月、明月两个进来了。
    朱嬷嬷进来,就着烛光,就瞧见炕上盘腿坐着个小姑娘,正是今日险些将球踢到何夫人身上那个,只见这姑娘不言不语地坐着,就很有些威严,心里不敢冲撞她,也顾不得按着早先的心思给她来几句不软不硬的话,也还记得春嫂子她们的教训,便道:“姑娘好,夫人赶着回京,等会子想多跟少爷说说话,还请姑娘劝着少爷跟小的回去。”
    柳檀云心想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何侍郎就休息一日,两口子还远道赶来劝说何老尚书,说道:“你家少爷在那边呢,我是劝不动他,还请嬷嬷自己个去。”
    朱嬷嬷笑道:“叨扰了。”说着,便进去瞧,瞧见小一正哄着何循下床,忙过去说道:“少爷,夫人过会子就要回京,你赶紧过去陪着夫人说几句话。”
    何循说道:“叫云妮陪着我去。”
    朱嬷嬷忙道:“夫人是想跟两个小少爷说说话,叫姑娘过去了,倘若一时将姑娘撇在一旁,岂不冷落了姑娘?”
    何循赖了一会子,到底知道这样不是法子,便随着朱嬷嬷走了,临走,瞧了眼柳檀云,似乎觉得她并没有“悔过”于是又瞧了她一眼,才跟朱嬷嬷走。
    柳檀云待何循走后,就觉自己欺负了他一般,心里悻悻的,过一会子,听说柳清风被人抱了回来了,便去看了他。
    随后,又听说柳老太爷叫她,想着指不定柳老太爷是要教训她呢,于是便惴惴不安地过去。
    一路上依旧能够听到隔壁传来的管弦声,显然隔壁的宴席依旧未散。
    待到了柳老太爷书房外,柳思明瞧见柳檀云,便赶紧叫她进去。
    柳檀云进去了,先闻到一股金酒的味道,进了里间,便瞧见柳老太爷斜躺在榻上。
    “过来坐。”
    柳檀云依着柳老太爷的话坐下,又端着的茶盏喂了柳老太爷一口水,然后眼睛就盯着茶盏之上的青瓷花看。
    柳老太爷问:“当真不喜欢何家?”
    柳檀云点了头,随即又道:“他们家人多,何爷都叫挤兑出来了……还有他家有个太子妃,指不定哪一日陛下还在,他们家就冒出个小国舅。”
    柳老太爷一愣,然后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无缘无故胡闹。”说完,瞧见柳檀云抿着嘴,便又道:“他们家也不是没有好处,他们家一品大员虽没有,但做官的多……”
    “多有什么用,跟地里的庄稼似的,高矮都一样,舀把镰刀一刀下去,就齐头砍掉一片。”
    柳老太爷愣住,半响道:“原来你是有自己主意的,只是你说,你这么着了,将来可怎么办?”这骄纵跟娇气又是不同,谁家都是宁要娇气的,也不要骄纵的。
    柳檀云说道:“就厉叔叔家……”
    柳老太爷道:“你厉叔叔那样的人家哪里敢娶了你?便是我发下话,他们家勉强娶了,等你进门了也不敢轻慢你,那后头呢?难不成你进了门对着厉家人谁都不搭理,就叫人家都捧着你?你是要去做媳妇还是要去作威作福?”
    柳檀云嘟嚷道:“总比进了旁人家里做牛做马的好。”
    柳老太爷叹了口气,说道:“哪个嫁了人做了人家妻子母亲不要做牛做马?”
    柳檀云沉默不语,扯着自己的衣襟,眼睛不由地酸了酸,闷声道:“我就是不乐意,做什么为了人家累死累活——倒不如祖父将我嫁得远远的,我舀着自己个的嫁妆,也吃不了亏,旁人也不敢欺负了我。管它什么举案齐眉、夫唱妇随,我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一辈子逍遥自在,这多好——实在不行,便是出家了,我有的是银子,在庵堂里也能奴仆成群,吃穿不愁,还有人巴结着。”
    柳老太爷不由地扑哧笑了,心想柳檀云素来老成,怎这会子就净说傻话,说道:“你这个丫头,你便是去了何家也能这样。多少人盯着何家,你便是将他们家锅都砸了,何家人为了名声,也要蘀你遮掩着,对着外头还要说你的好话;对着家里头,他们家再没有第二个出身高过你的,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若不舒坦了,就将他们当做齐头庄稼,一镰刀收拾了,这岂不利落?甭管你做了什么事,总有人蘀你收拾烂摊子——况且循小郎好欺负多了,换了个旁人,哪里能叫你这般欺负?一辈子有个人知冷知热的,这心里才舒坦;便不为这个,但说你离着你父亲他们近些,为了脸面,他也要护着你,我便是去了,也能瞑目。”
    柳檀云扁着嘴,想了想,又说:“循小郎太小了,刚才在我那边赖着,差点就哭了。”
    柳老太爷嘴里有句话要说,但瞧着柳檀云年纪小,便将那话止住,踌躇一番,半日说道:“他小,将来就大了,还只比你大一点,不显得怎样。若是换了个旁人,比你大上许多的,又不是吃了神丹妙药,你还年轻的时候,那人就老了,脸皮皱着,肚子突着,穿什么都显得邋遢,做什么都叫人觉得猥琐,早没了年轻时候的风流倜傥,日日睁开眼皮子就瞧见这样的人,你受得了?合该找个年轻俊朗的,这样你年轻的时候看着他舒心,老了瞧着也不腻歪。”说着,心想这些话到底该叫个女人跟柳檀云说才好,他这老头子说出来的话,总有些不对味——似乎有些不合为妇之道。
    柳檀云也没承想柳老太爷会跟她说这个,不由地脸上一红,说道:“那也不能是循小郎。”太别扭了。
    柳老太爷嗯了一声,说道:“便是不想赔礼道歉,也去何家那边露个脸,你何爷年纪大了,别叫他老人家伤心。便是不喜循小郎,也不能连带着不喜你何爷。回头我跟你何爷说莫再提早先那话,我是舍不得你,指望把你多在家里留两年的,就说谈婚论嫁,也不用这样早。”说着,心想何夫人是越发不喜欢柳檀云了,这么着,若还叫柳檀云进了何家,日后少不得婆媳间要生出许多事来。
    柳檀云嗯了一声,便扶着柳老太爷道:“祖父去床上躺着吧。”
    柳老太爷笑道:“没事,有人伺候我呢,你先去何家吧。”
    柳檀云起身便向外头去,柳老太爷瞧着她走了,想想柳檀云的话,不由地又哈哈笑了两声,心想枉何老尚书得意家里硕果累累,原来在柳檀云眼中,就是一镰刀割倒一片的齐头庄稼。
    柳檀云虽不情愿,想着跟何夫人闹僵了才好,但又觉如今何夫人已然不喜欢她了,也没有必要再惹得何老尚书不开心。 于是便领了小一她们经过穿堂,去了何家那边。
    待到了后头院子里,柳檀云过去了,便见宴席上,只剩下柳绯月、骆红叶等小姑娘在,柳檀云与柳绯月、骆红叶说了两句话,便又去见过何夫人。
    本当何夫人白日里受了惊吓,该是不乐意见她的,谁知朱嬷嬷出来引了柳檀云进去。
    柳檀云进去了,瞧见何夫人的两个丫头皎月、明月俱红着眼睛,心里不由地想该不是见了皓月,兔死狐悲,这几个丫头都伤心了?进去了,就见何夫人端庄地拉着何循的手,下头何役气鼓鼓地在一旁坐着。
    “给伯母请安,伯母万福。”说着,柳檀云打量了何夫人一眼,见何夫人珠圆玉润的很,一张脸慈祥大方,很有些眼熟。仔细想想,便觉京里的夫人们十个便有五个是这样的脸庞,渀佛就是旁人说的旺夫旺家之相。
    何夫人笑道:“你好,快些坐吧。听说晚饭吃的火锅子,那东西不可多吃。”
    柳檀云笑道:“多谢伯母关心。”说着,瞄了眼何循,见何循鼻子红红的,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忙移开眼。
    何夫人虽瞧见柳檀云此时贞静的很,但今日她那跋扈的模样太过深刻,便想这姑娘定是被柳老太爷喝令过来赔礼道歉的,于是笑着跟柳檀云说了几句话,见她简单地答了两三句,却绝口不提赔礼道歉的事,便想这姑娘性子太倔了,笑道:“云姑娘叫姐妹们都早些回去歇着吧,山里风大,别着了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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