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总觉得她聪明过分、心机过分,任何一件事,都要占尽便宜、占尽了优势,处处咄咄逼人,她在他心中的印象,是极尖利、极刚硬的。可这会将她这么拦腰一抱,他忽然感到,焦清蕙其实挺娇小,身上又软又香,靠在他怀里,肩头一抽一抽的,就像是个任性骄纵的小姑娘,又像是一头牙尖嘴利的小猫,才撒过野,心里还不缀气呢,胸口一起一伏的,像是主人拍得不满意了,随时都有可能翻脸撒野,再咬他一口。
    “好啦好啦。”他拍了拍蕙娘的肩膀,“等过了年,准就不害喜了,你说你,这么吐得厉害,身上还这么香,吐一次就洗漱一次,能不折腾吗——”
    蕙娘才软下来一点,听到他这么数落,她含怒带怨地“哼”了一声,又要挣扎,权仲白忙搂紧了她,心中也是一动,一边说‘乖、别闹,听话啊?’,一头心不在焉地就思忖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石英送来的衣服就没带熏香味了,甚至连屋内常年摆设的消金兽都不见了踪影,深秋天气,还开了窗子通风。说来也奇怪,蕙娘一早上都没怎么呕吐,连中药也不必喝了,虽说还没有食欲,可勉强塞了一碗饭,竟也没见反胃——权仲白很得意,“果然是这香气的关系,你这鼻子,很敏感呀!难怪,你好说也是习练拳脚的,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娇弱起来!”
    蕙娘难得承了他的情——更难得自己犯蠢,想到昨日蛮不讲理的样子,不禁面上微红:李掌柜不日就到,自己要还继续那样吃了吐吐了晕的,还怎么和这个全国商界都有名的大掌柜周旋?
    她对丫头们,口号喊得很响亮,“别人比我们强,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恩怨对错,总要分明。”可真要拉下脸来对权仲白道歉,此时此刻,又觉得太不甘心,只好垂下头去玩弄荷包的流苏……竟是难得地同文娘一样,又不得不服,又好不服气,倒真是别有一番可怜。
    权仲白心胸却不如她那样小,他也没想着邀功,问题解决了,他正好去忙他的。倒是瑞雨和季青几天后来探望她时都比较欣慰,“前些时候听说您身上很不好,我们虽担心,可又不能过来。这会既然已经好了,就赶快来看看您。”
    会这么说话的,肯定是权季青了,雨娘现在对她已经挺亲热了,一来就挨着蕙娘坐下,要摸小侄子,“都快三个月了吧,怎么还一点都看不出来呀——”
    蕙娘这时候,真是无心去和权季青玩什么眉目传情、琴挑文君,她虽然害喜有所减轻,但嗜睡晕眩的症状可半点都没有改善,雨娘才挨身一坐,一股香气传来,蕙娘接连就打了有七八个喷嚏,真是好不狼狈,眼鼻红红的,顿时就吸溜着鼻子,成了一只可怜兮兮的大兔子。
    “这——”两个小主子都傻了眼,还是石英冷静,她上前几步,轻轻一闻雨娘身上,“二姑娘是洒了桃花香露?我们少夫人一闻这个味儿就喘不上气——”
    才这一说话的工夫,蕙娘又是十来个喷嚏送上,一时又闹着要吐,权季青和权瑞雨都立刻出了屋子,众人扶着她到西屋去坐着,把东屋开窗散了气,闹腾了好一阵子,蕙娘这才缓过来。就这趟工夫,权瑞雨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过来给她赔罪,“真不知道嫂子有这个讲究,从前我也洒的,嫂子都没有异样……”
    “这不赖你。”蕙娘还能怪她什么?“从小就这个毛病,闻不得桃花香,不过,原本你身上那点味道,也不碍着什么,只是自从有了身孕,反应就更大了,鼻子更灵,一切香气都不能闻——”
    略加解释一番,权瑞雨这才安心——也因为蕙娘态度宽和,看得出来,小姑娘是有点感动的:平时有威严,就是这样好,人家怕你怕惯了,偶然得了好脸,又或是被容让了几回,人有贱骨,倒比得了烂好人的好处,要多感念几分。
    “那……”她左右一看,就压低了声音,和蕙娘说知心话。“来年三四月,归憩林那里开花的时候,您可怎么办啊?这不得把孩子都吐出来了?”
    蕙娘微微一怔,她抿着唇还没说话呢,权瑞雨又开口了——她也是了解蕙娘最近的症状的,话说得比较明。“到那个时候,您也不好再搬动地方了,府里不比这里,用水方便,地方也大,要回去,那就真是委屈您了——子嗣为大……嫂子您仔细想想,这么好的机会,可别错过。
    作者有话要说:瑞雨小人精的好感度up咯,触发隐藏对话咯
    说起来,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怀孕了很多人都会出现反应迟钝、嗜睡、多愁善感等现象
    顿时就觉得那些怀着孕还能挥斥方遒的女主真厉害……也就是因为我没生过小孩所以我以前一直讨厌写生小孩的戏码,不过没关系,我这里现在有个新晋的妈妈可以当顾问了嘿嘿。
    ☆、74心动
    蕙娘这番怀孕后,体质变化得的确厉害,桃花香味本来就淡,萃取出的香露味儿自然也淡雅得几乎都闻不出来,权瑞雨才换了一身衣服,已经是一点桃花味儿都没了,可她自从刚才打了那么一阵喷嚏,到现在都觉得鼻子肿塞、呼吸不畅。乍听雨娘这一番话,几乎要傻乎乎地跟着问一句,“这什么机会呀?难道他还能把这整个林子都砍了不成?”
    可她到底还是焦清蕙,心念一动之间,倒是对雨娘的用意有几分猜疑了:这个小妮子,是真心给她出馊主意呢,还是彻底就站到了二房的对立面,这是找准了机会,就给她下了一套?——虽说她是展眼就要出门的人了,可背后还有个亲娘呢。
    但话又说回来,现在胜负未分,万一自己生女,大嫂生男,长房一脉旺盛起来了,权夫人就是有什么想法,那也都落了空。再说,雨娘精成这个样子,两边嫂子是哪个都不愿意得罪,至于这么明目张胆地给自己下套、结仇吗?
    到底年轻心热,就像是文娘一样,给她一点热乎劲儿,面上还强做不在意呢,身子却已经偎过来了,倒真是怪可爱的……
    蕙娘这个人,保留起来比谁都保留——可她要一直都虚情假意的,怎么和别人建立关系?没有关系,谁会为你办事,关键时刻拉你一把?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该敞开天窗的时候她也根本就不会犹豫。
    “这件事,你别和你哥哥开口。”她端出嫂子的架子,反过来叮咛雨娘,“归憩林就那么大点地儿,冲粹园还不至于连这个都容不下。活人不跟死人争嘛,以后等你到了夫家,渐渐地就明白这个道理了。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好开口……”
    雨娘回味着蕙娘的话语,倒觉得挺有意思的,“可我冷眼瞧着,这一个多月来,二哥还时常去归憩林打个转呢。”
    她一撇嘴,有些义愤,“一个病秧子,究竟有什么好,自己命不强,还非得要抬进门。就为了这个,耽误了二哥多少年……”
    到底还是个闺女,这要是达氏不进门,权仲白不守孝,又哪里轮得到蕙娘进权家门?虽然人是聪明人,但被家里宠惯了,有些话,瑞雨说出来就欠考虑了。
    “我要为了这事开口,你哥哥就是砍了冲粹园里的归憩林,”蕙娘笑了,“可心底的桃花难道就谢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是明白,权瑞雨怔在当场,红晕满面,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她站起来给蕙娘行礼,“是我没想通,还给嫂子瞎出主意,嫂子别怪我卖弄……”
    一样是上流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姑娘,瑞雨的精,精得捉狭、精得圆滑、精得讨人喜欢,在这一层古灵精怪后头,是坚牢的家教,连嫂子给的礼物,贵重一些的尚且不肯要,自己有了不是,再羞赧也坦然认错赔礼……不要说吴嘉娘、何莲娘在她跟前,立刻就显出浅薄浮躁,就是秦家以家教出名的人家,教出来的秦英娘,正经是正经了,可古板无趣,哪里和雨娘一样,轻言浅笑地讨人喜欢?更不要说被宠得如花一样娇嫩的文娘了……
    蕙娘让她挨着自己坐下,“你还小呢,世情上经历得也少,不像我,从小养得也野,男女这档事,比你听说得多些。这些话你往心里藏,连你娘都别告诉:听我一句话,好妹子,以后到了夫家,你要是想争,什么东西不能争?从婆婆到相公,多的是让你不舒心、不顺意的地方。可什么都争,最后还不如什么都别争呢。尤其是人心,不争是争,把握好这个分寸,包保以后从长辈到平辈,就没有人不夸你的好。”
    这一席话,实际上已经牵涉到蕙娘自己采用的战略,雨娘咀嚼了好半日,小脸红扑扑的,点头又给蕙娘行礼,“多谢嫂子教我。”
    “这么客气干嘛,”蕙娘真觉得她乖巧处胜过文娘许多,此时倒有点把她当个妹妹看了,“你哥哥素日里是极疼爱你的,我虽比你大不多,可你心里肯尊重我、认我这个嫂子,嫂子自然也得把压箱底的本事都翻出来,多少教你几句。以后出门在外,也就不至于吃亏了。”
    过门小半年,在权家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见了大少夫人,两边除了笑还是笑,背地里越恨,面子上就越亲热;和两重婆婆,也都是不远不近,时刻准备着为人所考察;在权仲白跟前,她要藏起自己的真实意图,以防夫妻两人的意志提前碰撞,争吵、冷战,生育的日子又要往后推,在底下人跟前,甚至是绿松、石英、孔雀,她也得维持自己做主子的架子,用老太爷的话说,‘为人主子,不能让底下人为你担心,你哪怕一根手指不动,让她们为你抛头颅洒热血,在乱石岗里铺出一条锦绣通天路来都无所谓,可这条路通往哪里,那只能你自己来拿主意’。
    娘家无事不能回,夫家举目没有一个知心人,要不是几番接触,渐渐觉得瑞雨且精且乖,并且最妙是即将远嫁,她真正连一句真心话都难得说,见雨娘肯听,蕙娘不免多了几句话,又点了她少许为人处事上的疏漏之处,雨娘心悦诚服,听得频频点头,“二嫂待人实诚……同二哥一样,都是平时不开口,其实下狠心疼人的。”
    她对蕙娘的态度,真是亲昵得多了,也不怕蕙娘多想,嘀嘀咕咕地,又和她说达贞珠的事。“处置了归憩林,其实也不是针对前头那位嫂子来的——她过门才多久,我连面都没见过呢,人就去了。实在是她娘家人不省事,您过门才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他们背地里肯定着急——达家人现在连脸面都不要了,谁能保住他们剩下的那点富贵,恨不得全家人都凑上来抱着这根粗大腿。这还是娘同我感慨的呢:只要冲粹园里还有这么一处林子,他们就知道二哥心里还有从前那位嫂子。打蛇随棍上,不同我们家接触,私自联系二哥,不知多少次请二哥私自出面,用了他的人情,做些为难的事。您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怕是没有多久又要靠过来了。不是请二哥为他们的生意出面,就是求二哥说人情把人往军营里塞,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个,真是讨人嫌!”
    倒也不是要和死人过不去,是看不惯达家……
    蕙娘对达家,自然也是做过一点功课的。说实话,能在昭明末年的腥风血雨中挺过来,不论是靠谁,达家已经体现出了一个老牌世族极为强大的生命力。鲁王妃一族都被清扫殆尽,身为鲁王母族,他们居然还能保住爵位——就有权家出力,他们肯定也是动用了许多隐藏着的筹码。
    但挺过当日的灭门之灾,也只是劫难的开始而已,作为失败者的血亲,达家起码在三十年内,是很难有人出仕了。三十年,长得足以令河东变作河西,就这么一个空爵位,是挡不住那些贪婪的爪牙的……达家就像是从一艘沉船上跳下海的老鼠,大风大浪没有溺死它,可不代表在之后的泅泳之中,它不会精疲力尽,被波涛吞没。
    从大少夫人的行事来看,她的风格也比较刚硬:人人都知道有问题,可又挑不出她的毛病。走的还是阳谋的风格,偷偷摸摸害死人,似乎不是她的作风。而且,这么十几年的时间,恐怕还不足以令她的陪嫁渗透到权家的核心产业中去,能在内院中多埋些钉子,就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就了。昌盛隆这条线,如是按照自己和祖父的分析来看,大嫂要循线出手,风险就太大了。
    达家呢,对权仲白也是下了血本的,宜春号两分的股份,放出去喊价一两百万,那也多得是人要买。说声陪嫁就给陪过来了,为了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如是易地而处,蕙娘都不肯定自己会不会对这第三位新嫁娘下手:权仲白本来就不想续弦,这么一闹,克妻名声坐实,他真是要拖到四十岁、五十岁再成亲了!到那个时候,没准达家就缓过来了呢?一条人命,十年时间,对一个当家人来说,是再划算也不过的买卖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向亲家开口,怎么能说是惹人嫌呢?婚姻大事,是结两姓之好嘛。现在达家难一点,难免就常常开口,能帮就帮,实在不能帮就算了……”
    见瑞雨面有不以为然之色,蕙娘索性也就说了实话,“再说,你自己不是看得明明白白的,那是你哥哥的亲家,我要是让他别帮达家了,以后我们焦家有了事,我还好意思开口吗?”
    “这……”雨娘这才彻底回过味来:别说主动说达氏的不是了,就是达家的不是,二嫂都决不会提上一句。人家焦家人丁少,以后等阁老退了、去了,孤儿寡母,多的是仰仗权家、仰仗姑爷的时候,自己这话,是又说岔了……
    “我平时也觉得自己算机灵了。”她又羞又囧,不禁就扑到蕙娘腿上,红着脸撒娇,“怎么在嫂子跟前,和傻子似的,行动就说错话——一定是嫂子生得太美,我、我在你跟前,脑子就糊涂了……”
    蕙娘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颊,“你还说错话?你的嘴多甜呀,就是错的也都变成对的了”
    两人正说着话,权季青回来探蕙娘,“二嫂这会缓过来了吧?”
    见姑嫂两个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处,权瑞雨的脸还埋在蕙娘腿上呢,他微微一怔,紧跟着便一扬唇,笑了。“倒是我来得不巧,耽搁二妹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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