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烬走了。
    脚下的碎片和血迹还狼狈堆叠,他拿着那瓶能让人失心疯的解药,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他其实未必不知道红妆可能是骗他的,也许她身上还带着无害的另一种解药,可直到他迈出客栈大门,身影消失在日光下,他也没有问。
    爱而不得久了,就会积郁成疾,他已经病得太久太久,红妆给他指了条明路,尽管卑鄙又下作,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正如当初那个寂静的夜里,他将消息透露给她,借了她的手去杀殷芳川一样。
    谁说真正的爱是不求回报的?
    人欲无穷,反有所求,皆是欲。
    这个青年人被无终的盼望折磨得不成人样,他可能也曾意气风发,也曾鲜衣怒马,但如今活成这种样子,谁也不能说句他心里是快活的。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在少年时期,于烟雨蒙蒙的江南水乡,望见了亭台楼阁下一袭桃花裙的姑娘,就此心动,一次一生。
    也许这样的结果才是他最想要的。
    *
    这一天过得心烦意乱,原本说好回季家,又生生耽误了一下。
    红妆躺在床上,脑子里还在想戚烬说的事情,谢离忧如今被囚禁,生死不明,季之远下了如此毒手,她不确定季寒初能不能够接受得了。
    要不要告诉他,这个选择在她知道这件事开始就在心口徘徊。
    但更多的,是想他对殷青湮,想他口口声声的“未婚妻”。
    想着想着,困意竟然上来了,大概情绪起伏太激烈,消耗了过多力气,她没一会儿就睡熟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没有乱七八糟的梦,等红妆再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满满都是夕阳余晖的暖红,晚霞洒满天际,恍惚仿佛睡在了一片温暖的花海里。
    红妆揉了揉眼睛,觉得喉头干渴,起身去倒水。
    刚倒满一杯,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看到放在床边桌案上的酒瓶,是她昨晚喝剩下的。
    红妆登时没了喝茶的兴致,她走过去,拎起酒瓶,把杯子满上,一口干掉。
    酒香缭绕,让心上千丝万缕的烦恼稍微退去了些。
    她把酒杯放在桌上,想到今天季寒初护着殷青湮的那样,嘴角勾起冷冷的笑意。
    但很快又瘪了下去。
    红妆泄气一般一屁股坐到地上,无力地靠在桌边,长长地叹气。
    酒意发酵,嗓子里微微发涩,明明是上好的佳酿,怎么品出了丝丝的苦味。
    “季寒初啊……”
    红妆跌靠着,颓败地笑出声,抱住自己,把头埋进臂弯中。
    空荡荡的房内,金光包围着她,她用一只手捂着脸,用力地擦拭,企图装作眼角流下的东西只是她不经意的放纵。
    只要没人看到,她就没有在哭。
    可是擦不完,为什么擦不完?
    ——“要是我永远想不起来呢?”
    季寒初说的这句话猝不及防地闯进脑海。
    红妆怔了怔,笑出来,眼底红红的,“想不起来,是真的想不起来,还是不想想起来?”
    她喃喃自语,仿佛海上无依的浮木,浸身在茫茫深海里,想逃,却无处可逃。
    逃到哪里去呢,闭上眼,睁开眼,无一是他,无一不是他。
    都是他的深情,都是他的相护,都是他叛族叛道的决绝。
    红妆不合时宜地笑起来,眼里却是冰冷的。
    她擦了泪水:“你本来是活在天上的……”
    这个男人,曾经彻夜埋首医书之中,为解决疑难杂症遍寻古籍药方、整夜不眠,也曾认认真真施针下笔,三言两语、一张药方便能救人性命。他救世人,世人也爱戴他,他做自己爱做的事,诚然有时孤寂,可更多时候都是满足。
    那时候的他有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妖女滋生爱意,清不清楚自己的所有盛名都将随着与她的私逃毁于一旦,他做了自己最不可能做的事情,从人人敬仰的小医仙变得一身臭名,再无翻身之日。
    倘若黄泉道前一碗孟婆汤,要他忘却今生所有事,他思及此,会不会有后悔?
    他是她的执念,她未必是他的心魔。
    夕阳散尽了,晚霞也敛了颜色。
    红妆脑子里乱糟糟的,又空荡荡的。
    她觉得累,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要回家。
    她要去找师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师姐总会温柔地包容她,会原谅她犯的所有错,体谅她的一切苦楚。
    等明天天亮,她就去找师姐,然后她们一起回家。
    她等不到江南的春天了,这个地方,她再也不要来了。
    ……
    叩、叩、叩。
    就在红妆靠着桌子又差点昏睡过去时,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敲响。
    极正经的三声,动作规矩又小心,怕惊扰了她。
    红妆转头,往外看去,颀长的影子映在门上。季寒初的声音从外传来,有些飘忽,听不太真切:“红妆,你在吗?”
    红妆伸手,手指盖在他的影子的脸颊上,狠狠扇了一下。
    当然没有扇到,只挥到了虚无的空气罢了。空洞的感觉绕在指尖,惹人心悸。
    季寒初却以为那是回应,推开房门。
    清凉的气息随着开门的动作扑面而来,红妆有刹那的清醒。
    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鞋,再往上才是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看起来好像很担心她的样子,蹲下身,焦急地拉她起来,再说些什么话她也听不仔细,无非是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懂得注意……
    她听腻了,其实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些,无非是恃宠而骄,就要他关心自己而已。
    可他呢,他身边的女人可真深情,他的“未婚妻”可真爱他。
    红妆喝过酒,身上有微微醺意,她被季寒初抱到椅上坐下,转头盯着他,声色沙哑,但满含嘲讽。
    “你说,我会不会是误了?”
    季寒初动作停住,一怔:“误了什么?”
    这一声无意的反问,刺激地红妆眼睛又红了。
    红妆撑着脑袋,面颊泛红,呵呵地笑着,笑了老半天,才伸手拿过酒瓶。
    一、二、三。
    摆了三只在面前。
    “我误了,全都误了……”红妆语气冷淡,“季三,你以前说娶了我就会对我好,三媒六聘以后再补上,还说要和我回南疆看星星……星星还在,你怎么就没了呢?那个爱我的人怎么就没了呢?”
    季寒初拽着她的手,轻声道:“你喝醉了。”
    用的力气大,抓疼了红妆,她倒吸冷气,他才惊觉,后知后觉地放开了手。
    可慌乱的眼神里还是掩盖不了不安。
    她不对劲,从刚才就不对劲。
    以往也有过伤心难过的时候,可从没像此刻一样,透着这么浓烈的悲伤。
    季寒初恍惚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离他而去。
    他的眼神渐渐暗下去,暗到极点,夜一般的荒凉。
    房里安安静静,只听见酒水倾倒的声音,面对面坐着的两人都一语不发,一个紧绷一个失落,倒酒的时候甚至倒出许多,桌上留下一大滩水渍。
    红妆痴痴笑着,呢喃低语:“你想不起来了,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他消失了,我找不到他,再也找不到了……”
    季寒初霍地站起身,抱着她往床上拖:“你真的醉了,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醒来再说。”
    话语里已经带了丝轻颤。
    红妆却不肯,一动不动。
    这个陌生的“季寒初”也会慌张吗?他也有这种狼狈的时候?
    还是,他居然也会害怕?
    “季寒初。”红妆开口,“你过来坐着,我有话同你讲。”
    季寒初凑近,不管不顾地打断她:“我不想听,你现在不清醒,等清醒些再讲。”
    红妆拉着他,硬是把他拉过来几步,双手抱着他的一只手臂,双目红红,眼里湿漉漉的,像刚下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江南雨。
    她喃喃着,嘶哑道:“你必须听我说……你既然忘记了一切,那么我也当作一场大梦,梦醒后你继续做你的季家三公子,从此以后,我们就当从不相识。”
    季寒初顿住,他先是无措,再是失神,最后才愣愣的低头看她,从嗓子里挤出艰难发涩的一句话,问:“为什么?”
    红妆松开他的手,咬着下唇,回身躯摆弄酒杯。
    季寒初疾步在她对面坐下,提高声音:“为什么!”
    这一次,是他拿她没有办法。
    胸口中巨大的慌乱汹涌着,他几乎是仓皇地在诘问。可挡不住心头压着的大石越来越重,他望着红妆,眼里有什么正在破碎,他死死地扼制着,快要喘不过气。
    为什么?
    是因为他从来自顾自说着礼教规矩,都不肯主动碰她一下吗?
    是因为他对青湮的性命过于关注,忽略了她的感受吗?
    还是因为他明明也有心动,明明也有想起一些回忆,但从不对她宣之于口,让她对他失望了吗?
    怪谁呢?怪那味发作太快的毒药,还是怪从小受的礼仪熏陶?
    都怪它们。
    都怪该死的它们。
    ……
    季寒初苦笑,低下了头。
    都怪那个犹豫不决的自己。
    他一直都知道,红妆就像个上天送来的礼物,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她生的好看,性子奔放又飞扬,明明手染鲜血,可眼底却没有丝毫肮脏,她的双眸明亮又漂亮,从里面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和纯洁的明月。
    野性、原始、自由。
    虽说是南疆邪道的人,周身却意外的没有阴冷之气,反而是说不出的娇俏灵动,这一看……
    一看就是他会中意的女子。
    喜欢她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呢。
    “为什么?”他第三次问。
    气氛很冷,红妆嗓子里酸涩很浓,眼里也是。她说:“我要回南疆了,师父他们一直在等我回去,以后、以后应该都不会来了……”
    她捏着酒瓶把玩,皮笑肉不笑的。
    抬起眼,将酒杯一杯杯推到季寒初面前。
    他的视线还是那么沉,她知道的,里面是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原。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眨眼间,他的眼又是那么温柔,里面似乎有着漫天星河流动,每一道星光都在表达着他的情绪,懊恼、不舍、纠结……
    酒杯里倒映出他的脸,小小的一盏,藏尽了往事流云。
    “季三公子,美酒三杯。”
    第一杯,是真心。
    “一祝你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第二杯,是假意。
    “二祝你同殷姑娘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第三杯,是遗憾。
    “三祝我们以后天各一方,各安所得。”
    抬起眼,红妆看着他,看到他眼里的东西慢慢的,一点一点地全碎了。
    她靠近他,玩笑似的说:“祝你永远不要想起我。”
    季寒初没有说话,他感到自己心腔里跳动的那颗东西,正在一点点结成冰冷的水。
    他好像空了。
    季寒初眼睛向下看去,三杯酒整齐地摆在面前,仿佛在诉说着永别。
    他撇开眼,“我不喝。”
    声音哑的吓人。
    红妆伸手,端起它们,一杯一杯洒在地上。
    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眼眶边泛着微红,瞳孔还是纯粹的墨黑,他说:“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红妆歪了歪头,笑着说:“假的,骗你的。”
    季寒初骤然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她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心。
    这个小骗子,惯用的伎俩就是拿他寻开心。
    他一定要告诉她,有些事情,是开不得玩笑的。
    红妆在他面前蹲下,仰着头看他,没什么感情地勾唇。
    她说:“我只想祝你妻离子散,无人送终。遇事求人不理,得病药石无医,在外身如浮萍,在内家财散尽,可怜到老一命呜呼。”
    每说一句,季寒初的笑意就弱一寸。
    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握成拳。
    红妆说完,伸手挠了挠微红的眼角,扑哧笑出声:“我是不是很坏?”
    季寒初眼里全是血丝,伸出手来,手上使了大力气,将她的手握得生疼。
    红妆轻声说:“你这么好,我这么坏,老天大概都看不过去,不想让你想起来。季寒初,你还是过得悲惨一点,以泄我心头之恨,这样我们才能两清,但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会再放过你了。”
    她站起身,脑袋有片刻眩晕,可季寒初还是抓着她的手,怎么都掰不动。
    “季三。”红妆慢慢掰开他的手指,“我讨厌告别,但人和人最终都难逃告别,我们这也算是正式别过了,以后如何都各不相干,你记着,是你负我。。”
    她弯下腰,缠绵地吻着他,他的嘴唇很凉,身体很僵硬,她闭上眼,感受不到他的温度。
    “山河远阔,后会无期。”
    *
    后夜的时候,天突然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没一会儿又变成瓢泼大雨。
    电闪雷鸣是上天在可怜人间,雨势很大,仿佛要吞没万物。
    红妆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桌上的红烛,烛火快要烧完了,蜡油滴下,堆积在底部,蜡烛摇摇欲坠。
    她看了眼门外,幽暗模糊的光影里,门外的影子依旧岿然不动。
    他站在那里,像要等到天荒地老。
    红妆张了张嘴:“我不要你了,你走吧。”
    夜里的凉风吹来,白日的温暖一扫而尽,只余下空洞。
    蜡烛快烧完了。
    红妆下了床,顺着墙壁走过去。
    雨点打在床上,沁骨的寒冷,红妆眼前又浮现出季寒初埋头为殷青湮把脉的样子,咬了咬唇,抬脚要走。
    可下一刻,又想到他挡在戚烬身前,不许他碰她一下。
    还有他的眼神,这么脆弱,又这么悲哀。
    她开始犹豫起来。
    睡得太久,到现在还是清醒,眼睛很干涩,烛光摇摇晃晃,墙壁上她的影也晃着,溜出门外,和那人的影纠缠着。
    她看到季寒初动了一下。
    红妆以为他要说什么,可是没有,他只是移步到门前,抬起手,轻轻按在门上。
    那个位置是她的心口。
    红妆觉得很苦涩,她说尽了决绝的话,是真的有些被他是伤了心,也是真的想过彻底放开算了,由他回去他的天上,她继续守着地狱。
    可她发现无论当时多么坚定,等到现在,他只是一个动作,她就没能坚持过片刻。
    红妆打开门,迎面望向门外的人。
    这个人也看着她,夜深露重,他在这里站了不知多久,肩膀上都湿透了,全是雨露。
    见她开门,季寒初立刻上前一步,伸出手,手掌向上。
    他说:“红妆,我中意你。”
    红妆低头,就着昏暗烛光去看,躺在他手里的是一个玉镯,玉质清透,质地温润,正是她曾经还给他的那个。
    季寒初拉过她的手,急急地将玉镯套到了她的手上,然后紧紧环抱住她,手臂收得很用力,把她死死扣在自己怀里。
    他的气息拂过红妆的颈部,手握着她的脖子,把她整个人都拥抱住,手掌死死按着她,怕一松手她就会跑,丢下他跑回南疆。
    他说:“别走,好不好?”
    顿住。
    “或者,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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