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盏别有深意地瞟了一眼裔凡:“这要看,咱们的大少爷如何决断了。”
    素弦不忍裔凡为难,便道:“我管教下人无方,是该罚。”便走下位子,与青苹一同站着,等候发落。
    凤盏笑了一声,说:“裔凡,你既不说话,那就由我这个正房来了。便罚你主仆二人,到厨房做些杂活吧。”
    素弦微一颔首:“是。”便与青苹去了。
    二人走到廊下,青苹难掩气愤,说:“你就由她这么骑在你头上?大少爷当着她的面,竟然一言不发,可真叫我开了眼了。”
    素弦蹙了蹙眉:“别说了,这事你可要得到教训,以后再不可这般莽撞了。”
    青苹却似毫不在意,反倒对素弦有所怨气:“我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把那么重要的印章交给你,你倒好,这么快又交还回去了。”素弦隐隐一笑:“你不顾自身安危,固然可嘉,但是你可知道,那印章丢了,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青苹不以为然:“就算是皇帝的玉玺,不也就那么回事嘛。何况,皇帝老子早都不在了。”
    “我与你说不通这些,干脆不说。”素弦轻描淡写地道。
    二人一直在厨房忙到黄昏,管事的吕妈顾忌着凡二奶奶的身份,不敢多分配重活儿,只叫她洗了些碗碟。素弦发现桃丹在窗外悄悄地盯着,也不在意,只自顾自做自己的活儿。
    厨房的佣人们渐渐回去了,素弦还在用小罐舂着做桂花糖糕的花瓣,吕妈笑容可掬地走过来,“凡二奶奶,您这么舂费时间,还是我来吧。”便拿过木杵,认真地捣了起来。
    素弦擦了擦额上汗水,笑道:“也好,您给我示范一下,余下的还是我来。”
    吕妈笑道:“人人都说凡二奶奶亲和待人,今儿我算是真真见识了。”
    素弦两颊微微泛红,接过木杵,低眉道:“谢谢吕妈,我来吧。”
    二人唠了一会儿闲话,话题又扯到昨夜绿央被杀的事情上来,说起绿央,吕妈直叹可惜,不停地抹着眼泪。
    素弦亦叹了口气:“绿央确实是个聪慧的姑娘,这不,才不到一天的功夫,吴六就伏法了?”顿了一顿,“说到吴六,吕妈,你在府里的日子久了,知不知道他什么来历?竟有如此厉害的身手。”
    说起吴管事其人,吕妈算是打开了话匣子:“他叫是叫吴六,其实家里只他一个独子。”
    素弦疑道:“那为何要称吴六呢?”
    吕妈四下张望了一番,才神秘兮兮地道:“今日奶奶可看到他按手印了?他右手的小拇指缺了一截,只因他打娘胎里来,小拇指地关节处便多长了一根指头,便是俗称的‘六指’。他初入霍府之时,管事的总爱拿他缺陷取笑,渐渐地人们也忘了他真名了,就唤他‘吴六’。他生性又暴躁,后来实在忍无可忍,便挥起菜刀,当着众家丁的面,剁去了整截小拇指!后来太太欣赏他的胆气,便破格升他做了一等家丁,此后便一直做到管事的位置。”
    吕妈滔滔不绝地讲完了这些,似乎很是沉浸其中,看向素弦,却是一副怔怔的僵硬表情,不由得心下一颤,“凡二奶奶,您没事吧?”
    她又哪里知道,素弦已然惊愕得不知所以,原来自己苦苦寻找的六指凶徒,七年前放火烧死她们全家之人,就是他吴六啊!由此看来,那隐于幕后的指使者,便是翁秀缇无疑了。
    第九十一章 一字无题处,鬓霜如许(上)
    “凡二奶奶,您没事吧?”吕妈心想她是身体不舒服了,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时厨房的门开了,吕妈见是大少爷过来,连忙行礼,看他似乎有话要说,便知趣地退出去了。
    裔凡看着素弦手握木杵,却怔忡地望向前方,一动不动,便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素弦转过头来,说:“裔凡,你想不想知道,那枚莲花印章,为什么会落到我的手里?”
    裔凡笑道:“上午在宗祠的时候,你不是说过了么。”
    “我骗了你,”素弦很平静地望着他,“我骗了你们大家。”她凝视着他的眼眸,“裔凡,昨晚青苹意图逃跑的时候,就已经把印章交到我手里了。后来你回房来,我却没有告诉你。”
    他缄默不语,她又道:“裔凡,我知道你无法理解我这个决定,可我不是为了我自己。”顿了一顿,“只有一点,你不觉得这案子看上去了结了,实际上却另有玄机吗?”
    裔凡神情变得凝重,说:“这件案子的确很不寻常。若说吴六见色起义才杀了人,当然说不通,可裔风一说要审他偷盗印章之事,他便立刻服毒自尽了。这真是匪夷所思。”
    “你早就看出来了,是么?”素弦紧盯着他的眼睛,“可是你也不愿意继续追究,因为这件事再往下查,就会得到你们霍家所有人都不愿面对的结果,我说的对么?”
    他眸中暗含柔意,“素弦,有些时候,我们还是糊涂点好。”
    “别人可以糊涂,可你不能。”素弦很严肃的样子,说:“他一个管事偷得印章,又有何用?吴六背后,一定是你娘在暗中指使,而昨晚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早就计划好了的。你就不想知道,你娘为何要拿你爹那么重要的印章么?”
    她继续道:“香萼和绿央素来亲近,我听她说,这枚莲花印非比寻常,是决定重大事务必不可少的一枚印章。”
    “你说得对。”裔凡淡然道,“素弦,她是养了我二十八年的娘,不论她做什么样的决定,都无可厚非。”
    “可是,”素弦的目光陡然严峻起来,“我知道你不在意财产那些身外之物,可是其他的你也不在意么?”
    她现在说的是很严肃的话题,但裔凡却显得十分淡然,素弦不禁眉头一蹙,“裔凡,我在想,绿央死了,这么重大的事,爹为什么连宗祠审案都不出席,很显然,他能够想见这其中隐藏着什么。我怕你要立即拿走印章,所以才隐瞒了你。”她看着他唇角微有翘起,面露不悦:“这个时候了,你竟还笑得出来?”
    裔凡方才抿着笑意,这下才笑开了,道:“你这么为我着想,我怎会不开心呢。”
    素弦有些气恼,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却觉得耳边隐隐有一股酥麻的气息,微一转头,他已然不怀好意地凑了过来,“我刚才好像听见谁的肚子,在咕咕直叫呢。”
    她努着嘴瞄他一眼:“忙了一下午,能不饿嘛。”
    裔凡大摇大摆地走到灶前,“这还不简单嘛,这里有现成的用具和食材,我这就给你做一顿大餐。”
    素弦看着他胸有成竹样子不禁发笑,说:“霍大少爷竟也会做饭么?”
    “你不信?我这就做给你。”裔凡忙起来倒显地十分麻利,堆柴、生火、架锅,来来回回地走着,素弦笑道:“我还没说要点什么菜呢,大厨先生。”
    裔凡拿衬衫袖子蹭了蹭额前的灰,笑道:“小姐,尽管点吧。”
    素弦半扬着头故作凝思,片刻,道:“方才在舂桂花瓣,倒有点想喝桂花豆汁了。”
    裔凡不禁吁了口气,一副天命难违的夸张表情,知道她在故意为难,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四下寻摸着,他哪里知道做碗桂花豆汁要准备什么,一时便手忙脚乱,素弦强掩着笑,说:“大少爷该不会要请帮手吧。”
    “当然不了。”裔凡放下盛有花瓣浆子的陶罐,挽起她的手道:“我知道有个地方有现成的,我这便带你去。”说罢便拉着她往门外走,素弦赶忙拉住他的衣袖,“裔凡,我只是开个玩笑。这样晚了,不要再出去了。”
    裔凡眉毛一弯:“桂花豆汁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我还不能满足么?你就别担心了。”便拉着她到前院的停车处去,老刘当前不在,他便自己发动了汽车。
    汽车在离城门不远的龙口街口停下,这里聚集着临江城里各种特色小吃,将近入夜,食客仍是络绎不绝,整条小街上各色香味交织一起,别有一番生活气息。裔凡带着素弦一直走到了将近街尾,才在一家“佟记豆汁铺”摊前驻足,裔凡指了指那幌子,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逛庙会的时候,你带家庸来吃的就是这家。”
    二人在临街边的桌子坐下,小二迎上前来,因是如此上流社会气度的客人极为少见,因而显得毕恭毕敬:“先生太太要点些什么?”
    裔凡道:“两碗豆汁,再把你们店的特色小食各来一些。”
    说话间一位系着蓝花围裙的胖大嫂走上前来,笑道:“将近打烊,小店只剩下一种甜食了,却是极适合太太品尝的,太太要不要试试?”
    素弦笑道:“能填饱肚子便好,端上来吧。”
    小二很快上了甜点来,一只花托形的玻璃碟子,整齐地码放着五只圆形的小饼,上面雕着精细的玫瑰图案,花心嵌着果仁碎粒的微黄脆皮,造型极为别致。
    “这叫‘姜丝玫瑰饼’,是本店的特色点心。”
    素弦拈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初入口中姜丝的辣味不断外沁,馅是水晶红的鲜玫瑰酱,隐约可见切作细丝的玫红话瓣,越往后咀嚼,便越是甜津可口,舌根回味无穷。她慢慢地品尝着其中滋味,却不由自主联想起了人生,是啊,一块小小的点心,便可尝到几般不同的回味,一如她和他,当初捆在一起互相折磨,到了如今,却有万般的甜味萦绕在自己身边。
    “你在想什么呢?”裔凡笑问道。“没什么。”她轻轻摇了摇头。他大多数时间是在看着她吃,偶尔仰望着天上几点星辰,云雾间有种若即若离的暗淡,他的眉似乎随着星星慢慢凝重。
    她道:“裔凡,你想你的母亲了,是么?”
    裔凡轻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我怎么打听,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就像她根本就没存在过似的。”
    素弦亦是心有所感,想了想,突然道:“对了,裔凡,那夜我是在山腰上的小木屋遇到她的,她即便不再到波月庵去,现下天气这样冷,她也一定要有栖身的地方,对不对?不如我们趁着夜黑,再回小木屋一趟,说不定刚好碰到她了呢?”
    裔凡眼前一亮,“素弦,你说的对,你似乎与我娘十分有缘。事不宜迟,天亮之前足够我们一来一回了。”拉起她,快步到巷口去。
    他们开着汽车出了城,怕汽车的响动会惊扰到他娘,便将车停在离山腰不远的地方。山风寒冷,素弦虽然出来时穿得很厚,却仍旧冻得牙齿打颤,他们相互搀扶着走上山道,素弦遥遥望见那熟悉的方向似有光火微亮,兴奋得抱紧了他的胳膊:“裔凡,你快看!那里一定有人!”
    裔凡远远地望过去,似乎真有一点暗淡的光火,再睁大了眼睛欲看个清楚,却又是一片漆暗。素弦觉得很奇怪,又怕他再度灰心,于是加快了脚步。
    终于到了小木屋前,原来先前的一切都是错觉,窗户里黑漆漆的,并无一丝光亮。素弦只得安慰道:“说不定娘已经睡了,我们敲敲门看。”
    门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裔凡顿时有些激动,打开手电四下探照,床上的旧毯叠得很松散,灶台上还冒着三两火星,一枝白蜡烛心微微晃动,似乎才刚刚熄灭……
    可是,屋内仍是空无一人。
    裔凡再也忍不住了,转身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坡旁的大树下,扶了树干,放声大喊:“娘,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
    声音很快便被呼啸风声所吞没,山谷里激荡的几许回音,绵绵密密地消失无踪。
    裔凡绝望地跪倒在地上,大声喊道:“娘,您今天若不见孩儿,孩儿就在这山里跪上一夜!”
    素弦默默地走了过来,与他一道跪着。山谷的风狂卷而来,似要将整棵大树连根拔起。漠漠山野,大地苍然而孤寂。
    素弦突然感到背后隐隐有脚步声传来,怔忡着回过头,正是那晚救过自己的妇人,一身粗布的长衫僧衣,凝视了他们片刻,话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你们这又是何苦?”
    裔凡猛地转过头来,眼眶里已有泪光微颤,只是须臾,已然抑制不住内心激动的情绪,奔上前去:“娘!”
    第九十二章 一字无题处,鬓霜如许(下)
    这位穿着僧袍一身素净的中年女子,便是曾浣菽,霍裔凡的亲生母亲。二十八年之后,当她再一次抱住自己心心念念牵挂的儿子,她早就无比渴望再一次亲手抚摸他的脸颊,然而,当这个身材伟岸的青年,真的出现在她身畔不过咫尺的地方,她的手却颤抖了,于是他握住母亲的手,轻轻地触在自己脸上。
    她嘴唇颤抖着,唤着他的乳名:“凡儿……”
    裔凡跪了下来,“娘,孩儿可算找到您了!”
    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让泪水从眼角滑落,揽过他的头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凡儿……”
    裔凡仰起头来,他本来有好多好多话想说,这一刻却哽咽住了,只是再次唤了声:“娘……”
    慈母的笑容在这一瞬渐渐舒展,如是春日里绽放的花儿,弯弯的眼角隐现了几丝鱼尾纹,那笑容温暖得像是来自天堂,仿佛天地间蓦然归于静谧。
    素弦走上前去,行了个礼:“娘……”
    曾浣菽慈祥地望着她:“是你,素弦”
    裔凡站起身来,搀着他娘,“娘,这里天寒,我们回去说。”
    小木屋里,灶火重新旺了起来,烧得噼啪作响,油灯燃尽了,于是点上两枝白蜡,莹莹烛火闪烁着星月般的十字光辉,温馨的气氛弥漫了整个屋子。
    裔凡搀着他娘坐到桌前,脱下皮氅来为她披上,素弦也取下貂皮暖套套在她的手上。裔凡捂着他娘的手,关切道:“娘,您穿得这样单薄,着凉了可怎么办。”
    素弦忙道:“烧着热水呢,我去端一杯来。”便急急地去了。
    曾浣菽笑而不语,听着儿子不停嘘寒问暖,半晌,望了一眼在那边忙碌的素弦,才笑道:“看着你们两个相敬如宾,娘也就放心了。”
    裔凡问道:“娘,爹和孩儿一直都在挂念你,这些年您都去了哪里?”
    曾浣菽噙着嘴角,慈爱地看着他:“娘也一直在挂念你们父子啊。娘虽然不在你们身边,可对你的关注却从来不少。你十六岁就去上海读新学,一去便是四年,那四年间,我日夜吃素,为你祈福。后来你回来了,娶了妻子,有了孩子,霍家的生意你都打理得很好。你当了商会会长,为临江的商户们办了许多好事,这些事啊,一件一件,娘都是如数家珍。”
    裔凡心里泛起一股酸涩,“娘……”
    曾浣菽饱含深意地望了一眼素弦:“凡儿,你说你找到了心之所属,娘也为你高兴。”
    裔凡怔了一下,“娘,那日在墓前,您真的听到了么?”
    “你每年都会去那座空坟探望娘,跟娘说知心话儿,那是娘唯一能听到你声音的机会,娘怎能不赴约呢?”曾浣菽笑着道。
    裔凡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娘,您年纪渐渐大了,别再漂泊了,回来吧。儿子一定要让您过上安稳的生活。”
    素弦也忙道:“是啊,娘,回来吧。”
    曾浣菽缄默了一瞬,道:“凡儿、素弦,你们知道方才娘为什么要避开你们么?娘能感觉到是你们来寻我了,可是娘一旦与你们见了面,恐怕就再难舍得离开。娘身负罪孽,已然遁入空门,在尘世里唯一的牵绊,就是你们啊……”
    “不,”裔凡当即道,“娘,那不是您的错。过去的事,是那个时代的错误,儿子坚信,您是无辜的。”
    “凡儿,那时候你还尚在襁褓,你不明白的。”浣菽望向烛心跃动的火苗,怅然叹了口气。“你一定听说过汪敬荪这个名字吧。早在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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