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这些她也是久未涉猎的活动,她的语气是越来越慢,越来越惆怅,廖养娘深体主子心意,低声道,“您现在也不是当年了,姑爷更不是那等古板人,想松散松散筋骨,在自家园子里,又算得了什么了?”
    蕙娘眼底,亦闪过一丝渴望,她却还是摇了摇头,“没时间啊,这一阵子养娘没过我屋里,不知道。宜春号那里,送了几大车的册子来,这东西雄黄看还不管用,必须得我自己看……”
    廖养娘小心翼翼地从蕙娘手上,把已经渐渐睡去的歪哥给接了过去,转交给乳母,“天色晚了,风凉,还是送回去吧。别让睡太久,顶多一个对时,就该起来吃奶了,不然今晚又不知到什么时辰才肯睡呢。”
    下人们渐渐散开,到末了,只留石榴一个小丫头给蕙娘、廖养娘打灯笼,廖养娘说,“腊月里的事,老太爷真连一句话都没有?连您往冲粹园里迁,他都一声没吭。从前对我们私下都还有指示的,现在往回传话,到鹤管事那里,都给堵回来了,说是老太爷要安心养病,让我们别拿琐事打扰,就连打了宜春号的招牌,都没能说动鹤老爷子……”
    绕来绕去,其实还是在问宜春票号的事。盛源号冒犯了宜春号,若蕙娘不出面,那也就是两间商号的摩擦,双方装聋作哑心照不宣,不至于闹什么不愉快。可宜春号一心想要扯虎皮拉大旗,这个行事态度,是积极地挑唆蕙娘领头给盛源号难看。按说即使答应为宜春号出头,也不能顺着乔家人的思路走,不然,被坑的危险也是比较大。廖养娘这是对蕙娘的决定有点没信心,想寻求长辈们的指点了。
    “妈妈是想问宜春号的事,还是想问回迁冲粹园的事呀?”蕙娘一时兴起,手扶着栏杆一按,便轻轻巧巧地跳到栏杆上头,俯□在暮色中折了一支莲蓬。
    “两个都想问。”廖养娘也很老实,“何家莲娘,老奴倚老卖老说一句,也算是看着长大的,还在手里抱着的时候,就经常到我们家来玩耍了。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机灵得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看碟下菜的好手。现在娘家起来了,又是夫人的亲儿媳妇,对家事,未必没有什么想法……”
    见蕙娘心不在焉,似乎全未听见自己的说话,连手里莲蓬都顾不得剥了,廖养娘有点着急了。“这小半年来,事的确是多,知道您心里乱,也还是牵挂着去年腊月那事,可——”
    她一边说,一边就顺着蕙娘的眼神看去。廖养娘从前没有在冲粹园里住过,对这一带不太熟悉,跟着蕙娘看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正要发问,忽然想起一事,忙住了口,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远处花木,半晌,才疑惑地问,“这是——”
    蕙娘眼神,凝住不动,她低声道,“这就是达家姐姐长眠的地方了……”
    “可这怎么——”廖养娘有点不明白了,“这种的不是梨树吗?”
    即使今年天气暖得慢,可进了五月,不论是桃花还是梨花,肯定都已经是谢干净了。蕙娘也就是想到这点,才特地挑在五月回来冲粹园,免得一再接触桃花,又生重病。可眼前这一片林子,绿叶中隐现个个青果,虽个头不大,但千真万确再不会有错,肯定是雪花梨——虽说树苗当年移栽,当年开花也是常有的事,可今年都挂了果,那肯定不是权仲白二月里才吩咐下来操办的。应该是去年她因喝了桃花汤卧病在床的那一段时间里,他命人移走了桃树,又挪来梨林代替了。
    当时她病情危急,一应人等全汇聚到国公府等消息,冲粹园里剩下的管事不多,甘草、桂皮,倒都是权仲白自己的心腹。后来事情又多又乱,谁也无心顾及此处,恐怕事过境迁以后,知情的那几个,都当她已经知道,也就没有过来回报:手下这些人,到底还是稚嫩了一点,主子才出事,自己就乱起来了。以后还是要在底下人的教养上,多下工夫……
    心念翻涌间,头一个想到的竟是此事,蕙娘目注归憩林良久,待到天色渐渐青黑,石榴点亮灯笼,才为那乍然亮起的灯火惊醒。
    “是啊,这儿竟改种梨树啦。”她接着廖养娘不知放出多久的话头,慢慢地说,“这个老菜帮子……叫人怎么说他好呢。”
    语气似甜蜜又似惆怅,即使以廖养娘对蕙娘的了解,亦都琢磨不出她的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权仲白快把蕙娘给搞疯了,哈哈哈。
    今晚有双更哟,8点半左右来看吧!
    ☆、122弹琴
    权仲白一进甲一号,就听见琴声。
    清蕙以琴闻名,她的嫁妆里,权仲白唯一赏鉴过的也就是那些古琴,其中焦尾名琴一张,是她所格外喜爱的,两年来从立雪院带到了冲粹园,又从冲粹园带回立雪院,可他忙,她也忙,两年下来,他不知她弹过几次,即使有,他也没这个耳福,赶不上巧儿。没想到今日才回冲粹园,还没安顿下来呢,清蕙倒是大发雅兴,奏起了她的焦尾琴。
    难得回来,他忙了有小半日,这会晚饭时辰早已过去,歪哥居住的东厢房灯火已熄,琴声隐约渺茫,似乎不是从屋内传来,他循着这幽咽委婉、断断续续的琴声,从偏门出了院子,又再徐行百丈,便见得绿松立在亭前,正慢慢地弯□去,为轻便的瓷香炉内添一把散香。
    这把散香添得很有道理,月夜水边,莲子满花草且多,没有驱虫香料,人根本都站不住脚。哪能和清蕙一样,在亭中盘坐,时而拨动琴弦,奏一小段乐音,时而又站起身来,负手栏边,眺望月色,何等自在风流。从远处望去,那一袭天水碧衣裙随夜风翻飞,几乎和水天月色融为一体,盈盈曳曳,只是背影,都大有仙气。
    过门这么久,权仲白也不是没见过她精心打扮的样子,她生得本来就美,如今又正当年,大年下着盛装时,更是容光照人,风姿盖过同侪无疑,可这许多种蕙娘,明艳的、凌厉的、霸道的、矜持的、清贵的,却全及不上这么一个背影令他心动,这琴声、这月色,就像是一泓清溪,辗转地流过来,水流落在石上的一声轻响,在他心湖里,都激起了好一阵涟漪。
    “你……”他才开口,又觉得在这飘荡了琴声的静谧中,他的声音是何等鲁莽,这浑然天成的一段意境竟为他惊得破了。原本衣袂翻飞飘飘欲仙的姑娘回过头来,又变作了他的妻子。
    可她的眼神毕竟已不同了,在这幽雅的琴声之中,清蕙似乎也比从前要坦诚了一点,她光洁的皮肤上,不再浓墨重彩地堆叠着她的矜持、精明和警戒,权仲白忽然意识到她今年才堪堪二十岁,对这个世界来说,她还很年轻,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青涩。
    “人家才弹一小会儿。”就连她的语调都不同了。焦清蕙一向是很善于矫饰自己的,她也很喜欢扭曲自己的意思,分明是喜欢,她要藏在埋怨里说,分明有了怒火,可面上却还总强装无事。她的语气和真实情绪,几乎总是反着来,但此时此刻,那一点点带了娇嗔的无奈,却显得这样真实。“你就又要来扰我。”
    权仲白真有些歉然,“是我唐突了。”
    他想要返身回去,清蕙已经回过身来。“算啦,来都来了……坐吧。”
    有了听众,她的态度好似也慎重了一些,一曲如泣如诉、缠绵幽咽的琴曲,便自其指尖曼妙地流泻出来,以权仲白听来,此曲韵淡调疏,她抚得虽动情,却并不过分激昂,仿似一人有所疑问,便问于山水,大得自然真趣——同他心里焦清蕙激烈性格,竟是大相径庭。
    月色斜斜地洒在她裙角边,风吹云动,它慢慢地又一点点爬上了焦清蕙的脸颊,权仲白望得竟失了神,他忽然间发觉原来她竟有如此一面,这已不仅仅是雅俗之分,琴为心声,没有淡泊的心,奏不出如此淡泊的曲子。他不但不明白她为何总隐藏着这一面不让人发觉,甚至吝惜与他分享,而总是固执地坚持着他们之间的分别,也不明白又是什么改变了她,令她突如其来心潮翻涌,竟要以琴声遣怀,发出这幽怨而悠远的低吟。
    琴声住了,绿松已不知退到了何处,在这一片孤寂的浓黑中,红尘不过几盏灯火,权仲白回眸展望来路,一时不禁感慨万千,他低声道,“怎么会忽然这么不安,我不来,连一首曲子都弹不住?”
    “心里事多了,静不下来,怎么弹都找不到感觉。”清蕙的语气也很平淡。“这一阵子,事情太多,心乱得很,回到冲粹园来,也是有必要整理一下思绪,调整调整以后的思路了。”
    他们两人说话,似乎永远都在打一场战争,你来我往互唱反调,已是家常便饭,彼此甚至都能从中汲取些乐趣。可对抗久了,人总也是会累的。权仲白已经很久都没有发自内心地笑了,此时他情不自禁,泛出微笑。“是为票号的事烦心?”
    “不是……”蕙娘在琴上拨出了一段俏皮的高音,可脸色却是沉的。“那些事没什么好烦的……我倒是奇怪,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回冲粹园来?”
    “我是有点好奇。”权仲白坦承,“可你不愿意说,我问了有什么用,你要愿意说——”
    要愿意说,不问自然也会说。用不着他说完,清蕙已经微微一笑,她有点伤感,“唉,我早就奇怪,年前那次,你拿和离吓唬我,似乎只是想让我在你去办事的那段日子安分一点,不要再痛打落水狗,踩着大嫂不放。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小的目的,好像很不配衬。原来在你心里,那一次已经算是打定主意啦,虽然口中不说,可行为举止,处处都要比从前保留了不少,在你心里,你是已经和我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了。”
    自从歪哥出世,两人已有一年时间未曾亲近,唯独就是他潜身焦家,在清蕙真情流露时,曾有短暂的唇舌之交。权仲白苦笑道,“不是那样的……分手是桩大事,怎么都要两人决议了才好。只是……”
    只是如何,他却也说不上来,搜索枯肠,也搜索不出成形词句,只好断断续续地说。“只是这种事,从前和你几乎算得是完全不熟悉时,你若很情愿,也不是不能做。可现在,我们两个间变作这样,却又觉得不好再搅动得更复杂了。”
    清蕙的手指,轻轻在琴弦上滑动着,令琴弦微微颤动,可却发不出声音,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为什么烦心,你这不是全明白了吗……”
    权仲白的心弦,颤动得要比琴弦更厉害,他感到一种纯粹的痛苦,使他想要碰触清蕙,可这接触的冲动、紧拥的冲动,又冲不破理智的藩篱,他轻声说,“若果你觉得一个儿子还不够……”
    “一个儿子,当然不够,少说还要再生一个,”清蕙似乎并未受伤,她往常总像是一只敏感的刺猬,只有极为心甜意洽时,才偶然露出粉色的小肚腩,但凡有一点不快,就着急着慌地竖起背上的长刺,可今晚她显得这样从容,这样坦率。“我应承了祖父,万一乔哥有事,你我次子将改为焦姓,继承焦家的香火。这件事是经过长辈们的,你应该也知情吧?”
    权仲白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权夫人似乎和他提过几句,不过这种形式上的事,他并不太放在心上。
    “可若是只想要一个儿子,那也没什么好烦的。”清蕙注视着他,眼神幽然,“告诉我,你为什么把归憩林的桃花给挖走了。”
    “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权仲白想也不想,便道,“你以后肯定要回冲粹园来的,难道就为了这林子,每年春天都回城里去?贞珠人都去了,别说种桃花还是种梨花,就是种喇叭花她也无知无觉——”
    清蕙神色一暗,失望之情,不言自明。权仲白忽然发觉她问的其实并不是这么一个问题,或者说,她期盼的并不是这一种答案。
    “你这个人,一向是只喜欢做,不喜欢说。”清蕙站起身来,徐徐地绕到他跟前,使他忽然有点想逃。可他又哪里能逃得了这万丈的情丝?他分明已被紧缚,只能由着清蕙慢慢向他靠拢,将他缚得动也动不得。“可有时候,一句说话,抵过千金……”
    没等他说话,蕙娘又有点黯然,“你年纪大,眼睛毒,对我你心里明白,你都用不着问……而你呢,你明知我想问什么,为什么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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