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琼洒然一笑:“不敢,只要能上阵杀敌,就是做个马前卒我也愿意。”
    持盈及时地扯了扯崔绎的衣袖:“王爷误会杨公子了,军中向来论功行赏,杨公子初来乍到,既无军功,便无接连升调之理,杨公子是怕王爷一旦带头破了规矩,以后其他将军争相效仿,拿军衔当人情来做,拥兵自重,岂不是大不妙?”
    “夫人所言有理,”百里赞也附和道,“以杨公子的本事,将来上了战场,破阵杀敌定如信手拈花,别说副将,就是将军之位,也指日可待,王爷大可不必急于一时。”
    崔绎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
    曹迁和杨琼年龄相仿,又都是用枪,深感一见如故,聊得热火朝天,崔绎偶尔插话几句,都是点评他们提到的对敌策略或者枪法技巧。
    持盈问:“王爷用戟,对枪法也有涉猎?”
    崔绎唔了一声没说话,曹迁笑着说:“王爷多用画戟,但长兵类大抵是相通的,枪戟棍镋,斧钺钩叉,王爷都能使得得心应手。”
    持盈佩服地点点头,崔绎脸上诡异地一红,借喝酒低下头去不说话。
    一餐饭吃得欢声笑语不断,百里赞虽不懂枪法,但对历史颇有研究,说起杨海当年打过的几场漂亮战役,也与杨琼颇为投缘。
    唯独谢永从始至终插不上话,一个人闷头吃菜。
    他带着谢家的厚礼和准王妃来到京城投奔崔绎,却不想热脸凑了冷屁股,崔绎收了礼却不给他官做,有事情也从不传他到跟前询问意见,更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联姻,谢永在王府住了几个月,除了每天吃穿住用不短外,就跟被遗忘了似的,又因为妹妹屡次对持盈不敬,也不敢再去主院提要官做的事,只能像个废人一样,每天到处闲逛。
    今天好不容易,主院的下人来传他去吃酒,谢永欣喜若狂,还以为王爷终于想起他来了,却不想来了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顺带的,这顿饭的主角,是一个之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年轻小子。
    席间崔绎毫不掩饰对杨琼的好感与器重,虽说新来的是个武将,对自己没什么大影响,但谢永仍然感觉到一阵沮丧:曹迁是崔绎身边的老人,跟了他六年之久,地位是任何人都撼动不了的,而百里赞则是武王府中唯一的食客,崔绎的谋士,也是坐首席的人,那自己算什么?文不成武不就,闲了几个月没事做,完了还被一个新来的轻而易举地就超越了。
    想到这些,谢永就觉得面前的饭菜无味,酒水辛辣,即使偶尔持盈主动向他搭话,他也没心思去回答,一种自己被排斥在外的愁绪萦绕在他心头,自怨自艾地伤感起来。
    喝到接近亥时,曹迁和杨琼都起身告辞,崔绎也喝得微醺,由持盈和小秋搀扶着回主院去休息。
    崔绎面色发红,推开持盈:“不用扶,你自己走好,别摔了。”
    持盈好笑不已:“我又没喝酒,哪里会摔了,再来个人扶着王爷。”
    百里赞也回偏院去休息了,剩下谢永一个人惆怅地站在容锦苑前。持盈一回头看见他,就问:“谢公子不回去休息吗?”
    “……就回去了。”谢永怏怏地迈步走下台阶。
    持盈看出他有些不对劲,不太放心,于是又将他叫住:“谢公子有什么烦心事吗?是……因为谢姑娘?”
    谢永苦笑起来:“舍妹实在是给夫人添太多麻烦了,真是对不住。”
    “哪里,谢姑娘爱慕王爷,所以针对我,也是人之常情,”事情过去那么久,加上最近一段时间谢玉婵也没有再来滋事,持盈自然不会记仇,只是一笑置之,“而且这也不是谢公子的过错,又何必向我道歉呢?”
    谢永低下头去,叹气道:“是不是自己的错,结果都是一样的,从小弟弟妹妹们闯了祸,赔礼道歉的都是我,爹也只会打我一个,因为我是长兄。”
    持盈理解地点点头:“我也是长女,不过算了这不重要。方才席间我就看谢公子没什么精神,如果是府上下人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或者缺了什么,请不必客气,直接对管家说或者来找我都可以。”
    谢永心中一动,现在旁边没有其他外人,崔绎也不在,持盈又主动开了口,这似乎是一个好机会,再提一次自己来这里的初衷。
    “前些日子爹从宣州写了信来,问起我供职何处……嗯……”
    总不好直接问王爷到底何时才肯重用我,谢永只好吞吞吐吐地、含蓄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意愿。
    持盈眨了眨眼睛,说:“谢公子现在是王府的客卿,和百里先生一样不是吗?”
    谢永鼻尖上微微冒出些汗珠,窘迫地说:“可毕竟是没有一官半职,爹问起来,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况且王爷做事也从未问过我的意见,或许在王爷眼里,我还不够格与百里先生相提并论吧!”
    “倒也不是这样,”持盈正要解释其实最近王府里没什么事,就听见崔绎半醉不醒地扯着嗓门在喊自己名字,“来了!——抱歉失陪了,谢公子的意思我会向王爷转达的,还请稍安勿躁。”
    谢永还想说什么,持盈已经转身快步离去,不一会儿隔壁主院里传来崔绎不满的嘟囔声,继而恢复平静。
    027、军费削减
    持盈正想着近来京城一片太平,没什么事给谢永去做,结果没过几天,麻烦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步入腊月,年关将至,寻常百姓家尚且要做一年盘点,更别说朝廷,户部汇总了过去一年的钱粮收支后,向中书、门下二省提出了来年的国库开支计划,大方向上得到了一致认可,然而准备上奏建元帝时,却被崔颉拦住了。
    崔颉以“兵者劳民伤财动摇国本”为由,要求削减来年的军费开支,同时解散近两成的府兵,令其返乡耕种,以充实国库。
    当户部侍郎问起那假如来年要对北狄用兵又该怎么办时,崔颉一语惊满座:“我已同父皇商议过,接下来五到十年内不会主动对北狄用兵,力求议和,以保证南方各州郡不再出现饿殍遍野的情形。
    回望历朝历代,无不是在民不聊生中废旧立新,天下初平时帝王要做的作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安抚民心,休养生息,大楚也是一样,身为储君,崔颉的决定自然有其高瞻远瞩性。
    然而这对于崔绎来说,却不啻一道晴天霹雳。
    削减军费了,拿什么喂饱东西两大营中几万的将士?这不摆明了在和他过不去吗?!自己都放弃了嫡长子之位、太子之位,连皇位都拱手让给他了,他还想怎的,连将军也不让他当了?简直岂有此理!
    于是刚一听到风声,崔绎瞬间热血上脑,差点提着画戟冲进宫去找崔颉讨说法,还是曹迁苦苦相劝,都给他跪下了,才将人给稳住,然后紧急丢给持盈去冷却。
    持盈正在家里和程奉仪闲聊,一听下人禀报说王爷暴跳如雷地回来了,马上送走程奉仪以免她遭池鱼之殃,然后命小秋去通知百里赞,以百里赞的心智,当不需要自己安排何时出面,他自有分寸。
    又想到谢永,持盈犹豫了下,自己倒是答应过会让他在王府中发挥作用,但目前自己对他了解太少,崔绎为何发火也还未知,万一弄巧成拙反倒不妙。
    “……把谢公子也叫上吧,让他跟着先生,别急慌慌地就冲进来。”
    小秋答应着刚出门,崔绎就气呼呼地进了院子,持盈披上貂裘迎出门去,笑着问:“王爷又怎么不开心了?”说着将手里的暖炉递过去。
    崔绎挡了回来:“不冷,你抱着,别着凉了。”一张脸黑得可以,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直冲进屋里,抓起一个花瓶就往地上砸。
    锵的一声巨响,持盈还在院子里都给吓得一哆嗦,忙问曹迁:“王爷这是怎么了?”
    曹迁叹气,把削减军费开支的传闻给持盈说了,持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王爷太冲动,幸亏有曹将军拦着,我去劝劝王爷,天气这么冷,曹将军也坐下喝点热茶,等吃过了晚饭再走吧。”曹迁尚未娶妻,回去也是冰锅冷灶,也就答应下来,自跟着丫鬟去喝茶了。
    小秋从偏院赶回来,搀着持盈走进屋里,见那一地碎片,忍不住说:“王爷生气了也别摔东西呀,吓着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
    “小秋!”持盈赶紧制止,生怕她火上浇油,一个不小心成了崔绎的出气筒。
    但崔绎怒归怒,还没有失去理智,听了小秋的话,人反而冷静下来了,摆摆手淡淡地说了一句:“碎片扫了,其余人都出去。”
    丫鬟们打扫干净后就都退了出去,崔绎坐在将军榻上生闷气,一脸要杀人的表情。
    持盈忍俊不禁,道:“王爷以后可不能这样,生的是外人的气,摔的可是自家的东西,多不划算啊。”
    崔绎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拍拍身边:“过来。”
    持盈上前去与他并肩坐着,崔绎摸摸她的手,皱起眉:“手怎么这么冷?”
    “是王爷的手太烫了,”持盈翻过掌心握着他的手,笑道,“习武的人都不怕冷吗?”
    崔绎五指粗长,摩挲着掌心里那只纤纤葇荑,半晌,心情稍微好了点,说:“太子来年要削减军费。”
    持盈略感惊讶:“哦?怎么个减法?”
    崔绎将听到的情况简要给她说了,边忿忿地骂:“我事事避着他让着他,他还不肯罢休,非要我连将军也做不成,卷铺盖滚出京城他才满意吗!”
    院中,百里赞稍慢了一步,匆匆赶来,见谢永想也不想就要抬步绕过影壁,连忙拉住他:“别忙进去,现在不是时候。”
    屋内,持盈笑着安抚:“王爷先别生气,生气也不能解决问题,太子殿下此举对王爷确实不利,但皇上却同意了,王爷觉得这是为何?”
    崔绎一肚子气,根本懒得动脑筋:“这还用问?他是太子,以后坐龙椅的是他,父皇自然是听他的了,剩下我们这些没用的儿子,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持盈摇了摇头,慢声细语地道:“倒未必是这样,只能说太子殿下善于粉饰自己原本的目的,就好比在鱼腹中藏匕首,呈给皇上的是鱼,合了皇上的心意,皇上自然就接受了,至于匕首要暗算的是谁,皇上或许不知道,也或许知道了也没奈何。”
    崔绎表情迟钝地看着她,脑袋里面打结,扯了半天没扯开,不由烦躁道:“什么鱼了匕首了的,七拐八绕半天,你到底想说什么?”
    持盈笑了笑:“是我口拙说不清楚,不如叫先生和谢公子来给王爷参详参详?”
    “百里赞倒也罢了,姓谢那小子叫来干什么?”在崔绎眼里,谢永就是个吃白饭不做事的,除了替谢玉婵收拾烂摊子赔礼道歉,好像也没看出有什么本事。
    持盈解释道:“集思广益不是吗?人多,想到的东西也多,或者把曹将军也叫来?今天天气冷,我叫厨房炖了羊肉,也留曹将军在府上用饭了。”
    崔绎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转头叫来丫鬟,吩咐道:“去偏院把百里赞和谢永都叫过来。”
    丫鬟过来传话,百里赞答应着却不立刻出去,谢永不禁又问:“刚才先生说不是时候,现在王爷传我们了,难道仍然不是时候?”
    百里赞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摆摆手:“不着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谢永只得郁闷地跟着,不时地伸头张望,好像生怕去晚了崔绎迁怒到自己头上。
    过了没一会儿,主屋的门又开了,小秋跑出来,到他们跟前飞快地低声说:“太子要减军费,王爷十分不满,夫人请二位想想要如何应对。”
    “多谢姑娘。”百里赞拱手谢过,小秋又跑去厨房看菜了。
    谢永目瞪口呆,半天才问:“夫人常这样叫丫鬟递出话来给先生?”
    百里赞失笑:“没有,王爷就传过我一次。王爷怒气冲冲地回来,你我若是不知情,贸然进去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掀了逆鳞,下场可想而知,夫人了解王爷的脾气,必会想办法避免这种局面,叫丫鬟出来递个口信也就不难料到了。”
    谢永缓缓点头,眼神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百里赞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只说:“走吧,现在可以进去了。”
    二人进了主屋,只见崔绎两膝分开坐在将军榻上,表情格外严肃,持盈坐在一旁绣花,抬头冲他们点了个头,什么也没说。
    崔绎说:“今天本王得知了一件事,心情很不愉快,所以找你们来商议商议,看该如何解决是好。”
    百里赞一点头表示“明白,请讲”,谢永却脱口而出:“王爷是在为军费的事发愁?”
    被他这么一说,在场三人的脸色一齐变了,持盈险些扎到自己手指,慌忙去看崔绎的脸色,崔绎眉头猛地皱起,声调都高了不少:“你是听谁说的?”
    谢永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结巴起来:“我、我……”
    “王爷,是这样的,”百里赞马上镇定下来,拱手一礼,将崔绎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方才听到丫鬟过来通传,我与谢公子在来的路上讨论了几句,军费一事,是我的一点猜测而已。”
    崔绎面色不善:“猜测?”语气中充满了不信任。
    持盈也有些担心起来,她没想到谢永说话会这么不经大脑,自己叫小秋出去提醒他们,是希望他们有个心理准备,不是让他们来崔绎面前表演读心术的啊!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承认,百里赞飞快递了个眼色过来,示意她按兵不动。
    百里赞一脸胸有成竹的笑容:“是,几个月前王爷去程大人府上做客,程大人说起皇上驳回王爷的发兵请求,那时我就隐隐有感觉,户部来年的国库开支计划定会在军费上做削减,如今年关将至,正是户部与中书、门下二省商议此事的时节,加上王爷最近心情不错,能令王爷暴跳如雷的,多半也就是皇上要裁减兵员、削减军费的事了。”
    幸好幸好!持盈暗暗拍了拍胸口了,幸好百里赞反应快,否则自己非给谢永这直肠子害惨了不可。
    “原来是这样,”崔绎听完百里赞的解释,缓下脸色,舒了口气,“你倒是了解本王。谢永。”
    后半句话目标一转,谢永忙挺直了脊梁:“是。”
    崔绎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街边的乞丐:“与其借花献佛,不如先把功课做足。”
    谢永满头大汗,缩着肩膀低声应道:“是……”
    百里赞成功化解了一场危机,趁崔绎不注意,给谢永使了个眼色,让他放宽心,王爷既然现在信了过后也不会多想,不必再紧张了。
    殊不知这眼神在谢永的眼里,却成了炫耀的标志,谢永仿佛听到百里赞轻蔑的声音在对自己说:“想抢先机?也不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捅了篓子还要我来替你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明明自己也可以圆过去的,偏生被他抢了先,好好的表现机会就这么被抢走了,还遭了一通数落,谢永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看百里赞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嫉恨。
    028、以牙还牙
    崔绎又把在军营中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然后看着他们俩:“你们有什么想法?”
    百里赞摸了摸下颌,寻思一阵,反问:“被放还的士兵名额如何决定?是摊到各营,还是直接撤销某一营的编制?”
    崔绎沉声道:“现暂时还未定下来,具体如何实施,要等门下省上奏父皇才知道。”
    百里赞点点头,拱手道:“若是分摊到各营,王爷身为骁骑大将军,手中兵符可调遣西营包括葵字营在内的七营,占了京城兵力的近三分之一,一旦裁兵员,损失难以估量,若此事势在必行,王爷可极力争取撤销其他将军麾下军营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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