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参见韩王殿下。”
    韩王乃当今皇叔,位份尊崇无比,然生性简朴,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此番大驾出动,居然就只有一辆马车、数十护卫,身上也不曾着王服,仅仅只是穿着件布衣,乍一看上去,简直就有若街边的普通老者一般,这等情形落在狄仁杰的眼中,脚步不禁为之一顿,但却不敢失了礼数,忙疾走着抢下了台阶,恭谨地大礼问安道。
    “狄大人客气了,快快免礼,老朽冒昧前来,多有打搅啊。”
    李元嘉笑得很客气,客气得有若老朋友相见一般,浑然不见了当初摆架子给狄仁杰脸色看的威严,也不等狄仁杰将礼行完,便已抢上前去,伸出双手搀了狄仁杰一把。
    “不敢,不敢,殿下,您里面请。”
    相对于李元嘉的和煦与客套,狄仁杰却是一派的谨慎状,并没多寒暄,只是恭谨地后退了小半步,摆了下手,示意李元嘉先行。
    “嗯,好,好,好,狄大人,一并走罢。”
    李元嘉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狄仁杰的拘谨中透着的生分,笑容满面地连声叫着好,一伸手,甚是亲热地拉了狄仁杰一下,示意其一并进府,狄仁杰这一回倒是没再多客套,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落后小半步,陪着李元嘉一道进了府门,一路说笑着直抵二门厅堂,各自落了座之后,自有随员奉上了新沏好的香茶,而后各自退了下去,堂中只剩下狄仁杰与李元嘉父子在。
    “狄大人今日辛苦了,听小犬说,此番现场勘查颇有所得,不知可是如此么?”
    下人们退去之后,李元嘉没再多废话,直截了当地便直奔了主题。
    “确是略有所得。”
    狄仁杰似乎不怎么情愿谈论案情,只是简而概之地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哦,那就好,那就好啊,不知凭此线索可能救回春耕专使否?”
    李元嘉乃是别有用心而来,自是不可能因狄仁杰的缄默而就此放弃,这便装出一副欣慰的样子,手捋着胸前的花白胡须,意有所指地往下问道。
    “这怕是难啊,现场所得不多,要救回王大人,恐还须韩王殿下主导大局啊,下官实难当此重任,惭愧,惭愧。”
    狄仁杰自是听得出李元嘉话里的潜台词,但却并不打算立马接招,这便作出一副为难无比的样子,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满面愧色地回了一句道。
    “狄大人过谦了,老朽年事已高,精力难续,这主导大局之重任还须狄大人多多担待才是,放心,老朽这就下令,全潞州境内大小官吏皆听凭狄大人调遣,务求能将王大人救出贼手,若是再多迁延时日,朝廷的脸面怕是要不好相看喽,还望狄大人能以大局为重,一句话,要人要钱要兵,老朽皆全力支持!”
    眼瞅着狄仁杰不肯应承,李元嘉心中不免有些焦躁,这便将姿态放得极低,一派予求予舍之架势。
    “这……,殿下如此厚爱,下官实是当不起啊,下官还有圣命在身,实不敢妄为也。”
    昨日在刺史府上,狄仁杰本已是答应过此事了的,不过那时是那时,这会儿有了把柄在手,狄仁杰可就不是那么好说话了的,任凭李元嘉姿势摆得多低,狄仁杰就是不肯应命。
    “狄大人所言倒也有理,这圣命确是耽搁不得,只是王大人又不可不救,不若这样好了,涉县之事老朽亲自出面打理,终归会给狄大人一个满意的交待,至于救出王大人一事么,就烦劳狄大人多多费心如何?”
    李元嘉如今是处于被动的一方,要想从此案中安全脱身已是很难,唯有指望着能与狄仁杰达成个协议,否则的话,不死怕也得脱上层皮,这会儿被狄仁杰逼到了墙角上,无奈之余,也只好做着丢车保帅的准备了。
    “殿下如此爱重,下官惭愧,惭愧啊,只是圣命有时限,下官却也不敢耽搁了去,这样罢,下官便在这上党城中多耽搁三日,若是能有所得最好,若是不能,下官还须得赶往涉县办案,殿下您看如此可成?”
    狄仁杰吧砸了下嘴唇,又掐了掐手指,一脸为难状地长出了口气,话里藏话地给李元嘉上了一道紧箍咒。
    “三天?好,那就三天罢,老朽就指望狄大人了,还请狄大人多多费心,老朽就不打搅了,告辞,告辞。”
    这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形下,李元嘉实在是没了讨价还价的底气,就算是再不甘,也只能是硬着头皮答应了狄仁杰的“勒索”。
    “下官恭送殿下!”
    协议既已达成,狄仁杰自是懒得再与李元嘉多废话,见其要走,也就顺势站了起来,煞是客气地陪着李元嘉父子一道出了府门。
    “狄大人留步,先前所言之事就烦劳狄大人多多费心了,告辞,告辞。”
    府门外,李元嘉很是客气地朝着狄仁杰拱了拱手,满脸笑容地交待了一句场面话,而后便在下人们的服侍下,上了马车,待得车帘子一放下来,脸上的笑容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面色阴沉得有若寒冰一般,这等情形一出,登时便令紧跟其后转进了车厢中的李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小心肝跳得险些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父、父王,您,您为、为何……”
    李谌虽是受惊不轻,可心底里的疑问却是怎么也憋不住了,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家老父为何要对狄仁杰如此这般的迁就,这便壮着胆子,试探地开了口,只是喉咙干涩无比,结巴了半晌都没能将话说完整。
    “哼,若不是你这个蠢货,为父又怎能落到这般田地,废物一个!”
    李谌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之下,李元嘉满腔的怒气尽皆朝其发泄了去,毫不容情地便是一通子臭骂,直骂得李谌面红耳赤不已。
    “父王息怒,父王息怒,孩儿以为事情尚大有可为,实无须对其妥协到这般田地。”
    或许是被骂急了,李谌反倒是放开了,梗着脖子便顶了一句道。
    “尚有可为?好,很好,尔且说说这个可为又是怎个为法?”
    李元嘉被李谌这么一顶,怒极反笑了起来,气不打一处来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句话来。
    “父王,那狄仁杰不过就是有几支残弩在手罢了,就算说破了天去,也不见得能拿我潞州如何,大不了推说军中遗失罢了,顶多不过申诫之罚而已,又有甚了不得的,孩儿自认了这责去也就是了。”
    李谌到了如今还是看不透事情的关键之所在,自以为是地陈述着,却是没注意到李元嘉的脸色已是难看到了狰狞的地步。
    “唉,你这脑子怎地看着便像是猪脑,事情若是如此简单,为父又何须妥协,好好想想那王方明如今在何人手中!若是此人回了京师,再加上狄仁杰的现场勘察公文,我潞州拿甚子来免灾,就你这个脑袋能顶事么?”
    李元嘉实在是气到了无可再气的地步,伸手点了点李谌的脑袋,长叹了口气,万般无奈地揭破了谜底。
    “啊,这,这……”
    李元嘉如此一说,李谌这才识得厉害——光有王方明的证词不足为凭,光有狄仁杰的勘察文书也不可怕,左右话都是人说的,潞州方面也大可胡搅蛮缠上一番,未见得就会吃挂落,尤其是在武后主政的时候,可这两者一结合在一起,那便是铁证,将李元嘉父子一网打尽已是绰绰有余了。
    “慌个甚,听好了,这几日将别院盯紧了,一旦他们与那伙贼子联系上了,你该是知道如何去做罢,嗯?”
    李元嘉可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这一见李谌终于知道害怕了,也就不再多做解释,而是声线阴冷地吩咐了一声。
    “啊,是,孩儿知道了。”
    李元嘉的声音虽不大,可内里蕴含的杀机却是浓得很,李谌心一惊,自不敢怠慢了去,紧赶着出言应了诺。
    “嗯。”
    该说的都已是说过了,李元嘉自是不想再多废话,双眼一闭,假寐了起来,只是额头上的青筋却是弹跳不已,显然其内心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平静……
    第六百七十二章狄仁杰断案(六)
    “狄大人。”
    送走了李元嘉父子,狄仁杰也没在院门处多逗留,一待李元嘉的马车行出了门前的照壁,便即转回了卧房之中,早已等候在房中的王宽立马抢上前去,恭敬地见了礼。
    “王将军,李将军处可是有消息了?”
    一见到王宽等在此处,狄仁杰立马便猜知了其之来意。
    “回大人的话,李将军已按大人吩咐行事,此去虽远,然有李都督负责接应,理应无事,只是我等恐须防韩王恼羞成怒,若是玉石俱焚,实不值当,而今诸事既已有了眉目,末将以为此处实不宜久留,大人须早做打算才是。”
    王宽跟随李显多年,自是清楚李显对狄仁杰的倚重,自不想见到狄仁杰有甚闪失,这便出言进谏道。
    “无妨,王大人安,则我等亦稳若泰山,韩王纵使再恼,也断不敢轻举妄动,只须按预定计划行事便可。”
    狄仁杰自是能体会得了王宽的忧心,但却并不甚在意,笑呵呵地一捋胸前的长须,甚是自信地下了定论。
    “这……”
    狄仁杰倒是说得自信无比,可身负保护重任的王宽却是无法淡定下来,迟疑了一下,便要开口再行劝谏一番。
    “王将军,不必担心,唔,这么说罢,依你看,韩王若是造反,能成功否?”
    这一见王宽兀自忧心忡忡,狄仁杰不由地便笑了起来,问出了个颇显蹊跷的问题。
    “不能,就算其准备周全,也断无一丝成功之希望!”
    王宽虽奇怪于狄仁杰为何会如此问法,可回答起来,却是没半点的迟疑,直截了当地便给出了答案。
    “嗯,是不能,那依你看,韩王会否帮着旁人造反?”
    狄仁杰笑了笑,还是没有急着解释个中的蹊跷,而是接着往下追问了一句道。
    “理当不致于罢,韩王如今已是亲王,纵使帮旁人成了事,换来的也不会比今日所拥有的多,反倒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某观其人当不致蠢至这般田地。”
    王宽愣了一下,皱着眉头想了想之后,摇了摇头,语气不是很肯定地分析道。
    “哈哈哈……,这不就对了,韩王不过是做了件错事罢了,只是错事一出,便须得无数的错事来加以掩盖,这么一错再错下去,那也就只有谋逆一途可走了,真到那时,玉石俱焚确非不可能之事,可若是有台阶可下,他又为何不下呢?”
    王宽话音一落,狄仁杰已是放声大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简单地解析了一番,点明了破此案的关键之所在。
    “原来如此,末将明白了。”
    王宽本就多智,这一听狄仁杰如此说法,自是已然明悟了过来,这便心悦诚服地躬身行了个大礼。
    “嗯,那好,这几日便都好生歇着罢,待得李都督那头来了准信,再与韩王计较不迟。”
    这一见王宽已是没了疑问,狄仁杰也就不再多言,挥了下手,示意王宽自便,自己却是打了个哈欠,走到榻边躺了下来,不多会便已沉浸在了梦乡之中……
    “你说什么?病了?什么病,嗯?”
    自打跟狄仁杰暂时达成了协议,李元嘉便已是紧锣密鼓地张罗了起来,不单是涉县那头忙乎了开来,上党城里也是一派的紧张之调度,就等着狄仁杰出马去将王方明等人找了出来,也好进行下一步之安排,却没想到狄仁杰居然在此等时分病了,这等消息一传将回来,李元嘉登时便火了,双眼圆睁地怒视着前来禀报的李谌,恼火万分地吼了一嗓子。
    “回父王的话,说是旅途劳累,得了风寒,闭门谢客。”
    李谌被自家老父的唾沫星子喷了一脸,却是连擦都不敢擦上一下,低垂着头,苦着脸解释了一句道。
    “好一个风寒,去,将城中的名医都征召起来,送到别院去,哼,孤倒要看看他病还是不病!”
    狄仁杰这么一病,李元嘉万般设计尽落到了空处,心中腻味得够呛,一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去,恶狠狠地便吼了起来。
    “父王息怒,孩儿已派了府中几名医官前去,可,可都被拒之门外,说是仅感风寒,只须静养,不必再治。”
    李谌虽算不得有多聪慧,可基本的政治常识还是有的,自然是知晓狄仁杰这一病实在是太过蹊跷了些,也早就想到要派人去试探上一番,奈何狄仁杰那头压根儿就不给他机会,连门都没让那些医官进。
    “哼!其之随从可都有甚异动么?”
    李元嘉大怒之余,恨不得亲自冲到别院去,朝狄仁杰好生咆哮上一番,奈何想归想,做却是不可能如此去做,真要如此这般地扯破了脸,等待李元嘉的断不会是甚好结果,无奈之下,李元嘉也只能是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与冲动,黑着脸,冷哼了一声道。
    “回父王话,自昨日起,孩儿便已令一众人等紧盯不放,始终不曾见有何异常。”
    李谌摇了摇头,有些子丧气地应答道。
    “嗯,继续盯着,有甚异动,即刻来报。”
    李元嘉脸色阴晴不定地在室内踱了好一阵子,始终不敢真下了狠心,末了,也只能是黑着脸下了令。
    “诺!”李谌紧赶着应了一声,抬脚便要退将下去,只是脚方抬起,人却又顿住了,脸显挣扎之色地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咬着牙开口道:“父王,那厮会不会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要不……”
    “唔,应该不会,嗯,也不得不防,这样好了,传令下去,各营州兵即刻向上党集结,就以春狩的名义去办。”
    李谌的话虽未曾说完整,可李元嘉却是听明白了,只不过明白归明白,真要其就此下决心举事么,却是没那个勇气。
    “诺,孩儿告退。”
    在反与不反的问题上,李谌同样也无甚底气可言,之所以出此建议,也不过是做最坏之打算罢了,既然李元嘉已是有了定见,他自是不想再多进言,这便紧赶着应答了一声,匆匆退出了书房,自去安排相关部署不提。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狄仁杰这一病,就足足五天不曾露面,上党城里的局势因之愈发紧张了起来,几乎每一天都有各县的军伍开到城中,将上党城南、北两个军营挤塞得满满当当地,自三月初以来便执行的戒严禁令不单没有取消,反倒更严格了几分,巡逻的兵力比起原先要整整多出了数倍,风声鹤唳之下,城中的谣言已是渐起了。
    弓弦绷得太紧易断,流言传多了,那便有可能会弄假成真,这个道理狄仁杰不是不清楚,他也不是不急,奈何李耀东那头始终没个消息,手中无牌之际,狄仁杰却也不好轻动,只能是按兵不动地病着,好在消息总算是在他“病倒”的第六天传了回来,狄仁杰兴奋之余,也顾不得天将插黑,急匆匆地便向刺史府赶了去。
    “狄大人病体痊愈,老朽喜不自胜啊,来,来,来,屋里坐了去。”
    形势微妙之际,狄仁杰急,李元嘉更急,原本正有一口没一口地用着晚膳,这一听狄仁杰来访,二话不说,丢下碗筷便抢出了府门,一见到狄仁杰的面,老脸上立马堆起了和煦无比的笑容,不待狄仁杰大礼参见,已是率先寒暄了起来。
    “惭愧,惭愧,下官这一病多日,却叫殿下记挂了,好在总算是不辱使命啊,若不然,下官惶恐无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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