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在蕙娘又一次避开了她挖下的陷阱之后,她才终于揭开了谜底,“是啊,仲白是重情之人,这一次,我们打算让他们两夫妻去东北居住几年,杀杀他们的性子……这事还没告诉他,可不说我也知道,他是肯定不会高兴的。”
    几滴桃花香露,居然就让大少夫人坏了事,甚至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这就已经要被送往东北,从此退出世子位的争夺……就算蕙娘也想过,因差点出了人命,长房肯定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才能了结此事。可事态进展得居然如此理想,她倒有几分惊诧了。“这……唉,也好,回到东北,过了几年事情淡化,彼此见面也就不那么尴尬了。”
    她没有接权夫人的话头,和她一道想办法安抚权仲白的脾气,而是提出了一个令权夫人有点吃惊的请求。“既然如此安排,那倒不能不见大嫂一面了。等长辈们和她谈完以后,娘给我送个信,我到卧云院走一趟吧。”
    权夫人打量了蕙娘几眼,好半晌才点了点头,“也好,正好就是今晚,你和仲白一道过去吧……他们也就是这几天,便要动身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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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话,就是蕙娘都没想到权家人办事如此雷厉风行,案情才有了突破口,审案、定案、断案,兔起鹘落,几天内就有了个结论出来,大房根本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这边当家人就已经在给他们联系去东北的车马了。——这不管怎么说,起码也在一起过个年吧,虽说出了这伤感情的事,可一去东北,那就是几十年不能相见,难道良国公就不想和自己的长子再相处几天?
    想到良国公的那句‘吾家规矩,生者为大’,想到自己甩掉达家那顺畅得不可思议的过程,蕙娘也有几分心事重重,等权仲白回来了,两人一道对着吃中饭的时候,她吃得并不多,权仲白几次看她,她都没有理会——倒还是他先开了口问她,“今早去娘那里了?”
    他的神色自然有几分沉重,蕙娘也没摆脸色,她回答得很自然,“是去了,娘把什么事都告诉我了。据说这几天之内,就打算送大哥大嫂回东北去。”
    权仲白显然也已经从权夫人处得到了这个消息,他不太讶异,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世上最丑陋的没有别的,真只有人心。”
    蕙娘也搁下了筷子,示意绿松等人过来把炕桌抬走,她问,“你是不是有点恨我?”
    “在你心中,我就这么蛮不讲理吗?”权仲白没有回答她,倒反问了一句。
    “感情上的事,有时候是讲不得道理的。”蕙娘淡淡地说,“自从我进门以来,你就处处受到限制,和大哥大嫂逐渐疏远不说,做什么事,也都不能和以前一样任性妄为。这会又因为我,他们要到东北去了,两边分离不说,这一走,你以后继位世子的可能就更大了……如果我要是你,道理上再说得过去,也会有几分迁怒的。”
    “你说得对。”权仲白今天的确有几分抑郁,像一朵乌云压在了屋角,不过,他的坦然也的确没变。“这一切种种变化,的确是因你而起,要说我心里没有一点疙瘩,那也是把我看得高了。我就一俗人,总难免也是有些情绪的。”
    “是啊,”蕙娘慢悠悠地说,“更别说你心里肯定还有点疑惑,以我的刁舌头,这汤一入口,怎么都尝出不对了吧,怎么喝完了一碗,竟还要再喝一碗,若只喝一口就放下了勺子,恐怕也不至于这么严重了,对不对?”
    该坦然的时候,她比权仲白还坦然,一点都没有避讳,就捅穿了这么一个暗包,权仲白微微一怔,片刻后方道,“是有点奇怪……不过,想来对你来说,拥晴院的厨子做的每一样菜,都并不是很能入口,也就能够释疑了。”
    “确实是都不合我的口味,这道菜是我给的方子,”蕙娘说,“虽然风味似乎不如我自己小厨房,但也算是能够入口了……嘿,大嫂真是好算计,这要是放在一般菜肴里,说不定我连碰都不会去碰。”
    权仲白不禁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轻声说,“听说你今晚预备去见大嫂一面?”
    “是有些话想和大嫂摊开来谈。”蕙娘看权仲白一眼,“怎么,你是想让我去,还是不想让我去呢?”
    “想去就去吧。”权仲白摇了摇头,“娘让我和你一道去……我回绝了。”
    再怎么说,那也是亲生大哥……蕙娘眉头微蹙,“你要是怕我在意,那不必了。你就是为这件事有点恨我,我都让你恨了。见一面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一别谁知道何时再见?还是见一见吧,别留遗憾。”
    “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权仲白靠在板壁上,望着天棚慢慢地说,“彼此都很了解,大哥知道我的性子,眼底不揉沙。会做出这种事,他就应该也预料到这一天了……见,不必见了——你从我那些银子里,抽一点出来,让他们带着防身吧。虽当了这么多年家,但他们手里,不会有多少现银的。”
    就因为把这个家当作了自己的东西,大房自不必中饱私囊,和二房比起来,他们的收入是比较低。权仲白作此安排,蕙娘是不意外的。她只没有想到,他的性格居然如此决绝,曾经多亲密的兄弟,为了大房夫妻的安稳,他可是扯了她不少后腿。一朝作出这样的事,登时连临别一面都要回避……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室内有点冷,竟忍不住轻轻地打了个激灵,才道,“好,那就由我们小公帐支出五万吧……我这就让绿松开票。”
    她下了炕走到屋门口,忍不住回望了权仲白一眼:达家在这件事里,地位很尴尬,对权家长辈来说,那是不用任何直接证据,就坐实了和大房合谋。但在权仲白眼中,一切也许又不一样了,今天两夫妻谈了这么多,可他连一句达家的事都没提……是也要割袍断义,从此再不会搭理达家呢,还是终究有点不死心,想为达家说几句话?
    这一回头,却发觉权仲白也正看着她,神色复杂无比,蕙娘一时竟看不出喜怒,两人眼神一触,她竟忘了走动,扶着门帘,就这么和权仲白对视了半日,才猛地回过神来,勉强一笑,转身放下了门帘。
    作者有话要说:小权的决定真是决绝得可怕啊……
    ☆、105盘问
    权仲白这几天都忙,就是伤春悲秋都没有时间――因开汇票,需要蕙娘的私印以及宜春票号的掌柜印,五万两银子的汇票也不是说开就能开得出来的,等她忙完了这事,他已经又出门去了,说是去封锦府上给封绫复诊,还有好几家老病号得一并过去扶脉,时间赶得及,还要进宫去给牛美人把脉开方,说不定今晚回家又要三更了,令蕙娘不必等他回来。
    这桩桃花香露案,办到现在这个地步,可说是超出了任何一个人的预料,甚至连权仲白的反应都和她想得不一样,蕙娘心里也有点乱――现在身体大好,她可以练拳走动了。她便索性拉着萤石练了半下午的拳,又好好地沐浴净身,由玛瑙挑了一身新衣服给换上了,还有香花呈上的新西洋香水,石英那边奉上的,由宜春票号孝敬来的稀奇玩物,孔雀也捧来了娘家给文娘置办嫁妆之余,为她新添置的名贵首饰。
    “这个绿松石金银满池娇的簪子,也算是稀奇之物了。”孔雀拈起来给她看,“还是十四姑娘要给您的,说是合了绿松的名字。”
    她抿唇笑着看了绿松一眼,“还有太太说您爱的梅纹项牌,那个镂空的,轻轻巧巧,正好给歪哥带,这个沉重些,拿璎珞络住了,等您哪天穿大衣裳的时候佩着,和歪哥的正是一对,多稀奇可爱?”
    要在往常,四太太的体贴用心,起码能换来蕙娘的一个微笑,可今日二少夫人却有些心事重重,她拈起给歪哥的梅纹项牌打量了半日,又将它放到歪哥脖子上比了比,半天,才轻轻地勾起唇角,低声道,“这个小歪种,生得越来越像他爹了。”
    歪哥这孩子也是,刚出生的时候像母亲,现在随着轮廓渐渐长开,眉眼处反而有了点权仲白的神韵。好在权仲白和蕙娘都是眉清目秀之辈,五官融合在一处,瞧着也别有一番风味。虽说现在还是个大胖小子,脸上堆叠着肉肉,圆得看不出形状,但可以想见,只要没有太多的意外,歪哥长大之后,应该也能骗来个翩翩俗世佳公子之类的考语。
    五个月大,这孩子虽然还不能爬,但醒着的时候已经明显变多了,他正掰着小脚丫,费力巴哈地往自己嘴里放呢,见母亲贴来一个冰凉的东西,便蛮不高兴地一把抓过,往身边一甩,听见银器触地发出的清脆响声,又咧着嘴咯咯笑了起来,冲蕙娘啊啊大叫,扭来扭去的,好似想要坐起身子,却又还没有这个力道。
    对蕙娘来说,孩子倒是越大越好玩,从前只会哭闹、吃奶的时候,反正也不用她操心,只觉得看着有点亲,但要照顾他,她没这个耐心。现在随着歪哥一天天长大,渐渐地有个人样了,她要比从前更牵挂他一点,见他要坐起身子,便随手把他扶起,让他靠着绵软的被垛。歪哥果然大悦,冲着母亲露出一颗才冒了一半的门牙,又要抓项牌来丢。蕙娘把项牌递给他了,人才一侧身,他便呜哇假哭起来,非得要蕙娘对着他,才肯安心玩项牌。
    蕙娘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抱在怀里,歪哥顿时就消停了,冲着大人朦朦胧胧地微笑,头直往蕙娘怀里钻,一拱一拱地,像是要吃奶,可蕙娘一要把他交给乳母,他顿时又是一阵哭。她只好由得他钻,一边道,“这个衣服都给你钻皱了,看我不打你。”
    话虽如此,可到底是亲生儿子,见他一边钻一边笑,像是在和她玩,蕙娘就是再心事重重,也不禁微笑起来,她把歪哥举起来,在他额上亲了一口,顿时就印上了两颗淡淡的胭脂印子,煞是可爱,惹得众人都笑了,歪哥不明所以,也跟着手舞足蹈,咯咯地笑。过了一会,他不笑了,眉头一皱,头一歪,众人忙道,“哎呀呀,要尿了要尿了,快把尿。”
    把屎把尿这样的活计,当然用不到蕙娘去做,可她今天特别有兴致,“我来试试看。”
    便要去展他的尿布,没想到歪哥才一动,一股臭气就传了出来,蕙娘忙别过头去,捏着鼻子道,“哎呀,快抱走,他吃什么长大的,怎么屎尿这么臭。”
    说着,乳母便忙上来把歪哥给抱走了,廖养娘在一边笑道,“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您小的时候,也和他一样浑浑噩噩的呢。”
    她毕竟是蕙娘乳母,只一细查蕙娘神色,哪里看不出来她的心事重重?当下便冲绿松使了个眼色,一行下人,自然渐渐退出,廖养娘在蕙娘身侧坐了,以闲话家常的口吻道,“又和姑爷闹别扭了?也就是他,才能让你这么心事重重、恍恍惚惚的啦。”
    要在往常,小夫妻闹个别扭而已,蕙娘不说,廖养娘也未必会问,这一次特别关注,其实还是因为府中的风云变幻――这略微了解权仲白一点的人,肯定都很关心他的情绪。
    “也不是就因为他。”
    蕙娘在廖养娘跟前,没什么好遮掩的,她伸手支着腮,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过了一会,才自失地一笑。“这人啊,任谁说脱俗,其实都脱不了俗。贩夫走卒也好,一品王公也罢,人之常情四个字,哪有谁能完全摆脱呢?好似我这性子,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还真会对个小歪种起了舐犊之情。”
    “你这就是年纪始终还浅了。”廖养娘说。“老太爷就不杀伐果断了?就没有雄心壮志了?铁汉尚有柔情,何况你还是当娘的呢。”
    她征询地看了蕙娘一眼,“怎么,是姑爷对您发脾气了?”
    这伤春悲秋的,的确不像蕙娘的风格,廖养娘会如此猜测,也是常理。蕙娘摇了摇头,“他没有发脾气,倒是比我想的还要更是非分明……”
    她拿指甲轻轻地扣着桌面,又沉思了半晌,才道,“不过,你说得对,女人只要有了孩子,很多时候,相公都要靠后――这毕竟是世人难以逃离的人伦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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