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着这人坐在轮椅上清清瘦瘦还带着伤的样子,楚楚又觉得冲他发火于心不忍,抿了抿小嘴,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不碰你也行,你就把衣裳都脱了让我看看吧。”
    “……!”
    景翊抢在萧瑾瑜张嘴出声之前赶紧道:“好了!楚楚,这里没事儿了,你可以去后面考对答了。”
    楚楚一脸不死心地看着脸色一片阴沉的萧瑾瑜,“可我还没验完呢。”
    “这是考试,不用验完,我是考官,听我的,听话,赶紧,快点,那边要迟了!”
    景翊几乎都要吼出来了,楚楚倒是一点儿危机意识都没有,拿过她的木牌牌之后望着杵在一边已经彻底吓傻了的书吏道,“大人,你不是该把我说的那些都记下来吗?你怎么都没拿笔啊?”
    “我……我……我记性好,记,记脑子里了,你走了再写,走了再写……”
    “好,你可别忘了啊!”
    “忘不了,忘不了……”
    他死都忘不了了……
    “景大哥再见!”
    “再见,再见……”
    ******
    楚楚蹦蹦跳跳跑出去之后,景翊那颗在嗓子眼儿里悬了半晌的小心脏也就收回到肚子里了。萧瑾瑜不是那种事后算账的人,当场不发脾气,意味着这事儿也就就此作罢了。
    萧瑾瑜脸色缓和了些,趁书吏去一边搜索枯肠寻找合适的词句记录楚楚方才“壮举”的时候,低声对景翊道,“你说的是她?”
    景翊凑近了些,“我就说她绝对与众不同吧……”
    萧瑾瑜已经清冷静定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浅浅蹙起眉头,“我说过,是要找个身家清白,背景简单的。”
    景翊哭笑不得,“她这都简单得浑然天成了,你还想简单成什么样啊?”
    “应考单子上,她是官宦世家出身。”
    景翊一愣。
    在大街上碰见她那会儿,她可不是这么说的。
    就是那些狡黠油滑老谋深算的京官撒个谎他都能一眼看得出来,照理,这小姑娘要是跟他扯谎,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可这应考单子也不是能信口胡诌的。
    景翊正琢磨着这差错出在哪儿,从门外进来个书吏,对着萧瑾瑜一拜道,“王爷,尚书大人说时辰差不多了,请您前去监审。”
    “跟尚书大人说,我身体稍有不适,不便前去,请吴将军代为监审吧。”
    “是。”
    ☆、5红枣姜汤(五)
    本来刑部衙门里的路一点儿也不难走,一厅一堂都是坐北朝南,排得方正整齐不歪不斜的,从哪儿到哪儿最多拐不了三个弯儿就能到,可这会儿偏偏赶上有个什么大案开审了,一连几条路都有人拦着不让过,明明出了偏厅拐个弯儿一会儿就到的地方,楚楚愣是绕了大半个刑部衙门才赶到门口。
    以为自己肯定是迟了,楚楚就一口气儿直接冲进了那屋里,“咣”地把木牌牌拍在了考官老书吏面前的桌案上,“楚楚……一号楚楚!”
    “哎呦,这冒失丫头……不着慌,不着慌……”
    老书吏被她这一下子差点儿拍得心脏病发作,一边抚着自己胸口,一边不急不慢地拿过楚楚那牌子,凑近了仔细看了看,才点点头,一边铺纸研墨一边念叨,“是了,是了,你这来得可也忒早了……别害怕,别着急,那些个跟死人打交道的事儿啊,前面那俩屋里都算考完了……咱们在这儿就说说几个小事儿,说完啊,你就算全考完了……知道了吧?”
    等老书吏一句三断地把话说完,楚楚气儿也喘过来了,清爽地应了一声,“知道啦!”
    “哎,好,好……”
    老书吏一边儿点头絮叨一边儿默默深呼吸,要不是这会儿正躲在屏风后面的那两位爷下了特别吩咐,就冲刚才那一拍,他也非得清脆利索得跟训孙子似的吼她几嗓子才能顺过气儿来。
    那俩爷不但吩咐了让他对这小姑娘和气耐心,还把先前准备好的验尸律法对答换成了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所幸他在刑部当了二十几年的书吏,也没长别的本事,就一点儿磨练得最好,听话。
    所以老书吏淡定地把头埋在楚楚先前填的那份应考单子里,慈祥得像邻家老大爷似地问道,“小姑娘,你是祥兴二年生人啊?”
    “祥兴二年正月初九。” 楚楚一时想不出这生辰和当仵作能有啥关系,忽然想到许是京里规矩多,挑仵作还要图吉利算八字的,就赶紧补了一句,“我爹说正月生的女孩有福,是娘娘命。”
    “哎呦,说的是啊……”
    老书吏一边儿慢悠悠地往一旁纸上写着,一边满心默默冒黑线,这种话要都应验了,那历朝皇上王爷的不都得是在床上累死的啊……
    “家里几口人啊?”
    “我爷爷奶奶,我爹,还有我哥。”
    “你在单子上写的……你的出身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世代忠良?”
    楚楚腰板儿一挺下巴一扬,“正是!”
    老书吏抬眼看着她这一副清汤挂面的打扮,默默捻胡子,“那令尊现于何处为官,官拜何职啊?”
    “我家世代都是当仵作的,我爷爷的爷爷就在衙门里当仵作了。我爹现在是紫竹县衙门里的当家仵作,给县里办过可多难案了。”看着老书吏愣在那儿,楚楚忙道,“您知道紫竹县吧,就是苏州的那个紫竹县,郑县令的那个紫竹县……”
    “知道,知道……这个怎么不知道,郑县令嘛……”待这个此生头一回听说的地名从脑子里飘走,老书吏不动声色地道,“可是姑娘啊,你这世代仵作,怎么就是官宦世家了啊?”
    楚楚眨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老书吏,“在官府做事儿,不就是官吗?”
    这么个官宦世家啊……
    老书吏松开差点儿就被他捻断的胡子,咳嗽了两声,边往纸上写边道,“是,是……那你再说说,这书香门第是怎么个解法啊?”
    “我们家里讲行医讲验尸的书可多了,就是看书最快的秀才连着看仨月都看不完!我们县里所有讲验尸的书我都读过,我还知道怎么写尸单。”
    好个书香门第啊……
    老书吏摇头苦笑没话找话往下说,“这填写尸单是刑房书吏干的,可不是仵作的差事……”
    “我知道。可尸单也是要仵作画押的,我爹说至少得能看得懂才行,不然被那些刑房书吏坑了都不知道。”
    老书吏默默抬头瞅了楚楚一眼,这小姑娘是真不知道坐在她面前的就是个刑房书吏吗……
    “这个世代忠良……”老书吏咳了两嗓子,“你还是说说你对三法司知道多少吧。”
    楚楚一愣,“三法司?”
    她隐约记得,刚才去西验尸房路上,她跟七叔讲六扇门,七叔就跟她念叨什么三法司来着,她觉得他俩说的完全是两码子事儿,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听,没往心里去多少,自然也就没问这三法司是个什么。
    看楚楚愣着,老书吏提醒道,“三法司不知道啊?就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这仨地方是干什么的,知道吧?”
    楚楚一脸茫然地摇头,这仨地方倒是都听说过,都是京城里跟判案有关的地方,可到底哪个是干嘛的,她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
    可这会儿要是什么都不说,这个题不就算是没答出来吗,上场验伤已经让那个坐轮椅的搅合坏了,这场可不能再考差了,就是硬说也得说出点儿啥来才行!
    楚楚一急,突然想起隐约间记下的七叔的几句话,忙道,“不过……我知道三法司的老大,三法司的老大是王爷,我今天早晨在刑部外面还给他磕头来着。”
    老书吏眉毛一挑,“你认得安王爷?”
    “对对对,就是安王爷!”
    老书吏有心无意地往侧面屏风望了一眼,“那你说说吧,知道安王爷什么啊?”
    楚楚一边竭力搜罗着七叔那会儿模模糊糊的念叨,一边往外倒,“安王爷是当今皇上的七皇叔,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
    到底是听说来的心里没底儿,楚楚一见老书吏皱了眉头,心里一下子就慌了,急得小脸发红,“我,我还知道王爷的名字,名和字都知道!”
    老书吏一见楚楚急了,忙跟哄孙子一样哄道,“好,好……不急,不急啊,你慢慢儿说,慢慢儿说……”
    楚楚定了定神儿,舔了下嘴唇,她记得七叔就是这么说的,肯定没错。突然一想,刚才那两句说的都是那个王爷不好,怪不得老书吏要不高兴了,楚楚赶紧补救,“我觉得王爷的名字可有意思了,一点儿也不像脾气不好的人。”
    “嗯?”
    皇家姓萧,安王爷排瑾字辈,名瑜,至道二十六年出生,是个卯年,古言里又有句“瑾瑜,美玉也”的话,就得了“卯玉”的字。他知道这些也得有十年了,怎么就没看出来安王爷这中规中矩的名和字哪儿有意思了?
    “王爷名叫小金鱼,字毛驴,您说有意思不!”
    老书吏手一抖,在那张写了大半页字的纸上划出了一条粗粗的黑线。
    楚楚意犹未尽,“王爷肯定可喜欢小动物了,要么怎么叫这么个名儿呢!我爷爷说了,喜欢小动物的人都心善,脾气肯定都不差……”
    老书吏正一身冷汗的时候,突然听到三声叩响屏风的动静。
    这是那两位爷跟他说好的就此打住的信号,老书吏瞬间如释重负。
    那三声叩得急,还不轻,楚楚也听见了点儿动静,扭头看向屏风,“那是什么动静啊?”
    “毛驴……不是!风,风刮的……”老书吏一阵手忙脚乱,“好了好了好了……我问完了,完了,完了……你,你,你先回去吧,明儿午时三刻在刑部门口问斩……不是!看榜,看榜……”
    “明天才出榜啊?”
    “对对对对……明儿,明儿才出榜呢,你先回吧,啊……后面还有人要考试呢,走吧,走吧……”
    楚楚暗自庆幸,还好昨晚留了个心眼儿,没先去住掌柜说的那个不花钱还给钱的客栈,这不今天晚上就要用上了嘛!
    “谢谢大人!”
    “不敢,不敢……不是!不谢,不谢……”
    ******
    等楚楚蹦蹦跳跳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景翊才跟萧瑾瑜从屏风后出来,老书吏慌得就跪到萧瑾瑜面前,连称该死。
    景翊笑着拉起老书吏,“你别急,我死完了才轮得着你,你等着也是等着,到西验尸房把这丫头刚才验尸的记录拿过来吧,没准儿回来就轮到你了。”
    老书吏也顾不得琢磨景翊这话里有几分真假,磕了个头就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他俩人的时候,景翊抱手看着一脸沉静的萧瑾瑜,“怎么样,收了她吧?”
    在萧瑾瑜那张常年波澜不惊的脸上,也就他能还分辨得出来萧瑾瑜是在窝火还是在沉思。
    他这话说出来之前,萧瑾瑜是在沉思,之后,就是火大了。
    萧瑾瑜眉心一蹙,冷然掷给景翊一句话,“说过多少回,不许往我身上扯女人的事。”
    这不但是萧瑾瑜排名前十的禁忌,也是据景翊所知萧瑾瑜那个貌似无懈可击的脑子里为数不多的硬伤。
    “谁跟你扯女人的事儿了啊,我这不是在说仵作呢嘛,你自己琢磨的什么呀!”
    萧瑾瑜隐约觉得脸上刚才被楚楚抚过的地方在微微发烫。
    景翊轻勾嘴角,“你脸红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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