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慕容沅一袭天水碧的双层宫衫,层层叠叠,内里深一些,外面淡一些,看起来有一种氤氲雾气的迷离。而树荫缝隙中透下来的阳光,就好像金叶子似的,一片片落在她的身上,映得那白皙的脸庞莹润如玉。
    她依旧侧脸看着前方,声音清幽,“有一点点不习惯。”
    姬暮年可不会如此多愁善感,心里想的是,睿王此次北征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凯旋而归的,那么……,睿王的份量就更重了。而凭自己的直觉,睿王似乎并不希望自己成为沁水驸马,那么在他离开的这几个月,把婚事敲定才是上策啊。
    可是小公主从前还对自己害羞来着,现在长大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对自己似乎不太感兴趣的样子。而这件事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得过她这一关,否则就算太后、皇后下旨,她也是不会嫁的。
    上次送花就是一个试探,可惜她,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还得慢慢儿的来。
    想到此,唇角缓缓勾了起来,“公主殿下牵挂兄长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眼下日头正盛,又是快到晌午,还是先回宫避一避吧。不然晒坏了,倒让皇上和贵妃娘娘担心,睿王殿下在外,也会不放心的。”
    “我没事。”慕容沅缓缓回眸,眸光里倒映着一碧如洗的湛蓝天空,微风轻轻掠过她的发丝,落在脸旁,她抬手将碎发掠在了耳后。亭亭玉立的豆蔻年华少女,便是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也带着温柔如水的妩媚,让人怦然心动。
    姬暮年忽然发觉,自己停留在小公主脸上的时间过多,静了静心绪,“走吧,下官先送公主殿下回泛秀宫。”
    “不着急。”慕容沅上了车辇,“阿兰若明天就要走了,我先去看看他。”
    “下官也去。”姬暮年抬手止住宫人,自己也上了车,还是坐在旁边小杌子上,微笑解释,“不管如何,下官都应该过去解释几句。一时半会儿查不出下毒之人,东羌大皇子又不能久留,总不能让他带着疑惑而去,心里面存一个疙瘩。”
    慕容沅最近遇到的事很多,心情烦乱,倒也没有多想,“嗯,也好。”
    姬暮年淡淡一笑,宛若云天雾气之中的一抹霞光。
    宇文极的性子……,过于霸道、独占,当然也是小公主宠得他,让他没有丝毫寄人篱下的觉悟,加上他情窦初开,对于靠近小公主的人都很容易炸毛。等下他盛气凌人不讲道理,自己一退再退,小公主心里的天平自然会倾斜的。
    一点点努力,慢慢来,至少还有好几个月时间呢。
    然而情况比姬暮年预计的还要好,因为他们刚到敬思殿前面,就见一个纤细的人影先进去了。慕容沅瞧了瞧,蹙眉道:“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是周小姐吧。”
    “嗯,好像就是宛宛。”慕容沅缓缓下了车,跟着进去。心下奇怪……,周宛宛不是在原端木皇后死的那年,就放弃宇文极了吗?难道说,她现在发觉宇文极又要被接回去,有了做东羌储君的可能,又心动了?姑娘,你不是这么反反复复吧。
    刚到台阶上,里面争执的声音就飘了出来。
    “带你走?”宇文极清冽不耐的口气,“凭什么?”
    周宛宛声音细细的,“我知道,前几年我冷落了你,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她委委屈屈道:“我的爹娘死得早,无依无靠,一切都仰仗外祖母照料,她时常教导我,女儿家要自重自爱,不能随便和男子单独相处。我……,我虽有心,却也不敢违逆外祖母的教导,可是眼下你要走了。”语调转为羞涩,“少不得……,豁出脸面来找你一回。”
    慕容沅听得哑然失笑,明明是她之前太过势利,嫌弃宇文极落魄,怎么这会儿说起来,倒成了她知书达理的无奈了。照这么说,自己成天和宇文极腻歪在一起,岂非大失规矩,没有半分姑娘家的矜持?真是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里面宇文极不耐烦道:“我管你怎么想呢?我走我的,与你无关!”
    “你……”大约是被直接拒绝太难看,周宛宛有了一丝恼怒,“我知道你们羌国的祖制风俗,皇后只能姓端木,我也不会为难于你,只求一个妃位,好歹……,好歹我的外祖母是燕国皇后。”顿了顿,“再说将来,我的舅舅还是燕国皇帝呢。”
    宇文极没有吭声儿。
    慕容沅可以想象他的样子,早就一个白眼,把头扭到另外一边去了。
    周宛宛却不甘心,又道:“你若是想着我那小姨,那是不可能的!别说东羌国和燕国千里迢迢,单说你们家的皇后只能姓端木,不能异姓,这就已经没有退路了。你且仔细想一想,我们燕国的公主能去做妃嫔吗?别的公主或许可以,我那小姨,可是独一无二的沁水公主,皇上断然不会答应了!”
    “那也不与你相干。”宇文极语气十分不耐烦,“我再说一遍,请周小姐不要想得如此遥远,我娶谁,姓什么。”他一字一顿,“全—都—不—与—你—相—干!”
    “你别不识好歹!”
    宇文极一声冷笑,“你别不知廉耻!”
    “宇文极,你这个混蛋!”周宛宛气得尖叫,“砰”的一声,推了门冲出来,抬头看见慕容沅和姬暮年,原本十分尴尬的,继而停下,悠悠道:“原来是公主殿下和姬大人一起过来了。”她口齿清晰,将“一起”二字咬得很重。
    ☆、64离别(四)
    “阿沅?!”宇文极闻声出来,看了慕容沅一眼,继而上上下下的打量姬暮年,没好气的冷声道:“你过来做什么?”
    “是呀。”周宛宛意味深长,看向二人,“姬大人你跟着公主殿下过来做什么?”
    慕容沅很不喜欢她这说话口气,皱眉道:“我们过来看望阿兰若的,你的话说完没有?说完了就先走吧。”
    周宛宛一脸委屈之色,细声道:“我也是来看望东羌大皇子的,你们能来,我就不能来吗?怎么才说一句话就要我走。”
    宇文极烦躁起来,偏偏周宛宛说的话让她听见了,而且她还是和姬暮年一起来的,到等自己走后,姬暮年必定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真是一想一个疙瘩,只把火都发在了周宛宛身上,喝斥道:“你走不走?脸皮怎么这么厚?我不欢迎你来看!”
    “你?!”周宛宛气得柳眉倒竖,一张清秀的小脸也变了形,“走就走!”不好直接对吵,看了看姬暮年,再想起宇文极之前中毒的事。忽地计上心来,冷笑道:“东羌大皇子这般不客气的性子,也难怪有人看不过,要下毒,可见碍人眼了。”一甩袖子,翩翩然的下台阶去了。
    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姬暮年微微一笑,“周小姐的嘴角越发伶俐了。”她求爱不成不痛快,就顺手把别人也给拉下水,不过……,拉得好,继而朝宇文极道:“东羌大皇子殿下,听说前些日子你中了毒,隐隐有些流言,说是和姬某有一点瓜葛。今儿姬某和公主殿下一起过来,就是想跟大皇子解释一下,姬某断乎没有做过投毒之事,还望不要误会。”
    一起,一起!又是一起!宇文极冷冷的看着他,再想起当年,因为见了他,小公主就把自己的手甩开一事,越看姬暮年越是烦人!
    姬暮年又道:“大皇子马上就要回到东羌,千山万水的,带着疙瘩回去可不好,还是把误会解释清楚了,清清爽爽的回去,姬某也能放心一些。”转头看向慕容沅,“公主殿下不是也相信,下官是无辜的吗?还请为下官解释几句,想必东羌大皇子听了,也就不再疑心了。”
    “阿沅!”宇文极喊了一声,恼怒道:“不许替他说好话!”
    姬暮年不等慕容沅开口,抢先退让道:“看来东羌大皇子对在下误会颇深,既如此……”十分谦让大度的样子,“公主殿下,那下官就先行告辞了。还请公主殿下多多解释几句,莫要让大皇子带着不痛快离开燕国。”
    不管小公主等下说什么,宇文极都听不进去了。
    慕容沅见气氛十分不好,又想着宇文极马上要走了,不想跟他怄气,于是朝姬暮年点了点头,应允道:“行,你先回吧。”
    正如姬暮年所料,这样平常的话落在宇文极的眼里,也成了小公主的维护,越发不痛快,“还不快滚?往后不许再到敬思殿来!”
    “阿兰若!”慕容沅也生气了,“怎么说话呢?”
    姬暮年见效果已经达成,欠身告退,再最后补了一句,“一切有劳公主殿下了。”抬头看向宇文极,朝他微微一笑。
    宇文极气得肝疼,“小人得志!”
    “你跟我进来!”慕容沅扯着他进了屋,关门骂道:“你看看自己的爆炭脾气,一点就炸!你这个样子,回到东羌以后怎么办?!”这么些年,已经不知不觉把他当做弟弟来养,懊恼叹气,“早知道,就该把你身上的刺儿都拔光。”
    宇文极抿着嘴不言语。
    自己心里清楚,刚才的确是太过冲动,可是……,一看到姬暮年跟她在一起,还一副得意的嘴脸,就是控制不住!再想到自己马上就离开她了,就要走了,甚至有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情绪愈发不能自抑。
    那种失控的感觉并不好受,有心无力。
    “对不起,阿沅。”宇文极气头过去,只剩下深深的无奈,艰难的开口,“我……,我只是很着急,不知道该要怎么办好了。只恨自己没有实力说话,任人摆弄,连自身都是难保,别的……,还能再多说什么呢?”他忍了忍离别的伤感,“我……,不会再这样冲动了。”
    “切。”慕容沅白了他一眼,“知道收敛性子就好,我就怕你呀,到时候回了东羌还是这副脾气,吃了亏都不知道。”一想就发愁,“你那么多兄弟,这些年又没有长在你父皇跟前,感情淡薄,回去以后只怕……”
    只怕日子不好过。
    一时间,两个人都静默没有说话。
    ******
    东羌大皇子回国的那一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慕容沅当然是要去亲自送行的,还带了四个蒙面侍卫,指与宇文极,“让他们跟着你一起去东羌。”然后下令道:“子晨、子午、子暮、子夜,以后你们就是东羌大皇子的贴身暗卫,须得忠心于他,听命于他,不惜一切代价好好保护他。”
    “我会功夫。”宇文极别扭着,目光却尽是依依不舍。
    慕容沅不理他,继续朝那四个侍卫说道:“你们是父皇为我训练的死士,必须忠于主子的命令,我的话,你们都记下了没有?”
    “都记下了。”四人齐声应道。
    慕容沅目光清亮,好似秋日晚霞之中最灿烂的金光,声音纤细却笃定,“你们都记住了,只要保护好了东羌大皇子,那么……,有我沁水公主在一日,就会尽全力为你们达成一切可能之事!”
    这个承诺不可谓不大,四个蒙面暗卫都是齐齐一惊,互相对视了一阵,继而再次应道:“是,一定不负公主殿下之命。”
    这一次,声音可比刚才有力坚定的多了。
    “阿沅……”宇文极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有点说不出话。
    慕容沅盯着他,认真问道:“我昨儿说的话,可都记住了?”见他点头,却还是不放心,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子,“走,上马车,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端木雍容在下面静静看着,目光深邃。
    “阿沅,多谢你。”车里面,宇文极的目光晦涩不明,闪烁了一会儿,情不自禁的抓住那双柔荑,“我一定会好好活着,再来燕国,……看你。”那骄傲的少年,竟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和不安,乌黑眸子深处,隐隐藏着一丝惧怕之色。
    慕容沅想要斥一句,“现在知道怕了?”又不忍心,毕竟除了自己,宇文极已经没有别的人选,可以随意流露情绪了。
    八年相处之情,小时候几乎同吃同睡、朝夕以对,他性子又拧,偏偏还要回到狼窝火坑一般的东羌,前路晦暗不明。
    离别关头,自己还怎么忍心苛责?
    “阿沅,阿沅……”宇文极轻轻念着她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给予他无限的勇气一样,好去面对凶险莫测东羌皇室,面对他的故土和亲人们。
    慕容沅担心的看着他,仔细想想,其实不过是才十五岁的少年,放现代社会,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高中生。失去母亲,父亲又不重视他,东羌皇室竞争激烈,孤身一人有些惧怕也是难免。
    这些年来,都是自己在一直护着他。
    此刻……,就好像要把自己亲手养大的雏鸟,给扔到暴风雨里面去,哪里还顾得上他的坏脾气?哪里能够不担心?原本只是想说几句鼓励的话心中一动,抽手将古玉给摘了下来,挂在他的脖子上,“这是前朝留下来的古玉,保佑过我的母妃,我的哥哥,还有我。”认真道:“你戴着这个,一定能保护你平平安安的。”
    “不。”宇文极只是一瞬间的情绪失控,已经整理好了,他拒绝,“我不能要。”塞了回去,“我记得,这是一块很重要的前朝古玉,很有灵性的。你说过,当初睿王给你的时候,玉贵妃还不大高兴呢。”
    他又别扭上来,“我是男人,哪能反倒让一个小姑娘来保护。”
    “男人?把胡子长全了再说吧!”慕容沅在他头上敲了一个爆栗子,强迫塞回去,“拿好!下次来燕国见我的时候,要是没有保管好,看我怎么收拾你?!”动作灵巧跳下了车,找到端木雍容说道:“大将军,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
    端木雍容眉头一挑,继而欠身,“公主殿下一诺千金,必不敢忘。”
    宇文极探出头来,“什么话?”
    慕容沅瞪了他一眼,“少问!不与你相干。”
    “阿沅。”宇文极从车上追了下来,摘了腰间的弯刀,轻轻放到她的手里,“这个你留着做个纪念。”却并没有提起东羌国的风俗,反正……,自己回去以后也是傀儡,这辈子注定娶不到心爱的姑娘了。
    端木雍容皱眉,“大皇子……”
    “你不必多说!”宇文极一声喝斥,转身上了马车,动作和眼神都十分利落,像是对燕国再无半分留恋,大声道:“启程!”
    慕容沅抚摸着刀鞘上面的粒粒珠玉,轻轻的,缓缓的,感受着离别的忧伤,抬起头来看向他,“阿兰若……”她目光温柔宛若蛛丝一般,语气轻柔好似羽毛,“往后别再这么坏脾气了,……保重呀。”
    “好。”宇文极回头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有点不敢再看下去。
    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每每回想起这一幕,回想起她那怜惜的温柔目光,都会让心中充满一点点光亮,让自己觉得温暖。而这份温暖,伴随他度过了无数个黑暗夜晚,在最绝望的时候,因为这一点微光而强撑了下去。
    慕容沅静静站在原地凝望着,看着东羌使团的依仗队伍渐渐远去,出了皇宫,直到小的再也看不见,直到“轰”的一声,高大的朱漆金钉宫门缓缓关闭,还是没舍得收回视线,而眼里的酸涩之意止都止不住。
    阿兰若,你要好好活着,我们一定还要再见面,一定啊。
    “公主殿下。”不等慕容沅的情绪完全释放,便有宫人匆匆过来,白嬷嬷过去问了几句,上来回道:“才得的消息,姬大人在宫外遇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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