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摩藩主此时已猛地将门合拢,看来是不打算再搭理他们俩了。蒋四摇头凝重道,“好像是发觉自己失言了,和小人对骂了几句便不肯再往下说。”
    “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想,那不是你我二人能承担起的。”蕙娘毫不考虑地道,“等天完全放亮以后,我们立刻回船,把此事禀报给国公知道。”
    蒋四眼神一凝,立刻躬身道,“小的谨遵公子吩咐。”
    他又难掩好奇地偷着打量了蕙娘一眼,低声道,“只是小的也挺迷糊——公子又是如何知晓,在此地会出现如此线索的呢?”
    见蕙娘面上微带笑意,他壮着胆子又添了一句,“毕竟,公子您总不会只因心血来潮,便到吉原来寻欢作乐吧……”
    只从这句话来看,蒋四对她的女扮男装应该是心知肚明,蕙娘失笑道,“我扮得就这么不妥吗?”
    她因为出身特别,是在扮装上下过苦功的,说话、走路都经过特别训练,那群皇商就没看出什么不对劲。蒋四也忙解释道,“您是贵人多忘事——那天风暴时,您过来寻国公,是我在外头守卫,事后我也同国公爷说了几句,是国公爷说……”
    蕙娘扫了他一眼,也明白蒋四应该是定国公心腹中的心腹了,他在此地看到、听到的一切,应当都会为定国公获知。不过,这倒是正中她的下怀,她点了点头,模棱两可地道,“你说得对,没有特别的理由,我肯定不会踏入烟花之地。不过,这个理由,也不是你这样身份的人能够知道的。”
    蒋四面露沉思之色,他恭谨地又施了一礼,没有再往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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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大亮以后,吉原一带相当热闹,蕙娘在诸多亲卫的护卫下平安地出了江户,她身边有这么多人,又都是人高马大一脸悍勇之色,就是多摩藩主想要啃下这块骨头,也势必要闹出很大阵仗。光天化日之下,他到底还是没敢这么大胆,由得一行人平安地回了岸边,上了定国公安排给蕙娘的一艘小船,直接回宝船去了。
    这么单人出门,又在异国他乡,蕙娘也算是有一天一夜没能好好休息,回船以后,蒋四等人自然和定国公回报平安,她自己插了门痛快梳洗过,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黑,已经错过了晚饭时点。定国公也给她留了话,请她过去相见。
    蕙娘倒是足足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到定国公那里,定国公正在和将领们议事,蕙娘亦有份旁听,不外乎都是些舰队琐事常务。出奇的是,昨晚他们在吉原的见闻也被拿来讨论,众人都有些忧心忡忡,居然有人道,“不若把多摩藩主掠来拷打,不愁他不吐实话。”
    就算大秦威重,这也有点欺人太甚了。定国公道,“罢了,此事也不是我们能判断的,如要对日本施压,怎么都要先经过皇上。为今之计,应当立刻向皇上回报,只要有天威炮在,等朝廷有了决议,要怎么摆布幕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众人都合掌称善,于是渐渐各自散去,定国公这才把蕙娘让到内室说话,他望着蕙娘的眼神里,隐含了调侃笑意,端上茶来,便举杯掩唇道,“没想到,少夫人如此倜傥风流,竟是比神医都还能享尽人间艳福——”
    蕙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如不是不得已,我也不会主动踏入吉原。国公难道还不知晓?您拿此事来取笑我也罢了,将来回京以后,请万勿提起,否则,我不好做人的。”
    她所料不差,定国公虽然对她有一定兴趣,但他更看重的,还是朝中、天下的大事,蕙娘此话一出,他顿时眯了眯眼,显然是想到了蒋四的回报。连语气都正经了起来,透着含蓄、婉转的试探,“这不得已三字,有点重了吧?女公子豪富天下,权势滔天,还有什么事,能让您也说出不得已几个字?”
    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越是位高权重,不得已的事也就越多。定国公以为,我此次出海,真的只是来看您轰沉几艘船的吗?就算我有天大的本领,也没法算准这船在大洋上是怎么开的吧?”
    定国公眼神略略一凝,并没有说话,蕙娘也不曾隐瞒,坦然道,“实际上,这一次过来,我真就是为了看看日本国内,有没有生意做的。我时间有限,幕府的态度又不友好,不去青楼,该去哪呢?”
    她忽而自嘲一笑,“如非多摩藩主藏不住话,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也许我还要在吉原夜夜笙歌呢,他多了一句嘴,也好,如今我可自在回京,不愁无法向……上头交差了。”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的,禁不得仔细琢磨。定国公果然也被绕了进去,他眼神闪烁,又进一步问道,“对宜春号和盛源号的纠纷,我也是略有所知,女公子就这样看重朝鲜的市场,绝不肯让出朝鲜,甚至于连日本都要亲身过来视察——”
    “朝鲜一事,不过乘势而为。”蕙娘冷冷地道,“也不瞒您说,朝鲜药材,的确是国公府的财源之一。宜春号虽然利润丰厚,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也要做好有朝一日可能失去宜春号的准备,权家的财源,绝不会就这么拱手相让,由盛源号去分薄、削弱。但要就为了这事特地跑日本一趟,您也是把我看得小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只是为了在这件事里,谋取最大的利益,不能不把仲白留在京中,只好由我来跑这一趟而已……我这么说,国公爷明白了吗?”
    定国公颔首轻声道,“大概明白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而又失笑道,“亏我还对少夫人的来意诸多猜测,没想到,却是令自上出。这样看来,您一定要把朝鲜收入囊中,甚至不惜将日本拱手相让给盛源号,也不单纯只是出于对朝鲜的看重喽?”
    “嘿,若猜测不错,今后的日本,只怕没什么宁日。这里的票号,如果能开得起来,与其说是票号,还不如说是探子的据点。”蕙娘扯了扯唇,“这种事一直都很容易引火烧身的,宜春号为什么要把麻烦往自己身上揽?至于盛源号——”
    她瞥了定国公一眼,眼神犀利而冷淡,“他们和王家渐行渐远,现在已失去消息来源,如果国公爷能保持沉默,我和仲白不胜感激。”
    “少夫人尽管放心,”定国公毫不犹豫地道,“孙某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再说,盛源如今,和……二公子也是渐行渐远,许多事,我们是乐见其成。”
    事情至此,对定国公来说已算清楚——皇上显然是通过种种渠道,收到了日本可能和鲁王暗通款曲的消息,只是出于他自己的考虑,他没打算把此事告诉定国公,反而是令权仲白、蕙娘夫妻借开辟票号市场的名义暗中调查,甚至于还希望宜春号在日本开辟分号,方便燕云卫潜入幕府……
    若说从前,定国公和皇上还是君臣相得、彼此坦荡,今日两边的关系,已经随着皇后退位太子被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霭。在这种牵扯到皇权的问题上,什么猜测都不是没有可能。为什么不让定国公来办这件事,理由可以有很多,怕舰队中人多口杂,无法保守秘密,也可能是怕定国公停留时间短暂,不能办好差事。或者是怕他有去无回,被鲁王擒住,透露了这个消息,更有可能,只是很单纯地不再全面信任定国公……人心,是禁不起挑拨的,定国公眼底雾霭沉沉,俨然已经陷入沉思。蕙娘看在眼里,终于在心底满意地叹了口气,她淡淡地道,“仲白深得那位信任,有时候一些差事,那位交代下来,不好不办,又不好透露口风。只好背了个无行浪子的名声,这一次出海,如果是他过来,别人自然又觉得他贪玩了……”
    见定国公双眉上轩,她不免微微冷笑,方才续道,“其实,也就是因为此点,那位对他的怪脾气,也是多有容让。别看他平时大发议论,什么怪话都说,很多时候,他说一句,那位是听一句,就是封子绣的枕头风,也许都没这么管用。”
    权家有德妃在手,于宫廷斗争中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历来这些藩王,只要没有谋反的可能与表现,都会得到兄弟的优容和宠爱。权家没有实权、地位且高,未来十多年间,根本不用站队,也能活得悠游自在。孙家要奈何权家,有点难,可作为一个有把柄握在权仲白手里,常年出海在外的大将,权仲白要毁掉皇上对定国公的信任,却只需要几句大实话那就够了。从前他不会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而一个男人不管再大度,对想撬他墙角的人,却都不会太客气的。
    蕙娘无需再多说什么,已能让定国公明白过来,这一回,他面上的苦笑真有点货真价实了,“子殷的行事作风也太低调了吧……不过,也是,虽说那位身子不好,但他到他身边服侍的次数,也的确是太频繁了一点。”
    “这些事,本不该由我的口说出来。”蕙娘啜了一口茶,“亦算是迫不得已,毕竟我和国公虽不熟悉,但却和孙夫人颇有交情。无事生非,也不是权家的作风……”
    定国公从善如流地道,“少夫人只管放心,孙家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犹豫了一下,又慎重道,“这件事是我没做好,便算是我欠了子殷、欠了少夫人一个人情吧。”
    蕙娘也不为己甚,浅笑道,“国公知道就好,把这种事拿出来乱说,必定会招惹到上头的不快。到时候我若要清楚解释缘由,对两家人都是损害。我固然狼狈,可您就未必只是狼狈了。”
    定国公面色再沉,眼看又要再度认错时,蕙娘摆了摆手,因道,“既然在日本这里找到了线索,看来,不论有无利润,票号是肯定要设法登陆日本的了。据我所知,多摩藩对朝廷敌意很深,要想打通关节在日本开上分号,不论是宜春还是盛源,都需要了解日本的政治势力,这个差事,耗时日久,更需要了解日本话的人来做,既然国公说欠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我便用在这里吧,还请国公爷多在这事上用点心思,起码要告诉我,若想在日本开辟分号,我需要买通哪些关系。”
    定国公松了口气,爽快地道,“既然是为了国家大事,此事就应当着落在我头上,舰队在此停泊期间,我自会派人收集这些内容。到时候一式两份,一份就给少夫人,一份送回国,也是两便。”
    他顿了顿,又目注蕙娘,深沉严肃地道,“至于我欠少夫人的这个人情,却不会就此算了。有些事,合了情就不能合理……是孙某寂寞太久,一时忘形。多亏少夫人能把持得住,孙某如今清明过来,真是冷汗涔涔,多谢少夫人点醒了,今后少夫人如有差遣,孙某一定全力以赴。”
    对定国公这样的政治家来说,权仲白就算对孙家有再大的恩情,只因在政治上缺乏足够能量,依然使他不自觉地看轻了权家。直到此刻,他才算是拿出了应有的尊重,当然,至于心底是否还在觊觎她,这就只有天知道了。
    蕙娘淡笑道,“贱妾蒲柳之姿,何曾能得如此垂青?国公只是出海日久、心思浮动罢了。发乎情止于礼,有些事也不必那么较真,过去了就过去了吧。”
    定国公双手撑住几案,微微倾身望著蕙娘,轻声道,“女公子太自谦了!如非您是这样身份……”
    他又露出了一个真切的苦笑,涩然道,“也许人这一生,总是求而不得的东西更多。孙某只能说,神医一辈子福大命好,天才横溢、龙章凤彩不说,还能得到您全心全意的倾慕,孙某是羡慕非常……”
    这最后的感情流露,不但极为大胆,并且是真的情真意切,甚至于定国公失去了一向的沉稳霸气,也露出了苦恼脆弱的一面。蕙娘心底轻轻一动,不免回思自己一路上是否给他带来错误的印象,譬如说过分亲昵、放松,又或者是流露出女儿态等等,只是粗想一遍,却并无所获,只好歉然一笑,并未作答。
    这也是定国公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两人虽然居于一艘船上,但之后他再没把蕙娘请过去说话。蕙娘也相应地收敛了脚步,大部分时间都在舱房内休息静坐,待到半个月以后,舰队补给完成,即将扬帆出海时,她也拿到了详尽的情报说明。又登上了一艘焦勋为她安排的商船,扬帆往大秦去了。
    此时已是盛夏时分,外海台风不少,这艘商船并不敢直接航向青岛港口,而是顺着陆地慢慢航行,免得遇到台风,船沉人亡。如此一来,势必要经过朝鲜和东北的各个港口,蕙娘和桂皮便可以中途下船,反正按这艘船的航速,他们走陆路说不定还能比船只更早到达天津。届时只要船上水手说话小心一点,蕙娘自己不露出什么踪迹,两人要露出破绽都难。
    也因为此,上了商船以后,蕙娘和桂皮都是深居简出从不露面,待得船过盘锦港时,两人趁夜下船,抄小道去向盘锦城内:此时自然是重又易容过了,桂皮化成个年轻公子,蕙娘反而是他的小厮。如此一来,即使她脂粉气外泄,外人也只会觉得她是桂皮的娈童,而不会往别处去想。两人日未出便到了城门边,此时城门未开,他们便在城门外一处无人的茶棚中坐了,等候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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