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长林怔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韩印一眼,冷冷地说:“他的情况,卷宗上写得很清楚,你自己看吧。”
    “我觉得不是那么清楚吧,我想了解卷宗以外的真实情况。”韩印微笑一下说。
    “卷宗以外?很抱歉,我无能为力。”付长林哼了哼鼻子,说完身子便钻进车里。
    韩印晓得付长林对自己印象并不好,而许三皮事件若真的牵扯黑幕,他也不会轻易向他这个外人透露。当然,他也很清楚付长林最在意什么,如果想让他痛快地合作,怕是只能把话题往“1·18碎尸案”上引了。
    想罢,韩印忙伸手扶住车门,急促地说:“付队,我知道您对许三皮在‘1·18碎尸案’中逃脱追查一直无法释怀,和您一样我也认为他在‘1·18碎尸案’中有重大嫌疑,并且他当年与尹爱君有过近距离接触,即使他不是‘1·18碎尸案’的凶手,也很可能与‘1·4碎尸案’有关联。我们完全可以借着眼下的案子,再对他进行一番周密调查,从而揪出他的狐狸尾巴。但前提是,您必须告诉我关于他更多的事实。”
    付长林盯着韩印犹疑一阵,转头冲副驾驶座位努努嘴示意韩印上车,韩印忙不迭地绕过车头坐进车里。
    付长林点上一根烟,猛抽几口,侧着脸盯着韩印思索一会儿,开口说道:
    “你是想问,当年我们为什么会突然停止对许三皮的调查,对吗?”
    “对。”韩印点头,“既然他嫌疑重大,为什么会轻易放过他?”
    付长林剧烈地咳嗽一阵,面上神情复杂,似乎有些酸楚,又带着几分无奈,说道:“事情真相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当年专案组组长被领导叫去开了个会,回来便以证据不足为由宣布放人。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通过暗中调查,发现许三皮竟有很深的背景。他有一个叔叔,当时是本市一家大型民营企业的负责人,与市里领导过往甚密,有不错的交情。他叔叔膝下无子女,对家族单传许三皮很是宠爱,我们暗地里分析,可能是他通过市里的某位领导向局里施压,逼迫放人。”
    “这不是违纪的行为吗?局里也太没有原则了吧?”韩印问。
    “当然这些只是猜测,不过可以肯定局里受到某权力层的压力。”付长林咬咬嘴唇又说,“不过客观些说,专案组当时也的确没有确凿证据表明许三皮是凶手。屋里屋外都没有血迹,没发现作案工具,在他住处找到的那本诗集上竟也未发现任何指纹,估计是被人仔细地擦拭过。”
    “由此看来放人虽略显仓促,但也有足够理由。”韩印说。
    “可以这样说。”付长林淡淡地说。
    “那您为何至今还耿耿于怀呢?”韩印见付长林面露诧异,笑笑说,“我见那份卷宗已经被翻烂了,想必您一定时常取出翻阅。”
    付长林也难得笑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对韩印展露笑容,笑容中带着丝赏识,带着肯定的语气说:“你很敏锐,分析得很对,这么多年我心里确实从未放弃对许三皮的怀疑。如果他心怀坦荡,用得着通过关系脱身吗?更为可疑的是,几个月后文凭到手,许三皮便在叔叔的关照下火急火燎地出国了,实在有避风头之嫌。”付长林叹息一声接着说,“只可惜当年咱们的法证检验技术还很落后,若是放到现在一定会在那间小院里发现血迹的。”
    “那间小院还在吗?”韩印问。
    “早拆了,盖成宾馆了。”付长林说完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你猜怎么着?宾馆的投资人,就是许三皮的叔叔。”
    “这还真有些问题。”韩印点点头,顿了顿,问道,“许三皮出国之后的情况怎么样?我想您一定不会不知道吧?”
    付长林再次笑了笑,说:“看来我真的有些低估你了,你很懂得循循善诱,是个做预审的好材料。”
    韩印附和地笑笑说:“我可没有审问您的意思啊!”
    付长林摆摆手,表示不介意,随即正色道:“我通过一些调查得知,许三皮在国外那几年过得并不怎么如意。没继续上学,也不工作,整日游手好闲,经济来源主要靠叔叔汇款,结了一次婚,不长时间便离了,后来终于熬不住,于2007年黯然回到本市。”
    “这么说他现在在本市?”韩印插话问。
    “对。”付长林说,“从他回来我一直注意搜集他的动向。这小子倒也老实,可能是经过国外生活的历练人变得踏实了些,潜心写了几本小说,还混进了市作协。不过那几本书没给他带来什么名气,倒是靠着叔叔的财力和面子一直出没于所谓的上流社会。你等一下……”付长林说着话,突然打开车门下车,在后备厢里捣鼓一阵,手里拿着一本书又坐回车里。他将书递给韩印说,“这是他回来之后出版的第一本书,不知道出于什么意图,内容中有很多影射尹爱君碎尸案的情节,我反复看过多遍,没发现什么破绽,你是专家,带回去研究研究吧!”
    韩印接过书,薄薄的一本,封面很简单,灰暗的色调,没有图片,只有书名和作者署名,书名为《礼物》。
    正打量着书,听见付长林轻咳一声,韩印抬起头,付长林便一副恳切的表情,说:“我明白你和小叶主旨是要解决‘1·4碎尸案’,但如果你真的发现‘1·18碎尸案’的突破口,能否通知我一下。”
    韩印迎着付长林热切的目光,点点头说:“您放心,我知道那案子在您心中的分量,有消息我愿意和您分享。”
    韩印斟酌了一下,便把余美芬的情况以及自己对她的分析详细说了一遍。
    付长林十分振奋,摆出一副摩拳擦掌的架势。末了沉静下来,又对韩印说:
    “对了,我得到消息,许三皮最近又出了一本书,今天下午两点会在新华书店大堂搞一个小型新闻发布会,本来我想去摸摸底,现在看来这个任务你去正合适,你的观察一定比我更敏锐……”话说到最后,付长林的言语中已尽显对韩印的信任。
    也许是被付长林的诚意感动,临别前韩印又帮他解除困惑在心中十几年的一个疑问——尹爱君究竟是何时遇害的?韩印也是受虐童案的启发,王莉和王虹失踪后都有被捆绑的经历,她们一个活过了24小时,一个迎来了解救的机会,而尹爱君的手腕以及脚腕并未发现捆绑痕迹,意味着她遭到强奸后即被杀死。
    与付长林分手后,韩印盯着手中的书,心里盘算着距离下午两点还有四五个小时,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读读这本《礼物》,准备充分了再与许三皮过招会更稳妥。
    回到招待所,潜心研读,略过中饭,一直到叶曦打来电话,韩印才从书中的情景中缓过神来。
    不大一会儿,叶曦来到招待所,韩印将自己早上和付长林碰面的情形说给她听,叶曦拿起书打量一会儿,问:“这书分析得怎么样,有发现吗?”
    “文笔不错,文风貌似某红极一时的作家,内容上没什么特别,影射尹爱君的描写与她本人的真实情况风马牛不相及。作者对人物的设定符合他自身的交际圈,相比较初入高校的外地学生要成熟很多。关键是书中未有‘隐形证据’出现,作者所涉及的案情与公众知道的一样,而且有的地方因此还显示出一些牵强……”
    韩印还未说完,叶曦俏皮地抢着说:“但是,一定还有‘但是’对吗?”
    韩印“呵呵”笑了两声,从叶曦手中拿过书,翻到封面勒口,指着作者简介说:“但是这里有些问题。许三皮是古都大学作家班94届本科毕业生,按道理这份作者简介中应该提到这一经历,而实际上却被忽略掉了,我不知道这是编辑犯的错误,还是许三皮有意识要隐去的,从而撇清和尹爱君碎尸案的关系?”
    “我现在真的糊涂了,依你的分析,此人若是在‘1·18碎尸案’中有作案嫌疑,那么他就不会是‘1·4碎尸案’的凶手。可是我们又不能轻易下这样的结论,也不能随便排除他在‘1·4碎尸案’中的嫌疑,总之都得查。”叶曦叹了口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说,“看来两起案子必定要混淆在一起查了,真不知道这样是有利,还是在浪费时间。”
    韩印笑着说道:“你这是对我有些不信任喽?”
    “不。”叶曦也笑着解释,“不单单是你,连我自己有时候都分不清楚,咱们到底是在查哪件案子。”
    “那就索性一起办了,若是都查出真相,那可是奇功一件啊!”韩印继续玩笑。
    “我还真不敢想会有那么一天,我现在就是盼着赶紧把‘1·4碎尸案’凶手抓到,千万别再出现被害人了。”叶曦一副怅然的表情说。
    “是啊!”韩印表情严肃起来,“凶手继续作案是早晚的事,我们一定要争取在他再次作案之前抓住他。”
    “嗯,有你协助,我有这个信心。”叶曦目光坚定地望向韩印,随后抬腕看看时间说,“现在快两点了,我陪你去会会这个许三皮吧。”
    新华书店。
    韩印和叶曦赶到时,发布会已经开始。场面还算隆重,j市的各大媒体都有记者出席。不过这恐怕和许三皮本人的号召力无关,大多数媒体都是冲着他广告大客户的叔叔的面子而来的。
    发布会现场,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站着一个剃着锃光瓦亮的光头,身材高大,脸盘超大,戴着一副黑色大框眼镜的男人,他手持麦克风正像煞有介事地介绍着新书的创作历程,想必这个人就是许三皮了。
    韩印和叶曦在四周随意转了转,等待发布会结束。
    为了配合宣传,书店将许三皮的新书以及先前出版过的几本小说,统一摆放在售书区显眼位置上。韩印逐本翻看一番,发现所有作者简历中都未提到他就读古都大学的经历,也许是古都大学那一段的生活,给许三皮留下的印象并不美好,所以他并不愿意提及。
    好容易挨到新闻发布会结束,叶曦和韩印第一时间在后台堵住正欲离开的许三皮。叶曦亮出警官证,许三皮挂着一脸轻佻的笑容,从上到下打量着她,油腔滑调地说:“美女警官你找错人了吧?本人可是一等一的良民,整天奋笔疾书,为祖国精神文明建设添砖加瓦,可没时间犯错误啊!”
    “辛苦了,我代表祖国人民感谢你。”叶曦冷笑一声,顺着许三皮的口气说,“能否告知祖国人民,元旦假期那几天你都是在哪儿添砖加瓦的?”
    “为什么问这个?”许三皮看似很诧异。
    “年初发生的碎尸案听说了吗?”韩印盯着许三皮问。
    “听说了啊!”许三皮仍是一脸茫然,“那案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谁也没说和你有关系,我们只是例行调查而已。”叶曦答道。
    “我还是不太明白,例行调查也不该扯上我吧?”许三皮面露不快,不依不饶地说。
    “我们办案是有纪律的,案件细节实在不方便透露,所以麻烦你还是配合我们一下。”场面有些僵,叶曦娇媚地笑了笑,缓和语气说道。
    叶曦的笑容足以融化积雪,连韩印这种心性淡漠之人都禁不住怦然心动,何况是一肚子花花肠子的许三皮。叶曦突然转变了态度,让他很是受用,面色即刻明媚起来,略微回忆了一下说:“元旦前夜那晚我和几个朋友在饭店喝酒,一气儿闹腾到下半夜,后来我喝多了,还是朋友送我回的家。第二天中午起来,浑身不舒服,头疼得厉害,还一个劲地吐,上医院一查,说是酒精中毒,住了一星期医院。”
    “医院是我家附近的医大附属二院,当晚喝酒的朋友都有……”未等叶曦再发问,许三皮讨好似的主动提及了医院的名字以及当晚和他在一起喝酒的朋友。
    叶曦掏出记录本记下许三皮朋友的信息,冲他笑笑以示谢意,许三皮有点蹬鼻子上脸,带着一副亲昵的口气,调侃道:“不带这样的啊,总不能咱这城市出碎尸案都和我有关系吧?不过若是因此能多见几次您这样漂亮的警花,我倒是十分乐意。”
    “既然你主动提及碎尸案,那咱们就聊聊尹爱君吧?”韩印适时接下话来。
    许三皮撇撇嘴,貌似对自己的失言颇感懊悔,局促地移动了下脚步,支吾着说:“那案子有啥可说的?该说的当年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真的和我没关系。”
    “既然你是清白的,那不妨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可以吗?”韩印说。
    “好吧,你问吧。”许三皮不情愿地点点头。
    “你和尹爱君是怎么认识的?”韩印问。
    “其实我和她也没有多熟,只是在书店见过几回,都是古都大学的学生,遇到了就随便聊几句。”
    “那本诗集既然不是你送的,怎么会出现在你家里?”
    “这个我说不清楚。”许三皮一脸无辜状,但眼睛里隐约闪出一丝狡黠的光芒,顿了顿,接着又说,“我这人好交朋友,当年整天都有一大帮子人在我那儿聚会,进进出出的,没准是谁落在我那儿的。”
    韩印点点头,陷入短暂的沉默——许三皮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在暗示“诗集的出现”是有人对他栽赃陷害,可他却并不直言。这种突然而来的谨慎,意味着他确实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想必在他心里已经认定了某个人选。
    好吧,倒要看看他会交出一个什么样的人选,韩印干脆点破他的意图,问:
    “你觉得是谁想陷害你?”
    “这个、这个,不大好说,我也是瞎琢磨,说得不一定对。”许三皮装模作样推辞两句,紧接着又迫不及待地说道,“我觉得可能会是马文涛。他当年在青鸟路附近开了一间书店,业余时间也会搞些文学创作,我俩当时处得不错,经常在一起交流,彼此也时常串门,我在他的书店里碰见过尹爱君很多次。”
    “这么说他和尹爱君也很熟?”韩印问。
    “对,尹爱君每次去,马文涛都特别殷勤,准是想打人家女孩的主意。”
    许三皮咬着牙恨恨地说,“我估摸着就是这小子送了尹爱君一本诗集,把人家祸害了,又跑到人家宿舍把诗集偷出来扔到我那儿想嫁祸给我。”
    “这些话当年你为何未对专案组说过?”韩印问。
    许三皮挠挠头,一副委屈的样子:“当年你们警察认准了人是我杀的,昼夜对我审讯,我大脑一片空白,紧张得什么都忘了。再说,那时候我也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也就是这几年没事的时候,偶尔想到当年的案子,自己分析有可能是被那小子陷害了。”
    “你和马文涛现在还有联系吗?”
    “早没了,出国之后就没再见过面。”
    “除他之外,当年在你周围还有谁你觉得有可疑之处?”
    “这我就不能乱说了。”许三皮摊摊手,转向叶曦,殷勤地说,“要不这样吧,今天晚上在东豪大酒店我叔叔帮我搞了个新书庆祝酒会,一些当年在古都大学周边结交的好朋友也会出席,您二位若是愿意赏光,可以自己试探一下他们,省得你们东奔西走了。怎么样,能赏光吗?”
    许三皮说出这番话,韩印差点笑出声,心想这孙子泡妞还真有一套,想讨好叶曦,这种理由也能想得出来。
    叶曦见韩印用揶揄的眼神瞅着她,便也有心逗逗许三皮,妩媚笑着,娇声道:“你不怕我们搅了你的酒会?”
    “不怕,不怕。”见叶曦冲自己撒娇,许三皮心花怒放,忙不迭地应道,“只要能见到你,比什么都重要啊!”
    “你动机不纯呢,我得好好想想。”叶曦眨着眼睛说。
    “放心,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帮你们。”许三皮急赤白脸地辩解。
    “嘻嘻,那帮我们又是为了什么?”
    许三皮被叶曦一通挑逗,有点找不到北了,言语更加轻佻起来:“好吧,我承认,你很漂亮,我想泡你。”
    叶曦冷笑一声,冲韩印使个眼色,两人即刻转身,未有任何交代,扔下花痴一般的许三皮,悠然离去。
    许三皮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傻呵呵地冲两人背影喊了一嗓子:“东豪大酒店,二楼宴会厅,7点开席,最好穿正式一些啊……”
    韩印和叶曦并不回应,忍着笑一直走出书店。
    坐进车里。
    韩印调侃叶曦道:“怎么样,人家这可是赤裸裸地要追你啊!”
    “得了吧!这种以无耻作率真的浮夸子弟我才不稀罕!还作家呢,我看就一臭流氓,见到个女人就跟花痴似的。”叶曦一脸的不屑,“不说这个了,你觉得许三皮有疑点吗?”
    韩印正色道:“他既然敢说元旦假期住在医院,又说出几个能为他证明的朋友,估计应该和‘1·4碎尸案’没牵连,当然还需去医院核实一下。不过,当我提到尹爱君时,许三皮明显紧张了,虽然身子还是正对着咱们,但‘右脚不经意地转向外侧’,这是一个下意识对话题回避、想要逃离的表现。”
    “这么说他确实与尹爱君碎尸案有关?”
    “还不好说,不过这小子的确有些古怪,时隔这么多年突然抛出一个嫌疑人来,不知是什么用意?”
    “也许他被你问急了,随便说出一个人选,或者心虚想借此分散咱们对他的注意力,又或者那个马文涛确有可疑。”叶曦随口说出几种可能性,顿了一下,兴奋地说,“如果他所言属实,那马文涛就有可能是‘1·18碎尸案’的凶手是不是?”
    韩印不置可否,也未如叶曦一般兴奋。这许三皮都四十五六岁的人了,说话还是一副嬉皮笑脸不靠谱的模样。他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不得不让人存疑。还有,为什么当年在将陷牢狱之灾时,他没有向专案组交代马文涛的嫌疑,而自己与叶曦短短的几句问话,就让他说出了那个名字?韩印才不会相信他的那番托词,“挠头”的举动明显是在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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