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舞台的灯光再次熄灭的时候,孙韶在一片黑暗中慢悠悠地走了上去,于钢琴前坐定了,灯光才再次照亮全场。
    舞台上只一束柔光打在孙韶和他的钢琴上,孙韶在灯光亮起的刹那,微微眯眼,对台下回以一笑,台下观众莫名就是呼吸一窒,孙韶不出色的五官在这一刻这一笑下居然有种别样的魅力,好似指点江山的人,眼前不见山川,但心中自有丘壑。
    舞台侧面的李瑞则一瞬不瞬地盯住了孙韶看,像是就这么看着就能看出孙韶到底搞什么名堂来似的。
    易辉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将李瑞的这一举动全部收纳在眼底,眼神莫名深沉了几分,不待对方发现,便也调转了视线到孙韶身上。
    恰逢孙韶回头,两人视线半空中交汇,而后微微收了下眼眶,便错开,孙韶低头将手放到钢琴上。
    李瑞快速地回头瞥了易辉一眼,莫名觉得心里不舒服,张嘴欲言时,孙韶手下的琴键已经发出了清亮的音节,孙韶的歌,开始了。
    而当孙韶的前奏练成曲调时,置于幕后的两人则齐齐一怔——怎么选的是这首歌?
    “他疯了吗?”尚未听到孙韶开口,李瑞便低声吼道,“这首《卡萨布兰卡》早他妈被唱烂了,多少人翻唱过这首歌,他今天翻唱准备模仿谁?又能超过谁?”
    经典的曲目虽然能带给人回味与别样的记忆,但是也有大忌,就是绝不适合拿出来做比赛曲目,尤其是这种经典曲目,多少年来,被翻译成各种版本,也被各种老派歌星明星翻唱烂了。
    这样的歌曲唱出来,在这种场合下,实在缺乏陌生化的刺激感,能不能调动观众的情绪和共鸣本就难说,如果演唱者唱得又很一般,基本准输无疑。
    听到李瑞的话,易辉微微不满地横了李瑞一眼,鼻息喷了喷,终究没有去计较,只挪开视线。
    对于音乐,易辉,可以说就像孙韶面对厨房一样,向来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所以他在那一刻的怔愣其实源于一种诧异,是因为他在家里时其实听孙韶练过琴,刚开始的时候,简直就是乱弹一气,易辉和孙母捂着耳朵谴责他时,他还美名其曰称这为“与钢琴的磨合与熟悉过程”。
    然后一天后,他就开始像模像样地弹奏了,但孙母可不信他的保证和人格了,一早约了小区里的退休老师们,跑去大学里旁听自己喜欢的课去了。
    于是易辉便成了孙韶唯一而且第一个有幸听他弹奏钢琴的观众了,虽然易辉自己起先并不觉得这是荣耀或者幸运。
    但等到孙韶真的一曲又一曲地弹过各种曲谱时,易辉才在孙韶促狭的眼神里微微发窘,他家小勺确实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
    孙韶弹奏的曲谱,各种曲风的都有,大部分都是轻松欢快的曲子,孙韶也只是跟着哼哼,基本不会像今天这样清晰地唱出来。所以,易辉大部分情况下根本不知道孙韶哼得是什么歌。
    可是,他很确定孙韶练过的歌里根本没有这首歌,他惊讶就是惊讶孙韶最后居然选定的这首歌来做参赛的赛曲。
    他微微有些出声地想着,为什么小勺最后选了这首歌来和李瑞比赛?要说这首歌有什么特殊的话……易辉的思绪飘远,想起他第一次与孙韶同听的歌曲。
    他微微晃晃脑袋,不再乱想,只专注而出神地盯着孙韶的剪影看,眼底的柔情像潭水一样,一股一股地从最深处漫了出来。
    “i fell in love with you watching casablanca
    back row of the drive in show in the flickering light
    popcorn and cokes beneath the stars became champagne and caviar
    making love on a long hot summers night ……”
    孙韶的嗓音里蕴藏了无限的深情与柔和,他一边让手指在钢琴上如游鱼一样滑动着,一边对着话筒像倾诉时的絮语一样,缓缓唱出一种他与五感乐队的众人配合时,从没有展现过的柔情和温暖。
    台下的观众也几乎在这一瞬间倏地穿越了时光与空间,眼底一片迷离。
    “他……”几乎孙韶开口的一瞬间,李瑞就僵住了,他怔愣愣地盯着孙韶看了一会儿,颇有些难堪地挪开头看向易辉,却发现易辉正沉浸在孙韶的曲调中。
    易辉听到身旁的声音,抽空瞅了对方一眼,“什么?”
    “你知道他为什么选这首歌是不是?”李瑞想了想,最后选择这么问。
    易辉怔了一下,垂目看向对方,半晌摇摇头,“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就自己找答案。”
    李瑞抿了抿唇,坚定地挪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孙韶看,眼底狂热的目光更甚,听得也更认真,像是试图从孙韶的歌声和琴声里找到瑕疵和不足。
    “i thought you fell in love with me watching casablance
    holding hands 'neath the paddle fans in rick's candle lit cafe
    hiding in the shadows from the spies. moroccan moonlight in your eyes
    making magic at the movies in my old chevrolet
    oh! a kiss is still a kiss in casablanca
    but a kiss is not a kiss without your sigh
    please come back to me in casablanca ……”
    歌曲走到高潮时,台下的人几乎全部如痴如醉。
    而李瑞却忽然兴奋了起来,“他钢琴根本不熟,前奏不觉得,但到了高潮,指法跟不上,会有一点点的涩,虽然很细微,但是我能听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灼热地盯着孙韶看,而孙韶也在此时忽然抬眼,晶亮亮的眼底盈着一种让人几乎无法直视的光,处于孙韶目光方向的两人——李瑞与易辉,在他的这种眼神里,各自做出了不同的反应,李瑞下意识便低垂了眼睑,避开了去,而易辉则一动不动地与孙韶的眼神相迎。
    孙韶看着易辉,嘴角慢慢逸出一个深邃的笑,易辉动了动嘴唇,做了三个字的口型,孙韶嘴角的笑意更深,口中则把最后的歌词用最深的情唱了出来。
    “please come back to me in casablanca
    i love you more and more each day as time goes by
    i love you more and more each day as time goes by ……”
    一曲终了,台下久久无声,忽然人群里有个人低声自语道:“我想他了,很想很想,我想见他……对,我要见他,我要告诉他,我根本没法忘记他……”
    说着说着,这个人忽然从人群里挤了出去,跑到门口时,低头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票,立马就拦住了一个侍应生问这张票怎么投,侍应生指了指吧台旁边的两个透明的投票箱,一个贴着孙韶的名字,一个贴着李瑞的名字。
    这个人把票往侍应生手里一塞,“帮我投给孙韶,我有急事要走!请告诉孙韶,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重要的一首歌。”
    而后人群里微微有些异动,现场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忽而接二连三,陆陆续续二十来个人都跑了出来,将手上的选票投到孙韶的那股投票箱里以后,或默默走出去,或走到偏僻的角落给心里的人挂了电话,或什么也不做,走到吧台前点了酒来慢慢地喝。
    舞台上,孙韶忽然叮叮咚咚地又弹起了钢琴,一边弹还一边说:“这首歌不是比赛用的,是送给所有来听歌的人,希望大家能有幸福的心。”
    说着,便轻快地弹了起来,弹着弹着忽然舞台边上出现了配乐,另一架钢琴声响起,孙韶扭头过去,不意外地看到李瑞正坐在那里,孙韶微微笑了起来。
    一曲轻松的调子奏完,孙韶才站起身面向观众鞠了个躬,走到后面去了。台上立即有梁城安排好的人上去接过话筒,声情并茂地开始将孙韶和李瑞都夸了个遍,然后鼓励大家投票,同时也允许外面的观众参与到投票中来。
    孙韶一走进出入口就被易辉拉到怀里,狠狠的一顿拥吻后,才放开他。
    孙韶脸上带着一层红,也不知道是兴奋的还是一吻缺氧所致,他伸手揪住易辉的衣襟,心情显然十分好,眼睛透澈清亮地看着易辉问道:“怎么样?”
    易辉按了按孙韶的头,道:“非常好,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的歌。”
    孙韶眼底藏不住的笑意全部涌了出来,“你这辈子才过了几分之几啊?”
    易辉声音轻得差点让人听不到,“那也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的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歌了。”
    虽然他依旧不懂这些音乐应该怎么辨别好坏,但就冲孙韶在今晚这样的时刻,选择了这首歌,易辉也会一辈子固执地认定这是最好的歌。
    孙韶失笑,心里也有几分触动,其实直到上台的前一刻,他才临时决定定下这首歌的,前面几天他在家里练了不少曲目。
    算上重生,他其实快有四年没有碰过钢琴了,之所以选择钢琴,一方面未尝没有响应李瑞,和他真正一较高下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那天在后台看到李瑞的钢琴后,心里扑簌簌有些东西就这么冒了头。
    有些东西就像一种烙印一样,是镌刻在灵魂上的,即使他回溯了时间,但是这些东西终究忘不掉,他当初练琴的时候年纪已经太大,教他课的老师也曾经一度摇头说成不了事,只能装装面子。
    只是他自己当时心性高,一门心思扎在里面,最后还是没能让教他的老师夸一句,只得了:“技艺臻熟,但终究是匠不是师。”
    那时的孙韶只顾一门心思不服气,不乐意,愤懑与不平去了,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他不行,再后来,也没有清醒的头脑和机会让他去想有关钢琴和音乐的这些事了,倒是那天看到钢琴的一刹那,孙韶心里又冒出了那句话,当初的愤懑早已被平静所替代,他忽然觉得好像能理解那句话的意思了。
    于是便有了这么一出,回家就让易辉给自己搬了个钢琴回来,在家练了几天的琴,也只大致做到稍稍捡起了上一世自己的七成琴艺。
    应付“乱”里的一场比赛,自然不在话下,但是这些好像还不能满足孙韶的心。
    李瑞只看得到孙韶这个敌人,但孙韶却知道,人永远要战胜的其实都是自己,这一刻的自己要超越上一刻的自己,而下一刻的自己则视这一刻的自己为目标。从外在找目标做参照物固然没错,但如果找错了目标,则是一辈子的心魔。
    就在孙韶离开易辉身畔往上走的一刻,他的手被易辉拉了一下,没有其他太多的动作,但就这么一刻,孙韶心里忽然就涌起了排山倒海似的情绪。
    一直以来,他唱歌是因为快乐,千言万语或者千愁万绪,总能在音乐的消解下变得容易。而除了音乐之外的快乐,大部分都是这个男人带给他的。
    这个男人甚至曾经为他做了一道叫小勺的甜点……
    于是当孙韶坐在钢琴前时,心里自然而然就想起了他们一起听的第一首歌——《卡萨布兰卡》。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从那时候开始慢慢变得好了起来。
    现在看来,技艺好不好,指法高超不高超,都在其次,因为再高超的琴艺也只是琴艺,能成为大师的,不是比谁琴艺好,而是谁能打动人心。
    打动人心要做的,首先是能打动你自己。
    《卡萨布兰卡》献给易辉也是献给他们,更是给每个带着心来听的人,带着心的人自然能听出心的声音。琴艺是否涩,早已不是众人关注的东西了。
    想到这里,孙韶不由笑了起来,像又破开了一张茧似的轻松而愉悦。
    易辉看他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高兴,捏了捏他的手心,两人亲昵地又蹭又抱地悄声说了会话,孙韶才想起来去看看李瑞怎么样了。
    刚刚两人还一起合奏了几曲呢,结果抬头扫了一圈,都没看到人,这时梁城从侧面跑了过来,看到孙韶和易辉相依而立的样子,一时还有些尴尬。
    “怎么了?”两人也不强迫所有人都能将他们两之间的种种视为常态,所以也不介意梁城的态度,而且还颇为照顾他的感觉地稍稍分开了些。
    梁城心里松了口气,捏着一张纸跑上前递给孙韶道:“算那小子还有点自知之明,不等结果出来就走了,留了个地址,让我们明天把琴给他送过去。喏,然后给你留了个纸条。”
    孙韶接过纸条打开一看:“我输了,但是,总有一天我会赢你的!”
    后面赢你两个字被加粗了不少,力透纸背,孙韶摩挲了两下,无奈地笑开了,将纸条折叠了一下,准备塞进口袋里的时候,被易辉拿过去,握成一团往旁边的垃圾桶一扔。
    梁城当做没看到两人的小动作,径自兴奋地说道:“下面的投票情况你们知道不?嚯——孙韶,你可真行啊!我觉得这投票大概不要一个小时就能结束,到时候我得弄场大的,我想想,原先那宣布方式太寒碜,我得再琢磨琢磨……”
    “不用了。”孙韶道。
    “哈?”梁城愣。
    “不用了,结果就那样吧,不用宣布了,对下面的观众就说平分秋色吧,大家能吃好玩好,今天过得开心就行了,好歹也算洋节里的除夕夜。”孙韶轻轻地道,瞥了眼被易辉扔进垃圾纸团,然后斜眼向上睨着易辉——你这是唱哪出?
    “这……”梁城犹疑不定,显然不想放过这最后的,大吹特吹的,能给酒吧顺便做一把宣传的机会。
    易辉点头赞成,“按小勺说得办吧。”
    “得嘞,正主儿都不在意,我们这些小卒有什么不乐意的,行,我去安排。”说完,梁城腆着自己的啤酒肚颠儿颠儿地跑到前面去了。
    当晚,孙韶和易辉直呆到凌晨两点左右才出了“乱”的大门,一出门就被一城白雪给炫了眼。
    孙韶呼着白气道:“这平安夜算够给力,今年的第一场雪就下的这么大,下午那会儿进来的时候,天上都还没飘雪呢,一夜就给城市换新装啊!”
    易辉低头扫了他一眼,看他光着手,出门时带着的手套不知道丢哪了,此刻正因为冷互相揉搓着,下意识就伸手捉住了对方的两只爪子,一并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去。
    孙韶低头看了看,无声地笑了笑,两人便就着这怪异的姿势慢慢地挪往停车场。
    在易辉带着孙韶飞车远去的时候,后台休息室里此刻已经空了,被后勤工搬到角落里的两个透明的投票箱里,一个已经塞得半满,一个只填了约两成满,一阵风吹进来,半满的上面的名签被吹了下来,“孙韶”两个字晃晃荡荡地空中荡了一圈,然后落到沙发的角落里去了。
    圣诞过后,李瑞要走的那天,特地给孙韶挂了电话,让孙韶去机场给他送机,孙韶本不想去,可熊孩子在电话那头信誓旦旦地道:“你他妈敢不来,信不信我缠着你烦一辈子。”
    当即孙韶便震惊了——这熊孩子原来知道自己其实挺烦人的。
    不管对方说得是真是假,孙韶倒并担心,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反而觉得李瑞其实也没有那么讨人厌,有欲望,但是起码够诚挚,不管是别人还是对自己的心。所以送一送也没什么不可。
    结果说好送机的当天,易辉“死乞白赖”,不,实际上易辉直全身低气压的告诉孙韶,他要陪他一起去送机。
    于是夫夫俩一早便迎着小寒风到了正田国际机场,一进大厅门就看到李瑞正站在那里,他第一眼看到孙韶的时候,脸上还笑了一下,结果下一眼看到孙韶身后跟着的易辉时,笑容顿时就收了回去。看得孙韶心里纳罕极了。
    孙韶走过去,打了招呼之后,看李瑞兴头并不高的样子,想着是不死对方离愁别绪病给犯了,于是也懒得安慰他,只粗粗说了几句话,便说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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