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看出他正派?明明斜眼飞眉,不正经。
    温玉先他一步,弯下腰挑金桔树,陆显追上来,笑嘻嘻问:“穗穗?他们怎么都叫你穗穗?”
    有一株半人高,黄橙橙好鲜亮,她同老板压价,讲一车好话,低价成交,付过钱回过头来解释,“我出生在广州(注),起初又不知道父亲是谁,该跟谁姓,只有个小名穗穗,街坊邻居穗穗穗穗叫习惯,改不了口。”
    瞪他,“看着我做什么,搬花呀大佬。不然我叫你来shopping看风景?”
    ok,他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人在屋檐需低头。
    到街尾,她又同外乡人订一棵桃树,正月十五送到金福卤水鹅,要青色盆,金色边,埋土过半但未满,桃花半开但未开,炮竹也要备齐,小吝啬鬼温玉才不肯为爆竹多付款,唠唠叨叨再三叮嘱,尘土毛虫一定清理干净再进店,不要惊到客人。
    她自己提一大袋元宝春联假炮竹,慢悠悠行路,为等她身后一只手抱住金桔树的乡下仔陆显,找不出半点对残疾人士之怜悯同情。
    抬眼看他,上上下下打量,“陆生,你行不行?”
    有眼睛都看得出来,陆生在死撑,“多抬一个你都无问题。”
    总算,经过春田小学,温玉长舒一口气,同他说:“你陪我回母校逛一逛好不好?”
    还要装不经意,随口说:“我同守门大叔讲一句,金桔树就留在这里。”
    陆显百分百服从命令。
    五六年过去,春天小学没改变,依然是建于民国的斑驳教学楼,台风中屹立不倒。小花园里伟人雕像被雨水侵蚀,半边面白,半边面黑,成阴阳脸,黑白无常附身。
    她蹲□,于雕塑基座下寻宝,找到后眉开眼笑,叫他来看,“我小时候调皮,在这里刻一行字,你看,还好清晰。”
    陆显眯眼看,她指尖前方,一排歪歪斜斜简体字一笔一划写满稚气,旧时光记忆依稀可循,她在大理石上抱怨,“不是说好要回来炸学校,到现在都没影,讲大话——穗穗。”穗穗两个字笔画太多,难坏手指短短,脸胖胖小姑娘,第二个穗没写完整就放弃。
    再向上看,字迹上可追寻往事蛛丝马迹,从前小小男子汉好大口气,大约又是课堂捣乱,被老师抓出来罚站,满肚怨恨,随手找一块有棱有角石头,庄严肃穆伟人雕塑下大书特书,立志要等飞黄腾达功成名就之后请人来日日给老师讲课,多讲一句话打手心罚站一整天,以此血洗前耻。
    “等老子长大,一定回来炸飞你们——陆大丰。”
    小男孩教育成问题,十几个字错一半,偏旁部首丢脑后,要叫中文教授来研究,他写的篆书还是草书。
    两个人都蹲着,傻瓜一样面面相觑,距离相近,对方眉目放大,不适应。
    陆显看着她笑,这笑意似一滴水落入平湖镜面,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徐徐连绵,满目欣喜。
    温玉茫然,问:“你笑什么?好像痴呆。”
    陆显伸手揉乱她长发,笑容未减,“原来你早十年就在等我,还抱怨我怎么还不出现,穗穗穗穗,谁允许你这样可爱。又脸红?躲什么躲?得啦,现在就去买火药,实践诺言。”
    青山绿水,白云点缀,小镇西江从未这样美丽过。
    温玉侧过脸,躲避他的眼神追击,“原来你跟我是同乡…………”
    陆显拖她起来,躲在雕塑阴影下偷时光缝隙,抱她在怀中说:“我出生在这里,那时候才可怕,人人都吸白粉一样,每天high过头,广场里唱歌打人。打渔都需天黑偷偷去,我阿爸就这样死在风浪里,尸体都找不到,奶奶哭瞎眼,四处磕头也没人管,一座坟的空余都没有。我阿妈长得好,怎么肯受穷守寡,第二年就扔下我,跟住个北上淘金的富商跑路,其实哪算富商,不过是比穷人富而已。奶奶死后我没人靠,就跟阿叔偷渡到红港,打零工度日。”
    他原本对此已麻木,说起来像讲新闻报道,没感情,但看她听得认真,也开始回头细想,他是否真算身世凄惨,值得同情。
    “德叔照看我长大,不然你以为他是大善人,随随便便捡个烂仔都收留?不过镇上人大都不认得我,差不多全家都死光,亲戚朋友没关联,也不知这算不算我家乡。”
    35分裂诀别
    老乡相见,总要泪眼朦胧感慨缘分奇妙。
    可惜男女之间,无论多复杂表象,大多数时刻水到渠成,发展为你来我往,唇舌之战。清清静静校园也可点燃缠绵激情,身与身缠绕,情与情难分,如不是她出声喊停,他多半要光天化日犯“流氓罪”,在大陆蹲十五年班房。
    温玉领他回金福卤水鹅,近除夕,店内生意红火,外婆同德安哥忙得脚不沾地。金桔树进门,温玉便挽起袖子招呼客人,指派陆显坐角落喝茶,一块钱一大盒的铁观音,涩口未回甘,浮浮沉沉廉价风光。
    他看温玉,笑意盈盈手脚俐落,同一桌接一桌客人谈,想点什么?冬天的鹅又肥又嫩,春天出的小崽冬天长成,骨头都是又轻又酥,煮得透嚼得碎,不能不尝,除夕夜摆盘最好,气派又美味。
    得啦得啦,穗穗人靓嘴甜,一只上桌一只带走。
    再点凉菜点心猪脚面线云吞面,温玉记性好,不必铅笔小本,光靠脑也不出错。
    再来客,门外雨棚下又要加桌,温小姐没有做女人自觉,六人大圆桌,她敢一人扛,侧着身避开进进出出食客,腰间挂一块白抹布,桌子架开来,两三下就擦干净桌面,再一口气搬四只椅,是天生神力怪物出击,招呼说,快坐快坐,有事叫我。
    如花似玉小姑娘,又漂亮又勤快,谁家不想来说对象,可惜人家有出息,早不是一“国”人。
    陆显一杯茶见底,看温玉三十平小店里忙忙碌碌身影,突然生出一息俗世庸碌的慰藉与感怀。或许他心心念念想要混出头,做大佬,横行无忌,金山银山梦想,并不如一杯茶静静相待时光。
    他心中默数到第几拍,她听十一桌召唤,蓦地回过头,细细麻花辫斜阳微光中甩动,唇角浅浅笑,欣然未散,遇见他,也要羞涩低头,一眨眼转开目光,急匆匆,去应付一桌算账买单食客。
    不过她红红耳廓,算不清的账目偷偷泄露心事,苦苦涩涩酸酸甜甜,未经风雨,琉璃易碎。
    谁懂白云苍狗,岁月无情。
    这一缸卤水鹅不到七点就卖光光,食客们排半小时长队结果要空手回,多多少少失落,又要同人道歉,明天请早,一定留一只最肥最嫩卤水鹅。
    好不容易到休息时,陆显却不见踪影,温玉面对一桌饭菜食不知味,她灰心,猜测陆显外出逃跑,耐不住痛苦要复吸,从前努力付诸东流,她自认没精力拖住他重新来。
    外婆夹一块鱼肚肉放她碗里,叮嘱她长身体时候多吃饭,多睡觉,才能长成温妍一样的长腿高妹。
    温玉最终放下碗筷,同外婆说,白天在春山家忘拿书,耽误晚上温功课。也不等长辈多讲一句话,闷头向外走。
    谁知她要去哪里?港口、码头,地下室还是棋牌屋?
    西江一个小小乡镇,从西走到东,半小时完成,藏一个陆显,却轻而易举。
    而海的尽头,斜阳西沉,浅红昏黄的光照不亮巷道转角,陈年垃圾堆满天,好多个自然发酵、腐化、开出花,又得新生,多么壮丽景观,带夹缝中顽强小草铺陈脚下。
    陆显同大陆沿海第一批吸毒人、贩毒人交易,瘦得只剩三两骨的“二流子”,满头满脸油,两支烟带着两颗头凑在一起,驳火,交心。
    陆显手中捏住包“廉价货品”,高调发声,“你卖一个包粉赚几块钱?够不够你自己吸?不想多养个女人,high足之后还有有余兴节目,爽到过瘾。你帮我同你大佬传话,我有路,一个月十万二十万,看他有没有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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