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片刻之前,善水想到霍世钧的时候,还是满腹怨念,甚至准备着等见了面,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咬他一口,好叫他知道她这一路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过来的。但是现在,她只想冷笑,有一种薛善水你就是上赶着在犯贱的感觉。
    他娶蓝珍珠,未必是有多喜欢她。她完全能理解,也能接受。毕竟一开始,她就准备好了有这样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而已。
    “你特意出城来截我,还有别的目的的话,直说好了。”
    善水望着边上的少女,慢条斯理地道。
    蓝珍珠忸怩道:“姐姐,我到了凤翔卫,他把我安排在驿馆里后,我就一直也没见到他了……我不想住驿馆,我想跟你一道住到节度使府邸里去……”
    “好啊……”善水微微一笑,整个人松松地靠在了身后的马车板障上,“只不过,他这个人的脾气,我比你稍微了解那么一点儿。等入城了,你先回驿馆。我见了他,跟他说一声。他若应了,我再亲自去接你。他若不应,我也会劝他的。反正,迟早都是一家人了……”
    蓝珍珠浓密的眼睫眨了几下,终于嘻嘻一笑,道:“姐姐你真好!”
    这队人马,当夜并未落脚停歇。霍云臣照了善水的吩咐,一直在赶路,终于在夜半的时候,停在了凤翔卫节度使府邸的大门之前。
    夜霜露寒,善水下了马车,吸了口干燥而冰凉的陌生空气,一阵寒意从里至外地冲了出来。微微裹紧身上的毛氅,仰头看了下大门前那两盏高高挑挂在寒风中的灯笼,阶前投下一片参差暗影。
    她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呢……——
    ☆、第四十一章
    前任节度使刘九德是个颇懂生活的人,虽处边陲,一座节度使府邸多年打造下来,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韵致。正房早就收拾出来了,里头下人也齐备,开了门见竟是久等的世子妃到来,阖府几乎惊动,并未费多时,屋子里便燃起火盆,善水安顿下来。
    霍世钧却并不在。府里头的下人一问三不知,只说已经七八天不见他回来了。霍云臣次日去了藩台营,也被告不知节度使的行踪。
    兴庆府辽阔,从东头的天门关到西头的当地部族域境,骑快马一个来回也要耗费小半个月。霍世钧行踪既未告人,霍云臣只好打消去找的念头,回来禀告了善水。见她听了神色淡漠,连一句也未多问,一改路上时的亲善态度,心里便不安起来。实在是这段日子以来,他隐约摸到了种感觉——世子妃若不快,则世子也不快,世子不快,他们这些边上的人就更别想得痛快。
    凤翔卫有重兵把守,秩序早已井然,民生也恢复安定。只是这地方民族矛盾由来已久,人员鱼龙混杂。没把世子妃交到世子手上之前,就算已经入了节度使府邸,霍云臣也不敢稍加松懈,自己带了亲兵一直陪驻,直到第三天的傍晚,才终于等到霍世钧回来。当时天气正劣,从早开始,便下起了此地入冬的第一场雪。
    霍世钧大约已经从门房处知道了他们这一行人到来的消息,急匆匆冒雪而入,长及膝处的皮靴在深及脚腕的雪地里咯吱咯吱踩出一长串间隔阔大的脚印,到了抱厦前,霍云臣已经迎了上去。
    “到了?”
    霍世钧停下脚步,朝着霍云臣问了一句。
    他眉睫之上,沾着洁白的雪绒。比起先前,人看起来瘦黑了些,目光却是炯炯,而且看起来,心情非常好。
    霍云臣应道:“幸不辱命。世子妃三天前到的。”
    霍世钧面上略微露出丝笑,道:“我该早些回的。”话说着,摘去了覆在头上的雪笠,连同手上的马鞭一道丢给近旁的小厮。
    霍云臣正要告诉他数日前蓝珍珠的事,一个犹豫间,他人已经往正屋里大步而去,着了雪氅的背影转眼便消失在折廊里,呆了下,终于有些懊恼地挠了下自己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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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晴在门口用力跺了下脚,跺去脚上方才从灶房过来踩沾着的积雪,接过身后小丫头手上的食盒,挑开厚实的毡绒门帘。刚一进去,一股暖气便迎面扑来。绕过扇檩木牙雕梅花凌寒的六扇矮插屏,把手里的食盒放在张嵌螺钿云腿细牙桌上,呵了下冻僵的手,嘴里抱怨道:“这见鬼的天气。才十月底,竟就下起这样的雪,往后日子可怎么过!”
    善水正歪在张铺了白色狐子大皮的美人榻上在看书,听到她埋怨,回头笑道:“叫你不用自己去的,你非不听。”
    白筠正在笼着个累丝镶红石的熏炉,往里头撒了把醒神的薄荷粉末,闻言便道:“从前我时常羡慕你有一手做菜的本事,如今倒不觉得好了。似这样天寒地冻,我只等着吃现成的便是。”
    雨晴道:“得了!厨房里的人粗手粗脚,送上来的东西哪里能入口?姑娘初来乍到,我是怕姑娘吃不惯,这才自己去做的,可不是养你的嘴!”
    白筠道:“行啦行啦,就你牙尖嘴利。你辛苦了,赶紧歇歇,我来摆饭。不过听管事的说,已经照世子的话打发人去接新厨子了,想必不日便到。”说着,盖上了炉盖,洁了下手,过去摆出饭食。
    雨晴看了眼屋子四壁,笑嘻嘻道:“不过说起来呢,世子对咱们姑娘可真上心。我听烧火的丫头芽儿说,这间屋子以前是刘九德的爱妾住过的,摆设自然都是顶好。只是姑娘还没到呢,世子就吩咐把里头用过的物件家什全都搬走,连个香炉也不剩,俱都改换新物。再说起来,那个刘九德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什么妾的东西也抬了往这正屋里送,怪不得最后没落个好。”
    善水丢下手上的书,起身趿了双软底绒鞋,道:“什么好东西坏东西,男人不都是这个样。贤妻美妾,左拥右抱,如此人生才得快活。”
    雨晴还要再说,袖子忽然被边上的白筠扯了下,顺她视线望去,见善水面上已经没了起先的笑意,顿时明白过来,忙收了嘴,道:“姑娘快来尝下这紫参野鸡汤。这地方虽比不上京城,有些食材倒是难得一见的好……”
    正说话着,忽然听见门帘子外响起疾步声,一股寒气涌了进来,直直地钻进人的后颈,雨晴打了个哆嗦,抬眼看去,见竟是霍世钧进来了。
    “摆饭了?我正好也没吃。”
    霍世钧站在门口,嘴里说了一句,眼睛却落在了对面正起身的善水身上,目光微微发亮。
    屋子里气氛一下凝固。雨晴这次不待白筠提醒,与她齐齐叫了声世子,两人立刻便退了出去。
    善水本正要去桌前用饭了,冷不丁见他竟这样出现,眉间肩头还积着一层雪绒,顿时站在屋子中间分毫儿不动。
    霍世钧与她分开一个多月,先前事务繁忙之时,也无暇多想。此刻她真站到了自己跟前。见她秀发不过以一枚白银簇珠簪子松松绾起,穿了件屋里头着的玫瑰紫压正红边棉缎袍,耳边垂了对翠琉璃的丁香。此刻人虽没动,两只坠子却因了她方才猛然回头的动作兀自在她颊颈边颤悠个不停,愈发显得人静若姣水。看了几眼,那种思念难耐的感觉竟似透骨而出。瞥见杂人都出去了,再无顾忌,几步便跨到她跟前,伸臂一把紧紧搂住,头已压了下去,却被善水扭头,避过了这亲吻。
    霍世钧尚不觉有异,只以为自己刚从外面进来,浑身还带了寒气,她约是怕冷避开,只好放弃索吻,只还抱着她不放。
    善水自打与蓝珍珠会了面之后,便没心没绪的,这几日一直缩在这里头没出去,就等着霍世钧回来。前头也说了,她觉得自己能理解霍世钧的这种举动,也根本就没存过什么一双人的念头,只想等到霍世钧回来,当面问个清楚,心里才觉得交底。左等右等,却什么也没等到,到了今天,她那副心肠就跟外头的雪一样,只剩一团凉了。现在忽然看到他出现,二话没说对自己又摆出这种情圣模样,原本已经凉了的心肠这刻竟绞缠了起来,一股怨气由心而发,挣脱开他怀抱,扭身坐回到美人榻上,顺手拈起方才丢下的那册书卷,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我刚来,就听说你得一美人。等了你三天,你才回来。回来正好,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
    霍世钧一怔。见她绷着张脸,便跟着坐到她身边去,凑了过去搭住她腰身,笑道:“这事你都知道了!倒不能说假,你听我说……”
    他话没说完,便被善水打断。见她点头道:“是真的,那就好。不用解释的,我都明白,谁处这样的境地,都会应下来的。”
    霍世钧见她嘴里这么说,身子却绷得愈发紧,眼睛更是从头到尾都没看自己一下,可见是飞醋了。想起她先前安排那两个通房丫头时面不改色的样子,心里倒觉到了丝快活,正要详细再解释下,低头看去时,见她一张小脸便跟外头雪一样的白,丝毫不见血色,下巴颏也尖了不少,倒衬得一双眼睛愈发大了。脑海里忽然便跳出自己第一次在洛京南郊普修寺后山看到她时的情景。当时她一身利落装扮,额头微汗,脸颊绯红,目光清亮,一派健康活泼之色,可见这段时日路上奔波疲累之苦,忍不住便收紧环在她腰上的手臂,低声道:“柔儿,一路辛苦你了。”
    “倒不能说假……”
    善水听到起头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后,不止心肠,连脚底心都汪凉了。此时此刻,再听到他这样的喁喁细语,丝毫不觉关心体贴,反倒全身一阵不适——恨不得他离自己三尺远才好,嘴里的话立刻便涌了出来:“没什么。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就是死在半路,抬着也要来。”
    霍世钧这才发觉她不对。稍稍松开了些,略微皱眉道:“你说什么呢?”
    善水甩开他还环住自己腰肢的手,坐得远了些,盯他一眼,只觉越看越憎,脸上反倒出奇了,居然让她挤出了丝笑,点头道:“做人还是要实诚些好。前次说了谎,埋没了娘对你的一片人情,我心里着实不安,还是跟你说实话吧。”无视霍世钧此刻惊异盯着自己的神情,继续道,“前次在路上,我跟你说我求了娘才过来的,那都是我在诳语。其实是娘让我过来的。我实在推不过去,这才上路的。”
    善水说完了这话,才觉心口那团气下去了不少。见对面霍世钧眸光骤然大变,眉头皱得似能夹死苍蝇,也不管他了,起身往摆了饭食的桌边去,嘴里道:“你刚进来时,不是说也没吃吗?赶紧一道吃吧,省得等下饭菜就凉。这种地方,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来……”
    她刚走了两步,忽然手腕一沉,已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给抓住,整个人立刻随了那手的发力接连后退,一下跌坐回了美人榻上。虽然身下已经垫了张厚狐子皮,只臀部还是顿得有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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