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绎自知理亏,发泄过了又乖乖起身去把摔了满屋子的折子一本本捡起来,码好,放回原处。
    百里赞忍俊不禁,打趣地问:“王爷坐不住,不如回府里去?”
    崔绎一个哆嗦,脑袋猛摇,表情一本正经:“不回去不回去,本王爱民如子,先生还有这么多折子没批完,本王要和先生同甘共苦。”
    同甘共苦你大爷,百里赞真想把砚台呼他脸上去,分明就是不想回去被谢玉婵纠缠,才每天打着公务繁忙的幌子在府衙里呆到深夜,偏偏……
    “应融哥哥~”一声甜美如黄鹂鸟的呼唤声从院子外面飘进来,崔绎和百里赞齐齐打了个寒颤。
    ……偏偏谢玉婵就那么不识趣,崔绎躲她都来不及,她还偏偏每天都要来探班,恨不得就坐在崔绎大腿上不走了,真是烦死先人。
    谢玉婵领着两个丫鬟满面春风地跑进来:“应融哥哥,我叫厨房给你炖了山药羊肉汤,很补身子的!”
    崔绎装了几个月的病弱,已经熟能生巧,一听到她的声音马上倒在椅子里揉太阳穴,浑然一副虚弱得要死过去的样子。
    谢玉婵心疼地凑到将军塌前,捧着丫鬟刚盛出来浓汤说:“大夫说冬天吃羊肉最合适了,来,快趁热吃。”
    崔绎望着那一大碗黑乎乎的汤汁,内心直是捶胸顿足,撞墙挠地,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有气无力地道:“先放着吧,我一会儿吃。”
    “不行的,一定要趁热吃,来我喂你吃。”谢玉婵却格外固执,见他不吃,舀起一勺就往他嘴里送。从王府到府衙不过半柱香的路程,汤盅又用棉被包着,几乎和刚出锅的时候一样烫,崔绎差点烫得喷出来,忙一手捂着嘴往后推让。
    谢玉婵殷切地问:“味道怎么样?”
    崔绎悲痛欲绝地咽下那口味道古怪的汤,舌头都要抻不直了,含糊地回答:“还……可以,我自己来!自己来自己来!”再让她这么喂,补品也能变成断肠草。
    百里赞从容不迫地披着成山的折子,一边说:“这味道,王妃在汤里加了不少好料吧?”
    谢玉婵昂然道:“那当然,应融哥哥是王爷,当然要吃最好的——应融哥哥!”她话没说完,就见崔绎鼻孔里流出两道红色,瞬间吓得惨叫起来,“应融哥哥你怎么了!怎么流血了?你别吓我啊,你怎么样?难受吗?哪里不舒服?”
    崔绎忙用手捏着自己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天太干燥……有点……上火。”丫鬟们七手八脚地端来温水给她擦洗,又用丝帕绞小了塞在鼻孔里,忙活了半天才把鼻血给止住。
    “人参,当归,黄芪,鹿茸,虫草,枸杞,大枣……啧啧!”趁他们都在忙活,百里赞上前捞了捞那汤盅,顿时啼笑皆非,“难怪补得流鼻血了。”
    谢玉婵扭头狠狠瞪他:“我警告你啊,不许偷喝!”
    百里赞敬而远之地摆摆手:“王妃多心了,我还没活够呢。”
    这时候,曹迁大步从门外奔进来,欢呼雀跃道:“王爷!找到了!找到夫人了!”
    百里赞马上朝他比划:“嘘!!!”
    可惜曹迁嗓门不小,谢玉婵已经听到了,霍然起身:“什么?你们找到谁了?”曹迁这才看到她在屋里,马上把头低了下去,不敢吱声了。谢玉婵勃然大怒:“怎么回事?你们竟然瞒着我在找那个贱人?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王妃了?”
    “王妃误会了,”百里赞叫苦不迭,辛辛苦苦瞒了这么久,被大嘴巴曹迁一下给捅破了,只得赶紧出来圆谎,“王爷是在通缉夫人,夫人虽是长孙泰派来的内应,但小郡主仍然是王爷的亲骨肉,怎能眼看着她被人带走,流亡在外?”
    谢玉婵哼地一声冷笑,嘲道:“亲骨肉?她既然是内应,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给王爷生儿育女,那个丫头一定是她和别的姘头生的野种——”“啪!”
    响亮无比的一记耳光狠狠抽下去,谢玉婵顿时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越过书案栽了出去,白豆腐一般的嫩脸颊转眼间肿起一座五指山,整个人完全懵了。
    百里赞简直想哭了:“王爷……”
    崔绎如火山爆发般怒吼起来:“把她给我铐起来,关进地牢!还有着两个丫鬟,也一起关起来!”
    “王爷不可如此啊!”
    “谁再多说一个字一起关!”
    门外候命的亲兵迅速冲进来,三下五除二就将谢玉婵和两个丫头五花大绑,丫鬟们吓得又哭又叫,崔绎每人给灌了半碗滚烫的大补汤,很好,世界安静了。
    等人被押下去了,崔绎呼地吐出一口气,神清气爽地问:“仲行刚才说找到夫人了?在哪儿呢?”
    曹迁赶紧回答:“回禀王爷,有探子在甘州城里发现几个布夏人,他们围着通缉令看了很久,还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于是偷偷跟踪他们到了色纶河畔布夏族的群落,果然夫人和小郡主都在那儿!”
    “那还愣着干什么?点一千人随本王去接夫人回家!”崔绎说着,抬腿就要走,百里赞连忙问:“王爷把王妃关起来,那谢家那边该如何是好?”
    崔绎食指对着他点了点:“你是本王帐前第一谋士,这种小事就不用问本王的意见了,你自己全权处理就行。”
    “哎哎哎——!”百里赞还没来得及再说点什么,崔绎就赶投胎一样跑了。
    曹迁眼神带着同情地对他抱拳:“先生,多保重。”
    百里赞转身去找面条,决定上吊算了。
    059、扑了个空
    当天吃过晚饭后,崔绎率领一千亲兵离开燕州府,顺着雁归山麓一路急行军南下,赶往位于甘州居霞关外的博尔吉克草原。
    而与此同时的布夏族部落里,持盈终于下定了决心。
    夜晚后的草原被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布夏族的年轻姑娘们一手拿手鼓,一手拿沙铃,在马头琴和羌笛的伴奏中载歌载舞,整齐的舞步和翩然翻飞的衣裾一如她们笑靥如花的脸庞,绽放着青春的活力。
    一位弹月琴的小伙子单膝跪在心爱的姑娘面前,高唱爱的歌谣,姑娘毫不羞涩,大大方方地回应了他,围坐在篝火边的人纷纷鼓起掌来。
    博木儿坐在不知谁家的牛棚边,火光映着他刀锋一般的薄唇和如剑英眉,出神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博尔吉克草原宽广辽阔,她的儿女也如她一般热情奔放,敢爱敢恨。”持盈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发辫,走到他身边。
    博木儿看她一眼,问:“娴儿呢?”
    持盈莞尔一笑:“睡了,桑朵帮我照看着。怎么不去喝酒?一个人坐在这里。”
    博木儿无意义地点了点头,也不回答,继续发呆。
    持盈背靠着牛栏,远远地望着草原尽头:“我认真想过了,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那你的决定是?”
    “我决定回去。”
    博木儿扭头看着她,仿佛想从她的神情中读出“说笑”的味道,但失败了,于是说:“嗯。”
    持盈怅然道:“虽说回去最坏的可能是真被当成内奸杀了,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自古父债子偿,我爹做的孽,报应在我身上,也很公平。当然更重要的是,我觉得继续留下来,对你太不公平了,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其实……很愚蠢。”
    博木儿不经意地皱起了眉:“为何这么说?”
    “我嫁给武王的初衷,是为了利用他与太子相互制衡,以求达到保我全家——我爹,我娘还有我妹妹平安康泰。但是在权位和利益的趋势下,他们携起手来出卖了我,把我从京城赶了出来,交给情敌的家人去蹂躏,即使如此,我也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只要我一天在王爷身边,太子就不敢对我的家人下手……啊,该叫皇上了才是。”
    博木儿面不改色地道:“你若是担心父母安危,我可以把他们接到草原上来,布夏人向来与世无争,在这里你们才能过上安心的日子。”
    持盈感激又无奈地笑了笑,说:“可是我爹他不会愿意的,他为了做皇帝的岳父,拼尽了前半生,连我这个女儿都可以舍弃,又怎么会心甘情愿放弃高官厚禄,从此与羊群草原为伴?更何况,我对王爷,早已不单单是利用了,我希望他好,希望他快乐,希望他能得到他所想要的一切。”
    “那你自己呢?”博木儿打断了她的话,“你自己想要什么?”
    持盈沉默了很久,然后才说:“我什么都不想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说不定三年后的除夕就是我的死期,在那之前,我只想尽可能地让我的家人远离死亡和痛苦。”
    博木儿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等击鼓节三天结束,我送你回甘州。”
    然而世事难料,崔绎紧追慢赶地奔向色纶河,持盈却跟着博木儿进了居霞关,双方不幸擦肩而过,崔绎扑了个空。
    包括桑朵在内的布夏族人对这个率领着军队杀过来的汉人王爷表现出极度的不欢迎,换做任何人,对于扛着大棒跑到自家门口的陌生人,都不会有什么好感,族里会说汉话的人不超过一百个,精通的更是寥寥无几,所有人打定主意,全都假装不会说汉话,呱唧呱唧对他指指点点,崔绎除了干瞪眼,完全没辙。
    双方对峙了一天,第二天一早百里赞的信鸽就飞来了,崔绎展开信,只见上面详细地写了如果布夏人不肯合作要如何应对,连台词都给他编好了,崔绎感激涕零地收好,早饭也不吃就出了营帐。
    燕州军驻扎的位置距离布夏族过冬的坡地很近,一盏茶的时间就走到了,崔绎只带着曹迁一个人,来到部落外围,布夏族青年手持十字弩,警惕地拦在他面前,并用土话大声说着什么。
    “本王来这里并无恶意,只是来接流落在外的妻子回家团聚,你们每个人也都是有妻儿家人的人,难道不能体会这种思念之情吗?”崔绎照本宣科地背了起来。
    一名布夏族青年操着生硬的汉话说:“你来接,妻子回,家,怎么会,带,那么,多军队!”
    崔绎继续背书:“大楚与北狄世代交恶,战争不断,本王更是北狄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何敢只身前来?今日本王只带一名心腹前来拜访,就是最好的诚意。”
    几名青年交头接耳一阵,一人道:“这里没,有,你的,妻子,请你回,去。”
    崔绎眉毛一扬:“本王的探子在关内发现你们的族人在看通缉令,尾随而来,已经亲眼证实了人在你们这儿,敢问贵部落中可有一名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婴的中原女子?那就是本王失散的妻女。”
    几名青年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相互交谈几句,声音颇大,似乎内部起了争执,这时桑朵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从河边回来,见状冲上来朝那几名青年大声说了句话,青年们七嘴八舌地把崔绎的话转告给她,桑朵扭过头,瞪着崔绎,不客气地说:“我们布夏人有规矩,男人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必须留下,你要找的人现在已经是我们族长的妻子了,请你马上回去,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崔绎陡然大惊,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倒是曹迁怒得大声道:“你们好大胆子,竟敢强掳我大楚的王妃为妻,就不怕我们王爷挥军南下,灭了你们全族吗!”
    桑朵毫不示弱地吼回去:“自己妻子不看好,丢了也不找,现在想起来了就上门讨要,你当女人是东西可以想要就要、想扔就扔的吗?本姑娘今天就送你们两个字,没门!你们要打,有种就来打!我们布夏族儿女个个是热血性子,绝不惧怕你们这些中原来的土匪!”
    “你!”曹迁没料到一个异族女子汉话竟然说得这么溜,口才还相当了得,一时连反驳的话也找不到,忙捅了捅还在发愣的崔绎,“王爷,王爷?王爷你倒是说句话啊!”
    崔绎茫然:“啊?说什么?”
    曹迁差点摔倒在地:“先生不是在信里教了王爷要怎么应对吗?照着说啊!”
    崔绎一脸苦闷:“可……先生没有写遇到这个情况应该说什么。”
    曹迁顿时露出天塌下来了的表情:“那该怎么办?”
    崔绎也露出天塌下来了的表情:“你问本王,本王问谁去?”
    主仆俩商量了一阵也没拿出个主意,桑朵却没那个耐心陪他们耗着了,一转身就要走,崔绎忙大叫:“姑娘请留步!”
    “干嘛,还不死心?”桑朵厌恶地看着他们。
    “当然不,”崔绎义正词严地道,“持盈是本王的王妃,本王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带回去,你们让她出来,本王亲自和她说。”
    桑朵冷笑一声,鄙夷地道:“你来晚了,她人已经不在这儿了,我哥带着她出去玩,可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崔绎恍然如遭雷击:“他们一起出去了?”
    桑朵看着他被打击的表情觉得十分解气,又画蛇添足地来了句:“可不是吗,等他们买完东西回来,立刻就成亲。”
    却不知这句话反倒给了崔绎一线希望——原来他们还没成亲,那自己来的就还不算晚,只要赶在他们拜堂之前把持盈抢回来不就行了?遂喜上眉梢:“多谢姑娘!”
    桑朵莫名其妙:“谢我什么?”
    崔绎充耳不闻,转身就走,桑朵低声骂道:“神经病。”回去晾衣服了。
    “王爷!王爷!”
    崔绎在前面大步走,曹迁在后面拼命追:“王爷这是急着要上哪儿去?”
    “进城!”崔绎一边回答,一边健步如飞地往回赶,“马上进城!传令下去,封锁出居霞关以后的所有要道,务必要将人拦下来!”
    曹迁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夫人在城里?王爷是怎么知道的?”
    说话间二人已经赶回了营地,崔绎直奔马厩:“北狄人成亲,只需祭拜天地,交换信物,再同饮一杯狼血,布夏族和他们一样是游牧民族,成亲的风俗一定差不多,完全没必要特意去置办什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要按汉人的风俗成亲,那么能买到红烛嫁衣的地方,只有居霞关内!”
    说完,长腿一跨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又冲出了营地,留曹迁在原地大为感叹:“难怪说兔子逼急了也咬人,王爷可真是第一次这么聪明。”继而去营中传达命令,一千人迅速拔营整顿,扇形向居霞关包抄而去。
    060、谁的女儿
    由于城内到处贴着通缉令,持盈不敢露出脸来,便用桑朵给的头巾和面巾将头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甘州虽位于大楚北部偏东位置,仍常有西边的羌人、呼蒙托儿人来做生意,蒙面的妇女并不罕见,倒也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
    博木儿抱着小崔娴,三人一起入城,看起来就像一家子,守城门的士兵也没有在意。
    持盈在那通缉令前看了一阵,忍不住笑起来,低声自言自语:“谁画的这是,还挺像。”
    博木儿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你不会说塞外人的话,别在汉人堆里久留,当心被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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