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容二叔名崔怀仁,十余年前外放在苏州做了司户,在刺史大人手下做事,因此消息才来得这样灵通。
    因着崔世青的关系,崔容对崔怀仁一家的感觉反而比自家亲切些。
    下了马车,崔容便被长子崔世耀迎着,一路寒暄着过了垂花门,进了堂屋。
    堂屋内,崔怀仁一家已在等候,崔容一进门,先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道:“见过二叔,二婶。”
    崔怀仁十分客气,亲自弯腰扶起崔容,笑道:“自家人,无需如此多礼。”说罢,又让几个孩子相互见过礼。
    崔怀仁的夫人江南书香世家,打扮得沉静而不失端庄,脸色表情也分外亲切,给崔容一一介绍道:“这是你世端堂弟,还有你宝蓉、宝贤妹妹。”
    寒暄完毕,崔二夫人并两个姑娘就退了出去,崔世端年纪还小,也被乳娘带去内院,只留崔怀仁和长子崔世耀陪崔容说话。
    “到了苏州,也没给家里送个信,倒叫我从李大人哪里得的消息。”崔怀仁语调中有几分责怪之意。
    崔容便起身请了个罪:“实在是要务在身,不然怎么也要来问候二叔的。”
    他现在是钦差,如此说法别人也挑不出什么,再加上崔怀仁素性子也算宽厚,提了这一句也就罢了。
    接着崔怀仁又问起崔世青的境况,崔容少不得将从他入长安说起,又道如今崔世青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已经是六品校尉了。
    二房书香传家,对武官难免有些看法,崔怀仁心中虽不大赞成崔世青弃笔从戎,但见次子也确实称得上年少有为,脸色便也好看了不少。
    正事说完,叔侄间免不了闲话家常。崔怀德又问起家中之事,崔容心中有些不耐,勉强敷衍着。
    好在没过多久,婢女就报午饭已经摆好,这才叫崔容逃过一劫。
    二房人丁也不算兴旺,但还是分了两桌,显得有些冷清。
    崔怀仁虽然还有很多话想问,但这种场合也不便多开口。加上崔家规矩大,两个姑娘莫从头到尾头几乎都没抬一下,只安安静静地坐着小口吃饭,弄得一场家宴多少有些意兴阑珊。
    吃过饭,女眷各自回房休息,崔容略坐片刻正打算告辞,外面就进来一个小厮,到陈家少爷来拜访了。
    话音刚落,两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就应声而入,向崔怀仁行礼:“二叔,听说容表弟从京城来了,父亲便派我们来问候一声,说得空也去家里坐坐。”
    崔容听说“陈家少爷”,想起陈氏的娘家似乎也是在苏州,心里就起了一阵腻味。
    第五十三章、大理寺少卿
    陈家人的来意,那是明摆着为了利用崔容钦差的身份,给自家的绸缎庄子弄点好处。
    要知道一旦真被选中成为御用的商铺,多大的荣耀先不说,光是每年的银子就足以让人羡慕不已了。
    虽然陈氏一早就写信把这件事告诉了娘家,但崔容不过刚到苏州几日,且从未声张,陈家竟然也得了消息,看来崔怀仁府上也不怎么干净。
    显然崔怀仁父子也想到了这一点,语气虽然没有变化,脸色却多多少少有些微妙。
    果然,陈家那两人寒暄完毕,目光立即转向崔容。年纪大些的十分亲热地笑道:“这就是二姑家的表弟吧,听二姑说你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做了钦差,真令愚兄惭愧!”
    崔容心道,将如此违心的话说得十二分真诚,你才真是人才。
    他不好太拂了二叔的面子,只好不冷不热谦虚了两句。
    那两人像是没感觉出来崔容的冷淡,一唱一和,跟说书一般,将崔容捧得老高,话里话外地拉关系。
    崔容冷眼看他们表演,心想陈氏蠢,她娘家人也聪明不到哪儿去。若他真顺水推舟将生意给了陈家,往后多得是机会整死他们。
    不过崔容并不打算这么做,一来他不想再与这些人有过多的牵扯,二来复仇实在已经不是他此生唯一可做的事。
    而且,陈家这么明目张胆地漏了自家底细,相信崔怀仁也不会将此事轻轻揭过。
    面对崔容的冷遇,陈氏兄弟终于撑不下去,讪讪地住了口。崔容顺势推脱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而去,绝口不接拜访的话,竟是一点面子没给他们留。
    往后几日,陈家虽然还没放弃,但崔容居于府衙足不出户,所有帖子也让李福挡在外面,他们也没辙,这才消停一些。
    不过从那日主动一吻后,崔容再和杨进朝夕相对时多少有点不自在,眼神躲闪,耳根总是红红的。
    杨进头一次见崔容显出这样羞怯的一面,更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多逗弄了几次。
    ****
    十日后,他们终于再次启程。
    这一路虽然还遇到几次小的阻碍,但都有惊无险,大致也称得上顺利,结果终于在十月初回到长安。
    离开时还是初夏,归来却已入了深秋。
    崔容从未离开过这么久,也未行过这样远的路,再回到故乡,他的心境已然和当初有了很大不同。
    见识过天地广阔,宅门里的争斗浅薄得简直有些可笑了。
    回到府内稍作休整,崔容顾不得其他,先请旨入宫向承乾帝复命。
    承乾帝收下崔容折子置于案上,并不急于翻看,反而将他此行从头到尾细细问了一遍。问到私盐来源时,崔容躬身回道:“皇上,案子还未细审,臣不敢在御前妄言。”
    承乾帝便道此案交予大理寺审理,并限期十五日内给出结果。
    崔容接了旨,由内侍带着出宫。
    行至太极宫的承天门,崔容却忽然被人叫住,回头竟然是四皇子杨禹。
    他连忙躬身行礼,心中却有些忐忑。
    这世上有种人,他不用说什么,不用做什么,仅仅是存在便让人感到危险。而对崔容来说,四皇子便是如此之人。
    其实真说起来,杨禹其人长身玉面,温润风流,举止颇具魏晋之风,在长安城里也素有翩翩佳公子的名声,怎么看也不是令人畏如虎狼之徒。
    但他那双眼眸,时常似笑非笑的眼眸,带着微不可查的审视和窥探,好似能洞察人心深处的隐秘,足以令崔容本能地想远远避开。
    他远远行过礼,便想离开。
    但崔容刚动了这念头,四皇子就像看穿了一般开口:“崔大人留步。”
    这声音如三月春风拂面,轻柔动人。崔容动作一顿,垂下眼眸,立在原处道:“殿下有事吩咐?”
    杨禹走近,又用那似笑非笑眼神看着崔容,直到后者不自在地动了动脚底,他才加深了笑意:“总听五弟说起你,我早有结交之心,可惜数次相遇,崔大人总是步履匆匆,令人很是遗憾。”
    崔容心知以杨进的性子,绝不会与旁人提起他,那四皇子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实在耐人寻味。
    “微臣惶恐。”崔容躬身掩去眼底的情绪:“皇宫内苑,原本就不是臣子久留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四皇子像是没有察觉崔容话中之意,微微笑着说:“崔大人想必要往大理寺去?正好,我们可以同路而行。”
    崔容闻言头都大了,却又无法推脱,只能按下心中疑惑,硬着头皮应了。
    这简直是崔容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他跟在杨禹身后半步,一路沉默无言,连头都不敢多抬一下。
    偏偏杨禹也不说话,只缓步前行,不时侧过头看崔容一眼,不知是何意,弄得随行内侍也大气不敢出一个。
    在这种古怪而难熬的气氛中,大理寺终于到了。
    崔容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觉得大理寺府衙大门如此亲切,一见之下连双眼都放光。
    待入了大理寺,他停步对四皇子行了个礼道:“殿下,微臣还有公务在身,若无他事,微臣便退下了。”
    四皇子闻言笑了笑:“崔大人如此鞠躬尽瘁,实乃大周之幸,我又怎么好阻拦呢?”
    崔容听这话有点阴阳怪气,拿不准自己是哪里惹他不快,一时不知是该走该留,反而踟蹰了。
    正在这时,从内院出来一个人,一见杨禹便道:“四殿下来迟了,可让我好等。”
    崔容听着声音陌生,便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看,连他都有点怔住了。
    大周取士,不仅要看文章才学,多少也注重相貌。因此朝中诸位官员,相貌出众的并不在少数,就连崔容自己,厚颜些也称得上佳公子。
    但眼前这人,却只能用“美”来形容,不,甚至这个“美”字,在他身上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无法描述他形貌之万一。
    而最为难得的是,来人眉宇间有股皎然之气,令他整个人透出一种光风霁月的豁达,就如上好的美玉一般散发着坚韧的光彩,完全区别于那些凡夫俗子的美少年们,堪称崔容平生所见之最。
    注意到了崔容的目光,来人也并不觉得冒犯,含笑对他拱手:“崔寺正。”
    以职位相称,多半是大理寺的官员。
    崔容回过神来,不由为自己的失礼赧颜,回礼时问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杨禹看了半日戏,此时方笑道:“崔大人,你身为大理寺官员,连寺少卿都不认得,该罚。”
    少卿?衣海澜?!
    崔容脸色的惊讶显而易见,要知道自从他进入大理寺,衣海澜这名字简直像刑讯界的不败传说一般,只要有他出现,人犯无一不是乖乖招供——就像科举舞弊案里那个小厮一般。
    偏偏这人行事又极为神秘,整日呆在刑房中,没有案子轻易不见人。在崔容想象中,衣海澜就算不相貌可怖,至少也苍白阴沉,怎么会是眼前这幅光风霁月的样子?!
    他的惊讶显然令杨禹十分愉快,上前对衣海澜道:“怀瑾,你似乎吓到崔大人了。”
    衣海澜依旧是那副淡然含笑的模样,微微对崔容颔首,低声对杨禹说了句什么,然后同他一道进入内院。
    崔容摇摇头,他确实失态了。
    不过很快,这点小插曲便他被抛之脑后,同王远光密谈起私盐案来。
    那日朱家船队一进长安城郊码头,早就埋伏的大理寺衙役便将船上众人悉数抓获。
    王远光亲自审理了几日,除了坐实朱家贩运私盐的罪名外,其余却是一无所知。
    崔容预料到此事不会这么容易,心下也不如何焦急,只安排人手审问杭州一干人犯,结果果然也大同小异。
    想来幕后那人十分小心谨慎,所有安排只靠几名心腹单线向下传递,将自己深深隐藏起来。
    至于心腹,朱管事算一个,朱员外应该也是一个,还有崔世卓也不知扮演的什么角色。
    朱员外不难对付,几次大刑下来什么都往外招。只可惜他是个糊涂鬼,只晓得私盐生意背后有贵人撑腰,而对于来源、运送方式、涉事人员却知之甚少,只道具体事宜都是朱管事一手安排的。
    看来,这朱管事职位虽低,却是实实在在的关键人物。
    朱管事嘴很紧,也很狡猾,一开始做出十分害怕的模样,一口咬定是受朱员外指使,自己是听命行事,其余什么都不知道。
    打得狠了,他就胡乱攀咬,从杭州刺史到县令一个都没放过,甚至还说是崔容本人。
    崔容也不动怒,将两块黄铜令牌亮给他看,然后拿起左边的道:“这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
    接着他又拿起右边的,与左边的一对,竟然合而为一,其上精巧的花纹丝严缝合,肉眼竟看不出曾经是两块。
    崔容笑了笑,问朱管事:“你猜,这另一块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朱管事垂着头不说话,神色不见异常。
    沉着冷静,颇有心计……
    崔容不禁暗自皱起眉头,随机又释然:如果不是这么难啃,又怎么会被委以重任。实际上,朱管事的表现,就已经说明了他的身份十分关键。
    崔容对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又将一叠路引拿给朱管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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