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绎则在宣州境内四处攻城略地,继续收编朝廷的残余部队,加上投降的宣州军,兵力猛增至四万,再加上钟远山手中的三万人,燕州守军一万人,足足有八万之多。
    消息传到京城,无人不胆寒心惊,武王竟是在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就攻占了宣州府,又有燕州这块后方和钟远山所辖的江州,足足划去了大楚五分之一的版图!
    而宣州又是大楚每年粮食、油盐、丝帛的出产大户,武王得宣州,就犹如扼住了朝廷的经济命脉,亏空的国库无力支撑再战,启圣帝崔颉只得按下心中怒火,派人前去招安。
    宣州府内,崔绎正坐在曾经的老丈人、如今的阶下囚谢效的官椅上,来使展开圣旨,刚以“奉天承运”开了个头,就被他劈头盖脸泼了一身的墨。
    崔绎嚣张地道:“圣旨?本王不爱听,皇兄想说什么,直说就得了。”
    山简在一旁忍笑提醒:“王爷,谢大人用的可是宣州上好的君子墨,我听文誉说夫人从前甚是喜欢,洒了可惜了。”
    崔绎“唔”了一声,一抬手吩咐道:“去把库房里的君子墨都打包带走。”一旁亲兵马上去办,他这才又朝来使努努嘴,“接着说,说快点,本王肚子饿了。”
    来使满头墨水,也不敢擦,将弄脏的圣旨卷卷收好,谦卑地道:“王爷,皇上说了,王爷与皇上是至亲手足,血浓于水,若是因为些个什么误会导致兄弟阋墙,轻则战火连年,殃及百姓,重则边疆失守,山河沦陷,列祖列宗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天下毁于一旦,何其哀矣,愿王爷能以江山社稷为重,莫再轻启战端,皇上许王爷兼任燕、宣二州州牧之职,更加封王爷为龙威武王,世袭一等公,侧妃长孙氏为三品诰命夫人,长女崔娴为华宁郡主……”
    崔绎嗤之以鼻,转着一杆毛笔玩。
    “……追封王爷生母、已故孝怜皇后为元敏孝怜皇太后。”
    崔绎手中的毛笔顿住了。
    山简马上道:“王爷!王爷,追封之事,若由王爷本人来做,那便是彰孝悌于天下,若由旁人来做,则不过是纸糊的灯笼,徒有其表,没有分毫的意义!现下我军气势如虹,正是应该一鼓作气攻入京城,以免夜长梦多!”
    崔绎一动不动,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山简正要再劝,崔绎竖起手掌,让他不要再说,并朝来使道:“你回去,告诉皇兄,本王会好好考虑。”
    “王爷!”
    “下去吧。”
    来使告退,山简气急败坏地道:“王爷,成大事者岂能为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裹足不前?封赏之事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宣州牧也好一等公也罢,宣州都已经是王爷囊中之物了,何须他来赏赐?等王爷将来荣登大宝,这万里江山都是王爷一个人的,到时候想要如何加封生母还不都是王爷一句话的事!”
    崔绎摇摇头:“本王不是在为这个裹足不前。”
    山简深深呼吸,按捺住心中怒焰,问道:“那敢问王爷为何不下令一口气攻陷京城,直接摘了崔颉的九龙金冠?”
    崔绎斜着头看他,反问:“你是想本王摘了他的皇冠,还是想本王摘了他的人头?”
    山简说不出话来了,崔绎将桌上自己原封未动过的冷茶抓起来递过去:“喝点水,冷静冷静,再回答本王的话。”
    山简低声答是,接过冷茶,望着那姜黄色的茶汤中倒映出的自己,满脸的焦虑与烦躁。
    “本王何尝不想挥军继续西进,一口气把龙椅和江山抢过来,”崔绎大手拍了拍官椅的扶手,声音低沉缓慢,“本王承认,在听到他说要追封本王的生母为太后时,确实心动了一下,但那不是本王勒马不前的原因。”
    崔绎目光涣漫地看着不知何处:“你要问本王为何要休兵,本王自己……其实也说不太清,只是一种感觉,觉得眼下不能再打了。”
    山简愕然望着他,崔绎也扭过头来看着他,嘴角隐约笑着,似乎期待他来解释一下这种“感觉”。
    的确是不宜再打了,山简心头泛起一阵苦涩,如今崔绎虽手握三州四十余县,八万重兵,但宣州占而未收,难保下属官员不会怀有异心,八万军队中更有大半是收编来的镇反军,不比燕州旧部忠心,万一在战场上反水,那既得的战果也会瞬间化为泡影。
    “王爷的做法是对的,现在须得停下来重新整编军队,不宜再打了。”看完宣州的来信后,百里赞对崔绎停战休兵的做法予以了肯定。
    持盈闲倚在榻上,一手打着扇子,也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将降兵重新整编,再过一个月江州宣州的粮食就该到收获的季节了,若不赶在秋雨到来前收割,来年便没有足够的粮食,宣州虽官仓富足、谢家更有几辈人的经营,但终究只是大楚的一个周,江南三州,皇上仍握有其二,拼粮草,我们未必能赢。”
    百里赞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而且也得防着呼儿哈纳趁乱南下,燕州现只有一万人,若真是遇上北狄人大举攻关,只怕守不住。”
    持盈一笑,道:“之前我还怕王爷杀红了眼不管不顾,而今看来,倒真是冷静成熟多了。”
    丫鬟端着一碗汤药进来,百里赞笑着揶揄道:“夫人现在身子不一般,还是少操心为好,王爷是石中璞玉,匣中明珠,终究是会发光的。”
    持盈接过药来喝了,小秋又捧着一盅腌李子进来了:“夫人,奴婢在街上看到有人卖腌李子,想着夫人喝过药以后嘴里发苦,一定想吃酸甜的,就买了些回来,夫人快尝尝看。”
    “就你想得周到。”持盈笑着招手让她近前来,拈了一颗腌李子,放进嘴里一咬,瞬间整张脸都扭曲了,噗地一声吐了出来,惨叫道:“怎么这么酸!”
    小秋诧异道:“夫人,怀孕的女人不就爱吃酸的吗?奴婢尝过觉得酸了才买的。”
    持盈捂着嘴欲哭无泪:“这也太酸了……哪里是人吃的,快端走快端走,看得我牙根子都酥了。”
    百里赞好奇地也伸手来捡了一颗,一尝,被酸得险些抽过去,忙不迭地吐进一旁的痰盂里,又端起茶水赶紧地漱了口,心有余悸地问:“夫人怀着小姐的时候一直吃这个?”
    持盈摇头:“没有,酸的也吃,但不爱吃这么酸的,一直吃这个我的牙还要不要了,怀着娴儿那会儿就爱吃辣的,无辣不欢。”
    小秋忙接口:“酸男辣女,要不夫人怎么生的是个小姐而不是小世子呢,夫人这回可得多吃些酸的,也好给王爷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将来做太子呀!”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惦记上了太子,”持盈嗔怪地用手指戳了她脑门一下,“生个胖小子,将来长大做了太子,可是要娶你做太子妃?”
    小秋唰地脸就红了,又是跺脚又是甩手:“夫人就爱取笑奴婢!”
    持盈和百里赞都笑了,百里赞摆摆手道:“既然是小秋姑娘的好意,夫人多少也吃点,若真能生个小世子,王爷也高兴不是?”
    持盈哀嚎道:“你们可饶了我吧,这玩意儿怎么吃……要不你们陪着我吃?”
    百里赞马上打个哈哈装作自己什么也没说过,小秋却一本正经地捡了个李子,表情视死如归:“如果陪着夫人吃夫人就能生个小世子,奴婢这就吃。”说着就要往嘴里放,吓得二人连忙阻止。
    百里赞道:“别想不开!”
    持盈又想哭又想笑:“快别耍宝了,这时候该吃晚饭了,去厨房看看我要吃的剁椒鱼头好了没,快去。”就把小秋往外撵。
    小秋嘟着嘴,还在嘀咕着酸男辣女这样那样,钟绿娉从外面进来了。
    “姐姐,先生也在啊,”钟绿娉领着一个丫鬟春风满面地走进来,“姐姐,我听厨房的人说姐姐最近爱吃辣的,特意去买了老坛野山椒,做了这清炒毛肚片,手艺不好,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持盈一看那丫鬟从食盒里端出来的水灵毛肚眼就直了,心花怒放道:“还是妹妹懂我!”
    小秋犹不甘心:“表姑娘,你可不能这么惯着夫人,都说酸男辣女……”
    钟绿娉笑起来,安慰道:“酸男辣女不过是民间的说法,做不得准的,当初我娘生我两个哥哥的时候,都是爱吃辣的,反倒是生我的时候嗜酸,可见这口味和男女并没有什么关系,姐姐现在时常孕吐,吃下去的大都吐掉了,再不顺着她惯着她,肚子还没大起来人就先瘦了,那可怎么得了?”
    “哎!”持盈也被说得一窘,“一个比一个贫了,妹妹既然来了就坐下一道吃,先生?”
    百里赞起身道:“府衙里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曹将军的亲事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姑娘娘家人说八月十六正是黄道吉日,定在了那天,曹将军是王爷跟前的老人了,成亲不能太寒酸了,我按燕州官家娶妻的仪制去办的,等王爷回来了,夫人再同王爷商量商量,看赏些什么。”
    持盈舒心地笑着点头:“成,有劳先生了,王爷过几日便回来了,中秋加上曹将军大婚,双喜临门,一定得好好庆贺庆贺。”
    小秋掰着手指道:“不对不对,是三喜临门才对,夫人有了身孕的事王爷还不知道呢,可不又是一喜吗?”
    “哎,那要这么说,王爷打了胜仗也是一喜,那岂不是四喜临门了?”钟绿娉也笑道。
    “不管多少喜,总之最近都是好事,而且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持盈拉着钟绿娉的手,数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持盈忽道:“小秋,去偏院叫静王爷也来一同用晚饭,他还不知道王爷要回来了的事。”
    125、挥金如土
    持盈转头吩咐小秋:“小秋,去偏院叫静王爷也来一同用晚饭,他还不知道王爷要回来了的事,这几个月就没怎么见他出门走动,老闷着对身体也不好。”
    小秋答应着,一路小跑地去了,钟绿娉与持盈抵膝坐着,脸上的神情却有些不安,瞟了门外一眼,抿着唇不说话。
    “怎么了?”持盈抚着她手背问,“怀祐与你也是表兄妹,同席吃饭也不是一两回了,可是心里还有顾忌?”
    钟绿娉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道:“若他是把我当表妹那倒是也罢了。”
    崔祥暗恋着钟绿娉持盈倒是早就知道,不过她假装并不知情,问道:“怎么说?”
    钟绿娉犹豫了一阵,持盈道:“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我叫人去把小秋追回来。”“还是别了吧,我……”钟绿娉表情挣扎,最后低着头小声说,“姐姐,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们。”
    “什么事?”持盈问。
    钟绿娉嗫嚅一阵,道:“我……我娘让我……”
    持盈想起张氏那殷勤的模样,又想起崔祥对钟绿娉莫名其妙的爱慕,便猜到了几分,只不说,问她:“二舅母嘱咐了你事情?难事?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钟绿娉马上飞快摇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姐姐,这事儿你可得站在我这边,为我做主才行。”
    持盈笑起来:“姐姐怎么会不帮你,说罢,什么事?”
    钟绿娉似乎觉得极难启齿,但还是结结巴巴说了:“我娘……那天王爷问起我年岁,问我可曾许了人家,我娘便起了心思,想要我和王爷结为夫妻,亲上加亲,被爹爹训斥了,说王爷对夫人一往情深,咱们不能做这棒打鸳鸯的恶人,对我也不好,我娘虽然答应不再提这事,可……还是不大甘心,就又……又……”
    “又想要你嫁给静王爷,是吗?”持盈替她把说不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钟绿娉一脸难过地点点头,又说:“姐姐,你是知道我的,我就爱爹爹那样的武士,将军,静王爷……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儿,我是不愿意和他过一辈子的。”
    门外院中,崔祥听了小秋的话,得知钟绿娉今天也在主院用饭,几乎是飞奔而来,刚要迈步上台阶,却听见了这话,脚步一下就僵住了,半天没落下去。
    钟绿娉继续说:“杨将军英武伟岸,又情深意重,我既与他无缘,也是我没有福气……”
    崔祥呆立在阶前,如遭雷击——钟绿娉喜欢杨琼!那个家徒四壁又没趣的男人,到底哪里好?
    “但纵然是如此,我还是不改初衷。”
    崔祥心头更是绝望——明知道杨琼不喜欢她,她竟然还痴情不改?
    一时悲愤交加,饭也不想吃了,失魂落魄地掉头就走。
    钟绿娉尚不知自己的话被他拎着半截就跑了,仍在说着:“我既发了誓要嫁个将军,就一定要如愿以偿才好,不是杨将军,也还会有别的将军,我不怕等着。其实说来也是我不好,娘那样说,我不敢不听,七王爷来到江州府的时候又哭又闹,不吃不喝,娘让我去探望他,说些宽解的话,我心想这也没什么,就去了,谁知道他这就缠上我了,天天地往我住的院子跑,要不就是差人送东西过来,我真是怕了他了,又不敢回绝他,姐姐,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持盈听完真是啼笑皆非,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这样的事,钟绿娉既怕崔祥缠上自己,又怕拒绝了他惹出多的麻烦,两头为难,又无人可说,若不是今天自己偶然想到请崔祥过来一道用饭,她还不定要瞒到什么时候去。
    “王府大了,人也多,我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持盈笑着,丫鬟端上饭菜,小秋回来,表情【纵横你大爷的】欲言又止,“小秋?王爷呢?”
    小秋看了一眼钟绿娉,含糊地道:“王爷说身子不舒服,就不来了。”
    持盈知道事情必没有这么简单,怕是当着钟绿娉不好说,也就点点头:“看看,我就说要闷出病来,一会儿吃过饭我去看看他。——先吃吧,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怀祐平日都不大出门去,还能变着花样给你送东西?”
    钟绿娉给持盈盛了一碗汤,坐下来认真地说:“这正是我要说的,本来姐姐有孕在身,我是不该拿这些事来烦姐姐的,可王爷今天送一对簪子,明天送一副镯子,后天又送一匹料子,都是极好的东西,我就寻思着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这前前后后都送了我近千两银子的东西了。”
    持盈蓦然大吃一惊:“近千两银子的东西?!”
    崔祥有这么多钱吗?有,他虽然被崔颉削了实权,但因为态度较好,仍然保有王爷的头衔,食邑千户,再加上原来的一些家底,一千两银子不算什么。可有再多的银子,也是在京城的王府里,他的钱在酒楼吃饭的时候都被摸了个干净,还得自己干活还债呢,上哪儿去找这么多银子给钟绿娉送礼?
    钟绿娉虽没有明着说什么,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崔祥八成是拿了王府的钱去做私用。
    燕州本就贫穷,崔绎又是个被抄了家的王爷,当初差点连吃饭的钱也没了,府库中不多的一点积蓄都是这两年里辛辛苦苦攒下来,预备有大事的时候用的,结果崔祥竟然背着自己挪用了?
    这下持盈连吃饭的心情也没了,让小秋去叫管家把库房打开仔细清点一遍,然后过来回话。
    管家半个时辰后回来,跌跌撞撞扑进门来,一见持盈就跪了下去,痛哭流涕起来:“老仆无能!请夫人责罚!”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小秋,快把人扶起来。”持盈一看他这大难临头的模样就知道自己没猜错,一边叫人把管家扶起来,一边喝了口水压惊。
    管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夫人,老仆刚清点了库房的银子,足足少了一千三百两啊!这可是夫人辛辛苦苦带着大家起早贪黑,好不容易囤起来的银子啊!老仆疏于查点,竟被人偷走了这么多,老仆就是以死谢罪也无法弥补这么大的过失啊!”
    钟绿娉还没走,在陪持盈做女红,闻言倒抽一口凉气,手里的线轴也滚出了好远,难以置信地道:“什么?怎么会这样?是……难道是……”转头吃惊地看着持盈。
    持盈一手抓着茶杯,压抑着怒火道:“小秋,把管理府库的人都叫来,再把静王爷请来!”小秋马上去了。
    不多时七八个亲兵和账房先生来了,见持盈面色凝重,钟绿娉也是怒形于色,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还是个个有眼色,进门就乖乖地跪下。
    又等了一会儿,崔祥也来了。
    小王爷模样憔悴,进门后没精打采地打了个招呼:“二嫂。”又双目含悲地看了一眼钟绿娉。
    “怀祐,你来到燕州也有好几个月了,我也没抽空问问你过得好不好,”尽管愤怒,持盈仍然保持了基本的礼貌,先说了点客套话,“燕州不比京城,条件会差些,也是没办法的事,希望你能习惯。”
    崔祥恹恹地道:“有劳二嫂牵挂,我每天看看书,散散步,过得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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