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从这些写给阿史那图罗的信件上就能看出来,这回的通敌不是卖国求荣那么简单的,而是两方商量着打仗,几乎每封信上都是在商量什么时候由哪方挑头在哪儿打一仗,甚至结果谁胜谁负,胜负到什么程度,胜负两方在此战中可得的利益是什么,都是在战前就商量好的。
    简单来说,就是两方将领在纸上布局取利,两方被蒙在鼓里的军士拿命演戏,图的就是年年月月有仗打,有勇无谋的阿史那图罗能保证自己的战绩不逊于骁勇善战的阿史那苏乌,而朝廷里的这位,则可日复一日地在军饷军械里捞足银子。
    从最后几份信件上看,阿史那图罗不守成约,纵容手下人突然向汉军挑衅,还态度蛮横,朝廷里的这位就发出了最后警告,如阿史那图罗再没有悔改的诚意,汉军就要放手打一回了。
    从后来阿史那图罗惨败被罚,换作阿史那苏乌与朝廷力量对峙,可以证明阿史那图罗最后还是没拧过朝廷里这位的大粗腿。
    这样的交易,实在比通敌卖国还缺德百倍。
    萧瑾瑜还是静如深潭,“大汗是来找主谋的?”
    阿史那苏乌还是摆手,“我找他干嘛……我的帐子已经打扫干净了,你们屋子里脏成什么样跟我没关系。”阿史那苏乌目光幽深地扫了眼凝着眉头的萧玦,“只是我一时半会儿对和中原人打仗没什么兴致了,希望你们皇帝能看在家有内贼的份儿上,先把这场仗往后推几年,等咱们都有心有力了再正儿八经开打……省得有人说我趁火打劫,胜之不武。”
    阿史那苏乌说是没兴致,可萧瑾瑜却清楚得很,他不是没兴致,而是一时半会儿没这个力气了。
    这场交易中牵涉了不少突厥大将,以阿史那苏乌的脾气一定是要斩尽杀绝的,这样大伤元气之后还要应对西边北边几大部族,他就是想打也打不过来了。
    萧瑾瑜静静看向还拿在景翊手中的纸页,“那大汗把这些物证献给我皇即可,何须绑架薛大人,费此周折?”
    阿史那苏乌仍然直直盯着嘴唇发白的萧玦,“称王称帝的都是半个瞎子,连突厥人都知道,汉人朝廷里眼珠子最亮的就是安王爷,看不漏一个坏人,也看不错一个好人。”
    楚楚低头偷偷看着萧瑾瑜的眼睛,那双眼睛的确亮如晨星,却亮得有些让人心慌,好像这人一眼就能看到人心底里去,把人心最黑的地方都照得亮堂堂的,什么大阴谋小秘密都无处藏身了。
    这会儿的萧瑾瑜像是个审视猎物的冷血猎人,楚楚还是更喜欢他看向她的时候,目光就像是刚出锅的奶黄包,外面温热,内里滚烫,香甜柔软……
    萧玦没心思去研究萧瑾瑜那双好看的眼睛,他比谁都清楚,阿史那苏乌这些话虽然听着像是有事儿好商量,但凭他对这个野狼一样的男人的了解,萧瑾瑜若是拒绝插手此事,阿史那苏乌绝对敢把这些书信送到皇上面前。
    阿史那苏乌想要休战,他就一定会达到休战的目的才会离开京城,上策走不通,他也不会介意用下策。
    这些书信但凡有个边角落在安王府以外的人手里,不光萧玦自己,恐怕连安王府和冷家都要陪着他栽个大跟头,更不必说已与他正式拜了堂的冷嫣……
    他已经是现在这副模样,死比活着要轻松得多,可一想到牵累这些人……
    萧玦抿了抿惨白的嘴唇,颔首拱手,“七叔……”
    萧玦低声下气的声音一起,萧瑾瑜就扬了扬手,截断他后面的话,静静定定地看向阿史那苏乌,“议和之事我会代为上奏,请大汗静候佳音。”
    “那就有劳安王爷了。”阿史那苏乌笑着站起身踱步过来,“我这次登门拜访还有件大事儿想跟王妃娘娘商量。”
    楚楚还在出神地看着萧瑾瑜,根本没听见阿史那苏乌说了什么,一直到萧瑾瑜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楚楚才回过神来。
    “王爷?”
    萧瑾瑜有点儿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随时随地都会盯着自己发呆傻笑的人,他们的孩子都一岁了,她怎么还没看腻……
    萧瑾瑜低声道,“大汗叫你呢……”
    “唔?”
    楚楚一抬头,就看见阿史那苏乌就站在她身前一步远的地方,正额头微黑地看着她。
    在阿史那苏乌的历史记录里,还从没有哪个女人能把他忽略到这个地步……上回见她的时候,这丫头不还看着他两眼放光吗?
    他知道萧瑾瑜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可单看外表,他一点儿也看不出萧瑾瑜哪儿比他好看,这样白兮兮又瘦兮兮的人要是扔到草原上,连狼都不稀罕啃他一口……
    阿史那苏乌酸溜溜地从怀里抓出一把象牙色的弯月形挂饰,叮叮当当一阵碎响,打眼看过去大大小小有十来个。
    “这是突厥的护身符,狼牙做的,小孩带在身上能长得跟狼一样强壮……这十五颗狼牙是从我登位当天猎到的第一只狼嘴里拔下来的,娘娘悠着点儿生,应该足够安王爷的儿女人手一个了。”
    楚楚高兴地把那十五个狼牙挂饰接到手里,清平的身子病弱,这礼物可太好啦,“谢谢大汗!”
    除了笑得甜甜的楚楚,和轻勾起嘴角的阿史那苏乌,其他人都是满脸错愕,连萧瑾瑜也淡定不了了。
    萧瑾瑜与突厥打的交道不多,但也知道突厥汗王登位当日会有一场行猎,汗王亲自猎到的第一只狼是尊贵的圣物,狼皮会用来铺垫新汗王牙帐的椅子,而狼牙多是用来分赏汗王嫡系子嗣的,阿史那苏乌居然把这只狼的牙拿来送给他的孩子……
    阿史那苏乌嘴角的弧度柔和了几分,看着楚楚半真半假地道,“我有两儿一女,我女人生我家小丫头的时候身子出了点儿毛病,不能再生了……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没用,想拿来讨好讨好王妃娘娘,请王妃娘娘答应一件事。”
    楚楚眨眨眼睛,“什么事儿呀?”
    阿史那苏乌的嘴角又上扬了几分,“我家丫头听多了安王府的故事,嚷嚷着非京城安王爷的儿子不嫁,我和我女人都拗不过她,王妃娘娘看能不能赏个脸?”
    萧瑾瑜额头一黑,还没来得及张嘴,楚楚已经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家闺女今年几岁啦?”
    阿史那苏乌也答得一本正经,“正月生辰,比小王爷年长三岁。”
    楚楚一下子乐了,“女大三,抱金砖,多好呀!只要她和平儿都愿意,啥时候嫁来都行!”
    萧瑾瑜一脸铁青,她是忘了自家儿子昨天才刚满一岁吗……
    阿史那苏乌快刀斩乱麻,“我把她一块儿带来了,就在城外营里,王妃娘娘要是愿意,我今天晚上就把她接来,让你瞧瞧。”
    “好!我给她做好吃的!”
    “……!”
    以景翊为首的三名旁观者识时务地默默低头看地板,连萧玦都掩口咳了起来,生怕一个憋不住露出笑模样来,他这副身板可经不住萧瑾瑜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惩罚……
    ******
    萧瑾瑜完全不记得这顿饭是怎么吃完的了,只记得临散场的时候景翊起身对着身边已经幸福得像是丢了魂儿的薛茗盈盈一拜,温软里带着点儿忧伤地说了一句,“有负薛大人多年惦念,恕小翊一直没敢向薛大人坦言……小翊喜欢的是女人。”
    看着薛茗死灰一般的脸色,萧瑾瑜才觉得自己还不是今天点儿最背的那个。
    回到一心园的时候,萧湘正在房里替楚楚哄着清平,楚楚一见萧湘就忍不住道,“公主,平儿要娶小公主啦!”
    萧湘惊得差点儿没把怀里的清平扔出去,赶忙看向脸色乌黑的萧瑾瑜,“七皇叔……”
    萧瑾瑜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看着被楚楚接到怀里的儿子,“突厥汗王的女儿。”
    萧湘一怔,秀眉轻锁,低声道,“这是……突厥送来的议和人质?”
    楚楚一愣,“人质?”
    萧瑾瑜微微点头。
    他没出口驳阿史那苏乌,也是看出了阿史那苏乌的用意。不管阿史那苏乌嘴上怎么说,这个时候把幼女带来,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表示和议的诚意,让他能安心去跟皇上商量。
    阿史那苏乌这么骄傲的人能把亲生女儿送上门来,想必如今突厥的境况远比萧瑾瑜先前想象得要糟得多,阿史那苏乌的求和之心也比他先前想象得要坚决得多,他和楚楚若不肯留她,阿史那苏乌也一定会忍痛把她送进皇宫里。
    把一个四岁的孩子送进幽深似海的宫墙里,一辈子束手束脚,看人脸色过日子,别说阿史那苏乌这个亲爹舍不得,就是萧瑾瑜也狠不下这个心。
    可若有个突厥公主留在他府上,不管当不当他的儿媳妇,有朝一日战事再起,他都要去招架朝廷里的那些乱七八糟……
    要是搁在两年前,权衡利弊,萧瑾瑜也许会冷下脸来推得一干二净,可自从清平出世,他就再也见不得孩子受苦了,甭管是谁家的孩子。
    萧湘久居深宫,和亲这种事自然是比谁都清楚敏感,可在楚楚的脑瓜里,再转几辈子也转不到这回事儿上来。
    萧瑾瑜也没指望楚楚会把这种事弄明白,“就是……阿史那苏乌怕我信不过他,把他的女儿送到咱们府上当儿媳,他要是敢说话不算数,我就能打他女儿的屁股。”
    萧湘抿嘴偷笑,她长这么大,可是头一回听说和亲是这么玩的。
    “这样好!”楚楚笑看着怀里正专心望着她,好像听懂了点儿什么的清平,“这样以后就有人陪平儿玩儿啦!”
    萧瑾瑜默默叹气,草原阿史那氏的公主,还不知道自家体弱多病的儿子玩儿不玩得起……
    ☆、115满汉全席(七)
    萧湘一走,萧瑾瑜就坐到桌边翻起了昨晚抱回来的那些卷宗盒子。
    “王爷……”楚楚把清平放回摇篮里,就凑到他身边来,“你怎么又查起这个案子啦?”
    萧瑾瑜从一个卷宗盒子里取出一叠信纸,一一在桌上铺展开来,又把阿史那苏乌带来的信件从另半边桌上铺开,眉心微沉,“当年突厥汗王来议和时呈给道宗皇帝一叠通敌信件,经多名办案官员比对,证实是宁郡王萧恒的亲笔书信,但萧恒致死都没承认……如果有人能把萧玦的字迹仿得连他自己都看不出破绽,兴许也有人能仿出萧恒的字迹。”
    楚楚一愣,“王爷,你怀疑这个宁郡王是被冤枉的?”
    萧瑾瑜轻轻摇头,“还不知道……萧恒与萧玦的字迹截然不同,模仿起来都不容易,若是由同一人模仿就难上加难……”
    萧瑾瑜话音未落,胃里突然一阵剧烈抽痛,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按着桌边稳住疼得发抖的身子。
    楚楚赶忙扶他靠在椅背上,翻出两颗药喂给他,拉开他紧按在胃上的手,慢慢帮他揉着。
    萧瑾瑜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好一阵子才止住胃里的翻涌,疼痛消减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了。
    许久没见萧瑾瑜这样犯胃病,楚楚吓得脸都白了,“王爷,你还疼吗?”
    萧瑾瑜微微摇头,“不要紧……酒喝多了……”
    昨天喝了三杯酒还没觉得什么,今天又陪阿史那苏乌喝了几杯,身子居然就受不了了……
    或许他对自己身子的估计有些太过乐观了。
    楚楚小心地把他扶到床上躺下,转身想出去给他熬碗药,无意往摇篮那边扫了一眼,顿时吓丢了魂儿。
    不知什么时候清平居然抚着摇篮的边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正呆呆地看着躺在床上苍白如雪的萧瑾瑜,“爹爹……”
    楚楚生怕他一不小心栽下去,刚想扑过去把他抱起来,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呆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儿子,“王……王爷,平儿能站起来啦!”
    萧瑾瑜顾不得胃里还没彻底消停的疼痛,咬着牙勉强半撑起身子,“你抱他……抱他下来……”
    楚楚过去把清平从摇篮里抱出来,小心地扶他站在地上,刚一松手,小家伙竟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地朝萧瑾瑜跑了过去,一直跑到床边才像是用尽了力气,在跌倒的前一瞬被追上来的楚楚一把抱住,交到了吓得脸色煞白的萧瑾瑜怀里。
    清平刚把气喘匀,就用热乎乎的小手揉上楚楚刚才给萧瑾瑜揉过的地方,仰着小脸看向还在发愣的萧瑾瑜,“爹爹,不疼,不疼……”
    儿子第一次用尽力气迈出步子,居然是因为心疼他……
    直到一滴水落在清平的额头上,萧瑾瑜才发现自己居然掉眼泪了。
    清平的小手努力地爬上萧瑾瑜微凉的脸颊,“爹爹乖,不疼了,不哭……”
    萧瑾瑜在那个小小的手掌心里深深吻了一下,“爹不疼,不疼了……”
    楚楚站在一边,一边抹眼泪一边笑,“王爷,他真好!”
    “嗯……平儿是最好的孩子,最好的……”
    ******
    晚饭之前,阿史那苏乌还真把闺女带来了。
    楚楚一眼看见就喜欢得很,这四岁大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汉人衣裙,跟在阿史那苏乌身边,红扑扑的小脸上看不出一丝害怕,高挺的鼻梁两边,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好奇地四下看着,一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就像小扇子一样呼扇呼扇的,好看得像是画里的娃娃一样。
    “乌兰,拜见安王爷,安王妃娘娘。”
    阿史那乌兰像模像样朝萧瑾瑜和楚楚磕了个头,爬起来之后就直直地盯着萧瑾瑜的轮椅,用稚嫩的声音说起不大流利的汉语来,“安王爷,你的椅子上为什么有轮子呀?”
    阿史那苏乌明显没料到自家女儿张嘴就是这么一句,脸上有点儿发窘,还没张嘴就听萧瑾瑜淡淡地道,“方便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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