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忽然掩嘴窃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吴绍霆沉声问道,他以为对方在笑自己是愤青呢。
    “吴大人勿怪,像吴大人这样出去见过世面的人,对事情自然会有自己的见解。可是卑职以为吴大人日后难免也会重蹈李大人的覆辙呢!”小吏带着几分认真的口味说道。
    吴绍霆忽然觉得这小吏还真有胆量,竟然敢对自己说这么直接的话!他冷笑了两声,说道:“你如何以为我会重蹈覆辙?”
    小吏见吴绍霆似乎没有生气,于是大着胆子说道:“吴大人有所不知,您所隶属的山字营是练军,练军不比新军。练军外委把总月俸名义上是二两银子,可到手的最多才一两二钱,另外八钱要么是虚的,要么就被扣下了。一年下来,纵然把养廉银算上,也才只有五十多两。”
    吴绍霆以前读过这方面的历史书,知道清朝自嘉庆之后,国力逐年降低,普通官员单靠俸禄甚至连三口人家都养不活。于是在咸丰年时,朝廷开始恢复了养廉银制度,每年各级官员派发的养廉银甚至都比年俸还要多。久而久之养廉银渐渐成为了官员主要的经济来源,而原本的俸禄只不过是零钱罢了。
    至于小吏所说的外围把总,正是他现在担任哨官的军衔,也就是说自己每年的俸禄一共只有五十两。他记得古代一两银子的价值还是很大的,宋朝鼎盛时期一两银子相当于二十一世纪三千人民币。只可惜现在是晚清,情况大大有所不同,据说晚清时期一两银子只相当于1995年时的四十五块人民币。
    “吴大人,五十两银子若是普通士兵倒罢了。可是身为大人的您,养家糊口之外还要打点应酬,这点银子远远不够用度的。”小吏继续说道。
    “原来如此!”吴绍霆淡然的应了一句,脸色却没有感到任何艰难。
    “呵呵,好在吴大人的哨下还有四十多个空额,日后吴大人上任了,这些空额可都是吴大人的补贴呢!”小吏笑着说道。
    吴绍霆缓缓点了点头,转而忽然问道:“还未请教兄弟尊姓大名?”
    他觉得这小吏还真有点气魄,不仅懂得东西多,而且很有胆气,对方虽然是一个小吏,却并没有任何刻意的唯唯诺诺。更重要的是一副和气的样子,就像是倪端一样,让人见了没有任何排斥感。
    小吏欠身回答道:“卑职梁鸿楷,字景云。”
    吴绍霆微微一怔,梁鸿楷不正是日后旧式粤军四大军阀的首领之一吗?
    粤军正式成立是从陈炯明组建广东民军讨伐福建战役的时候,这个时期名义上的粤军最高领导人只有陈炯明一个。可是在1922年前后,粤军内部分化越来越严重,直到陈炯明炮轰元帅府、“叛变革命”之后,粤军一下子分裂成了四路人马,分别是陈炯明、许崇智、邓铿(梁鸿楷)、李福林。
    在1921年时,邓铿担任粤军总参谋长兼第一师师长,其坚持拥护孙中山的军队领袖之一,而梁鸿楷时任邓铿麾下的混成旅旅长。在1922年年初时,邓铿在广州火车站遇刺身亡,之后粤军第一师便推举梁鸿楷接任第一师师长,自此梁鸿楷就成为了粤军四大军阀之一。
    卷一:广州风云 第8章,初到后哨
    吴绍霆万万没料到,原来梁鸿楷没有出名之前,竟然是陆军衙门的一个小吏。
    他真是感慨万千,自己穿越到来的这个时代,竟能在不期之间遇到那么多未来的大人物,这种与名人同行的感觉还真不错。
    “承蒙梁兄刚才的提点了。我与梁兄一见如故呀,不妨交个朋友,日后多联络可好?”他呵呵笑着说道。
    梁鸿楷倒有些不适应了,先前他还觉得吴绍霆是一个刻板的人,却不料突然之间变化这么大。他赶紧陪着笑了一阵,说道:“哪里哪里,卑职能与吴大人结好,这可是卑职的荣幸。正巧卑职最近一直寻思投考讲武堂,学习一身经略军事的本事呢,日后还真希望能向吴大人请教了。”
    吴绍霆笑着道:“这没问题,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断然不会推辞的。”
    梁鸿楷大喜,连连谢道:“多谢吴大人了。卑职先引吴大人去哨营吧!”
    吴绍霆跟着梁鸿楷来到了大校场东边的一片营区。
    这里的营房十分陈旧。墙壁斑驳不堪,好几处都有绿苔攀附的痕迹;房屋上面的瓦片像是换牙期的婴儿一般,缺东少西的;所有屋舍都是平房,房屋前面有一座牌坊,要不是牌坊左右立着大清龙旗、绿营军旗以及山字营的番旗,只怕路人会误以为这里仅仅是一处小村落。
    梁鸿楷告诉吴绍霆,这里十二间房屋就是后哨的营区,也就是吴绍霆麾下士兵驻扎的地方。他又指了指大校场东北、东南方向,将山字营前哨、左哨、右哨三部营区的位置也说了出来。至于最后一个哨是千总李铭山的本哨,自然是驻扎在总营那边。
    吴绍霆谢过了梁鸿楷,让梁鸿楷先回陆军衙门忙自己的事去了。
    等到梁鸿楷离去后,他才缓步走进了营区。穿过了牌坊,后哨十二间营房成扇形摆开,大部分营房都带着一个很小的院子,不过此时整个营区外面一个人影都没见到。他不由的纳闷了,自己的手下呢?
    就在这时,左边一间营房的院子里传出了些许声响,好像是有人在咳嗽。
    吴绍霆立刻走了过去,他推开虚掩着的院门,只见院子里面正有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蹲坐在院子中央,正用手里的一根树枝挑拨着地上晒着的一大片萝卜干。
    这少年穿着一件普通的旧夹袄,上面还打了好几个补丁,乳臭未脱的脸上很脏,似乎很久没洗脸了。如果不是他的脚上穿着军靴子,还真是一个正儿八经乡村娃娃。
    少年一见吴绍霆,一下子站起身来,疑惑的问道:“你系边个?你做乜野?”
    吴绍霆这才想起来,因为今天没有人通知自己,所以自己并没有穿上官府,仅仅只是穿着一身便装。他淡然的笑了笑,向少年问道:“小鬼,你会讲官话吗?”
    少年有些没好气的回答道:“我会说官话,但我不是小鬼!”
    吴绍霆一边笑着,一边故意说道:“是吗?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小鬼,难不成你还是一个兵不成吗?”
    少年“哼”了一声,挺起胸膛说道:“我就是兵,这里是山字营后哨的营房,闲杂人等赶紧走开,要不然有你好看的!”
    “这里是营房?那其他兵呢?总不会只有你一个小鬼兵吧?”吴绍霆不屑一顾的笑道。
    “他们都在睡觉呢,现在才什么时候啊?”少年生气的道。
    吴绍霆看了看天色,太阳早悬挂在半空中了,虽然还没到正午,但晌午的光景差不多已经到了末端。他暗暗把少年的话记在心里,原来这些旧军一般睡到晌午都还不起来,这哪里是军队,简直比养老院还懒散。
    但是他心里有数,后哨今天的表现并非偶然,而是反映了晚清时期旧军纲纪废弛的大局。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向少年问道:“那为何你起得这么早呢?”
    少年没有隐瞒,回答道:“阿启叔让我早点起来把萝卜干晒了,要不然这几天喝粥时就没有咸菜吃了。”
    吴绍霆笑了笑,道:“是吗?那阿启叔为什么不亲自来晒呢?”
    少年搔了搔自己的脑袋,显然并没有想那么多,道:“这,阿启叔年纪大了,起不了那么早,反正我又没什么事,闲着就帮忙打理一下了。”
    吴绍霆看出了这少年的单纯,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周小虎,营里面的人都叫我虎子。对了,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吴绍霆微笑道:“你会知道我是谁的,不过不是今天。罢了,今天就到这里,你继续晒萝卜干吧。”他说完,转身就要走出院门,临走之前又回过身来捡了一根萝卜干,自顾自的咬了一口。
    “淡了点!”他一边嚼着萝卜干,一边喃喃自语。
    周小虎望着吴绍霆的背影,脸上尽是莫名其妙,心道这人还真怪!
    这时,屋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老汉,披着一件脏兮兮的号服,一边揉眼睛一边走了出来。
    “虎子,你跟谁话呢?”老汉打了一哈欠问道。
    “不知道,那人没说他是谁,不过他还说我会认识他的。真奇怪!”周小虎继续蹲下来,用手里的树枝拨弄着地上的萝卜干。
    “今天是咱们新哨官上任的日子呀,你刚才见到的该不会是哨官大人吧?”老汉忽然有些紧张了起来,他是一个老兵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句话自己还是知道的。
    当即,他赶紧跑出了院门外张望了一番,可是已经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他返身过来,坐在院门的门槛上,郁闷的叹了一口气,道:“糟了,大人肯定是看到咱们这样不成体统所以生气了!”
    “阿启叔,那人走的时候没生气呀,他还捡了一根我们的萝卜干吃呢!”周小虎楞楞的说了道,他倒没有老汉那般紧张。
    “真的吗?那他说什么了吗?”阿启叔赶紧问道。
    “他说萝卜干淡了点。”周小虎说着,从地上的萝卜干挑了一根最小的放进嘴里嚼了嚼,“萝卜干没什么变化呀,还是以前的味道呢!”
    阿启叔听了周小虎的话,不由的呆了一呆,这人到底是不是新上任的哨官大人呀?
    “唉,罢了罢了,又不是只有咱们后哨这样,这新来的大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他叹声说完,站起身来向屋舍里走了去。刚进了屋舍,又回过头来对周小虎吩咐道,“虎子,赶紧把萝卜干收了,等下一队、二队的那帮崽子们醒来见了这萝卜干,一准是要毛手毛脚的。咱们这个月就只剩下这几斤萝卜干了,珍惜着点。”
    周小虎点了点头,从一旁拿起了一条麻袋,说道:“我知道了,阿启叔你去吧,我马上就把这些都收拾好。”
    卷一:广州风云 第9章,留下印象
    吴绍霆没有急着集合后哨的士兵来一次新官上任的见面会,并非仅仅是因为他没有穿上官服,最重要的是他希望能给自己和麾下士兵有一个缓冲的时间。他今天看到了后哨的基本情况,发现这种旧式部队的系统已经完全腐化了,不管自己是在德国军校还是二十一世纪的军旅生活经验,都是无从入手的。
    这天晚上他在宿舍里想了很久,下定决心要带好这支部队,虽然是旧军,但是新军也都是从旧军当中选拔出来的,只不过训练的方式和装备的武器先进一些罢了。
    从训练这一点来说,他有信心做到超过新军的;至于武器装备,那就得看高层有没有这个心思了。
    总之,他能做的都会全力以赴。
    第二天早上,吴绍霆换上七品武官官服,戴上了红缨素金顶戴,腰间佩上了官刀,对着镜子一看,还真有一股威风凛凛的样子。他一直等到晌午初刻才从宿舍走了出来,来到了大校场东边后哨的营区。
    今天营区的情况要比昨天好多了,最起码几个营房附近都有人影窜动,总算感到生气所在。不过这些人显然是刚刚起来,有的正在洗澡,有的还在漱口,还有一些人忙着洗衣服。虽然干的事情各有不同,可是他们却还是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所有人都没有穿号服,最多是穿一条军裤或者军靴,上身则是很是随意。
    一身正经官服的吴绍霆走进营区时,倒有点像乡村治安官前来检查户籍似的。
    有人眼尖,立刻看到了那崭新的七品官服,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快睇,系我哋新哨官大人嚟咗!死仆街,你还唔快衫穿上。”
    一言既出,全营区都热闹了起来,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好奇和紧张,匆匆忙忙的放下了手里的工作,一溜烟都跑到营房前面的空地上进行集合。洗澡的没来得及穿好衣服,漱口的嘴巴上还沾着盐沫子,看上去真像是一支难民队伍。
    更怪异的是,虽然人是集合了,但是却一点也没有列队规矩。士兵们仅仅是随意的排成了几个纵队,连高矮秩序都免了。
    不过看到这里,吴绍霆还是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这些旧军士兵已经懒散到一种境界了,却没想到这些人对新任的上司仍然是有畏惧心理的。
    他来到空地前面,沿着这支队伍的第一排士兵面前缓缓走了一趟。
    忽然,他看到了周小虎,这少年还光着膀子,瘦弱的身躯沾着水珠。
    “体格不错呀,天气刚转暖就敢洗冷水澡了?”他笑着对周小虎说道。
    周小虎认出这位新任哨官正是昨天那位吴绍霆,虽然早先还有些紧张,可是看到吴绍霆和善的笑容,顿时又有几分放心了。他嘿嘿的笑了笑,回答道:“我们一年四季都用井水洗澡呢,广州可比其他地方暖和多了。”
    这时,站在周小虎旁边一个中年老汉伸手在周小虎后脑勺上敲了一下,责骂道:“冇大冇小,怎么跟大人讲话嘅?”
    老汉说完,又点头哈腰的向吴绍霆道:“吴大人见谅,这细路仔不懂事,您不要见怪呀。”
    吴绍霆哈哈笑了笑,问道:“你知道我姓吴?”
    老汉陪着笑道:“上个月营里的兄弟向陆军衙门里几个当差的大人打听了一下,知道咱们后哨新到任的哨官姓吴,讳绍霆,字震之呢!呵呵,吴大人果然好名字,真是名如其人,有气魄呀。”
    吴绍霆对这种奉承之话可没有什么兴趣,他只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没有理会这老汉,径自走到队伍正前方来了。
    “兄弟们,不管怎么说,今天是我与大伙第一次见面,理应还是要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吴绍霆,字震之,刚从德意志帝国学成归来。如今有幸带你们这个哨,也算是大家的缘分。你们今天给我的第一印象还不错,因为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们是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巴。”他底气十足的朗声说道。
    众人听了这话,都显得有些惊讶疑惑,这到底是夸奖还是贬低呢?
    吴绍霆看着大伙的脸色,微微笑了笑,又说道:“你们不必多想,我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我对你们是希望的。上面派我来接管后哨,其一是考察我的能力,其二是对你们的重视。因为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过留洋军官带旧军的先例。”
    这下所有人听明白了过来,原来新任的哨官大人是在鼓励他们。
    虽然他们一直都很懒散,而且自从清廷组建新军之后,旧军的待遇和重视每况日下,可是做为一个军人他们在潜意识当中还是有荣誉的观念。只不过这种荣誉的观念长久没有磨砺,就像是利剑被庸碌的锈迹掩饰了光泽。
    这一点他们这些当局者或许不明白,但吴绍霆却也很明白。
    “兄弟们,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同患难的袍泽,只要你们肯努力,我一定会让你们成为消防营最精锐的部队。我不是一个官僚式的人,今天第一次见面,一些场面上的话就不多说了。现在,你们没洗完澡的人赶紧去洗澡,洗衣服的也继续去洗衣服。半个小时后,所有队官来见我。”吴绍霆很有气势的说了道。
    士兵们见吴绍霆第一次见面前后只说了三段话,都感到这个新任哨官果然十分有魄力。后哨以前有过几任哨官,刚上任的时候要么就是废话连篇、讲一堆不着边际的话,要么就是故意大耍威风,非要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样子。
    更重要的是,他们发现这位吴大人还有一种亲和力,是一副和善又不失威严的面孔。
    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叹道:真不愧是留过洋的人,的确不同凡响呀!
    吴绍霆在吩咐完毕之后,就下令解散,他并不去理会士兵去做什么,独自走到了营区路口的牌坊下面,随意找了一个土埂便坐了下来。
    他虽然给了半个小时的自由时间,可是仅仅过了十来分钟之后,几个经过稍微打理的老兵就小跑过来报道了。
    卷一:广州风云 第10章,空额规则
    前来报道的老兵一共只有四个人,看上去都是上了年纪了,最年轻的差不多都有三十岁以上。照例他们先自我介绍了一番,分别是一队队正李文启、三队队正王利发、四队队正陈群、八队队正王云。
    “怎么就你们四个队官?”吴绍霆疑惑的问道。
    一个哨完整的编制是辖下八个队,每个队不包括队官在内是十个士兵,也就是说一个哨算上军官满编的人数应该是八十九人。
    “吴大人有所不知,咱们山字营以前叫干字营,是贵州都督冯子材的麾下。据说还曾经跟法国人打过仗的。后来几经周折,咱们营就划归在广州防区,还改名为山字营。从那个时候开始,五个哨的编制就没有满过。”年纪最大的李文启在哨里待得时间最久,自然对部队的历史有所了解,这个时候忙不迭的就讲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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