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死了!干脆我出宫之前你都不要来了。否则我可不敢保证,祭天地拜祖宗的时候能站得稳。”宋微不敢坐实,挂在他脖子上。
    “嗯,我接下来都在京城里。陛下已经答应,让秦显做你的侍卫统领。跟他过去的都是熟人,他们经验丰富,你休想再偷溜出去,调皮捣蛋。”
    宋微切一声:“小爷堂堂皇子王爷,用得着偷溜出去?调皮捣蛋?这种词麻烦留给你儿子专用。”
    独孤铣低头亲下去。两人腻歪半天,宋微趴在他耳朵边,小声道:“外头有人偷听没?”
    独孤铣凝神侧耳,片刻后,冲门口嚷道:“六殿下饿了,传膳吧。”回过头,“都走了。你要说什么?”
    宋微笑眯眯地搂住他肩膀:“是这样,我经过慎重考虑,觉得有些事还是应该提前跟你商量。”
    独孤铣心口一跳,浑身都僵了一下:“小隐。”
    “哎,你别紧张呀!”宋微掰过他脑袋,耳朵正对着自己的嘴。
    “都说两个人要长久相处,最要紧坦诚相待。你看就因为你不坦诚,害得我多惨!你不是也问过我,有没有想过以后?我现在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想过了。关于咱俩的未来规划,我是这样想的……”
    独孤铣放松下来,嘴角含笑:“嗯,你说。”
    “我这次回来,最主要的,就是陪陪我爹。”
    “嗯?只是为了陪你爹?”
    “当然,还有舍不得我娘。”
    独孤铣再嗯一声:“只是舍不得你娘?”
    宋微啐一口:“呸你个不要脸的,六皇子殿下想跟宪侯大人长相厮守,行了吧?”
    独孤铣嘴咧到耳根,语调一本正经:“原来如此。”
    宋微差点把他耳朵咬出血。独孤铣在他屁股上拍一下:“接着说。”
    “只要我爹还在,我就陪着。反正有你们这几棵大树遮挡,应该轮不到我淋雨晒日头。什么时候我爹不在了,我便第一时间伤心过度,重病不起,然后假装一命呜呼。这个李易肯定有办法。不过得提前知会我娘,别以为我当真死了。然后呢,你就把我,不是,把我的尸体藏起来——这个很好理解,凭咱俩的关系,你不去王府抢尸都不正常。这个时候呢,你可以装作心灰意冷,向新皇提出离开京城,驻守边关。等过上一年半载,我换个名字在你身边出现,有人问起,就说宪侯思念六殿下心切,千方百计寻来一个替代品,以解相思之苦。
    “其实一旦公布死讯,六皇子这人就从世上彻底消失。不管别人有什么想法,都是白搭。我也就真的摆脱囚牢,爱上哪上哪,自由啦!”
    独孤铣听罢,面无表情看他半晌。最终叹道:“小隐,你不去编传奇话本,当真可惜了。”
    ☆、第一〇四章:认祖归宗卜休咎,说文解字兆吉祥
    景平二十一年三月初九,恩科会试头场开考。
    这时代科举虽已成形,但远没有后世那般苛严。科考取士,进士出身,逐渐成为选拔官员的重要参考依据,却尚未成为唯一途径。
    举例来说,考试时并不封卷。考前干谒自荐盛行,考生的名声相当程度上会影响考官的评定。人情请托裙带关系当然免不了,然而盛名在外,也算得另一种形式的公开,在上下都比较要脸面的环境下,榜上有名者多少都有些真才实学。至于后世那种好几天关在贡院小黑屋里出不来,吃喝拉撒睡全部就地解决堪比坐监牢的经历,来一个穿越者说出去,准保没人相信。
    咸锡立国以来,恩科次数屈指可数。消息传开,读书人都很兴奋。
    这些事宋微关心得有限,然而随着恩科开考,六皇子认祖归宗、封王开府的日子亦迫在眉睫。他这个万事不操心的大闲人,不得不勉强忙碌起来,跟着明国公长孙如初,一样样亦步亦趋地学。
    宋微丰富的经验告诉他,老革命往往遇到新问题。别说他过去原本就学得不好,各朝各代,规矩既有相似,更有不同,有时还可能大相径庭。在苦逼穿越生涯最开端的时候,他曾经天真的以为老天给自己开了个未卜先知的外挂。后来逐步认清残酷事实:他有限的知识储备,从来没有把时间轴按已知顺序连起来过。
    于是不知不觉,过去和未来都被他过虚了,唯独眼前,还能感到一分新鲜与实在。
    何况有些规矩,它不是知识,而是行为习惯,光知道是不管用的。比方典礼中走上正殿之前那段路,须乘坐步辇。这东西宋微几辈子也没坐过。别人或者觉得有派头,在他看来则纯属折磨。要求板板正正端坐其上,四面供人围观,既不如轿子舒服,又不如骑马自在,更比不上坐车,门窗帘子一遮,爱干啥干啥。最坑爹的是,抬步辇的全是娇娇怯怯的宫女,还不如凳子稳当!宋微老觉着不定谁手一松,自个儿就得斜刺里出溜下去,结结实实摔个屁股墩儿,叫全天下看大笑话。出于此种心理,他总忍不住拿手掌偷偷往下撑,因此失了仪态,不知多挨长孙如初多少唠叨。
    他这厢苦不堪言,却连个诉苦的地方都没有。旁人谁都比他忙,谁也顾不上安慰六殿下这点鸡毛蒜皮的苦恼。
    恩科一事正月宣布,三月开考,主要针对上年落榜的士子和地方官举荐的人才。那些头年不得中然而名次靠前的,推荐人地位够高或者自己名气够大的,直接到京城来参加会试即可。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也足够各地考生从外地赶过来。
    如此一来,忙的就不仅仅是文官了。身负宫廷守卫重责的奕侯,与负责城内及京畿防卫的宪侯,均打起十二分精神,投入到工作当中。独孤铣身兼宿卫军、府卫军两方统帅,本就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还要兼顾筹备六皇子王府的安全保卫事宜,白天晚上连轴转。虽说是宋微赌气叫他不要进宫,可也当真没工夫进宫腻歪了。
    皇帝找回流落民间的六皇子,到这会儿,基本成为朝廷高层公开的秘密。
    三月十九朝会,皇帝亲自宣布此事,命宗正寺、太常寺、太医署并浑天监着手复核身份,撰写谱牒,推算吉日,预备典礼。
    三天后,相关部门官员紧赶慢赶,撰述了六皇子流落民间以及寻访回归始末。在证明身份的金册最后,除去皇帝本人亲笔落款及玺印,还有宗正寺卿、延熹郡王宋寮,玄青上人、明华公主宋雯,宪侯独孤铣,内侍大总管青云,太医李易等重要证人签字矜印。浑天监上奏三月二十九上上大吉,太常寺则紧锣密鼓预备祭祀封爵各项典礼。
    这一天凑巧是恩科放榜次日,所有新科进士均获得格外恩荣,可列席参加六皇子封爵仪式。
    皇帝以父子离散多年,渴望团聚以全骨肉之情为由,提出让六皇子在宫中住到典礼当日。本不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再说皇帝这把年纪,自纥奚昭仪之后,多年未曾充纳后宫,并没有年轻貌美的妃子在身边。非要留儿子一起住,尽管于礼不合,旁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是以几个言官象征性地叨咕几句,放弃反对。
    离正式典礼还有三天,皇帝朝会后御笔亲题了恩科前十名的榜单,听礼部尚书汇报完次日殿试安排,早早回到寝宫,与小儿子共进午餐。
    饭毕,青云在皇帝示意下,捧着个精美的锦缎匣子呈给宋微。
    宋微猜到是何物件,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标志皇子身份的玉牒就在里边躺着。纯净无瑕的极品玉片镶嵌在盘龙金托当中,雍容典丽,贵不可言。
    皇帝道:“宗正寺呈了这个来,先瞧瞧样子,典礼上再给你拿着。等搬进王府,就叫李易收好。你那个马虎糊涂性子,别给我弄丢了。”
    李易被皇帝封了个文职虚衔,只等六皇子开府,就过去做总管。
    宋微低头应了,手臂一下子沉重无比,差点捧不住小小锦盒。
    “金镶玉”,乃是这个时代最华美最尊贵的象征。一张小小谱牒,顿时将“六皇子”名号实质化具体化,如同一座山一般,沉甸甸压了过来。
    唉。宋微在心里叹气。兜兜转转,怎么还是走了老路。今昔对比,似乎有许多变化,又似乎没什么不同。过去在记忆里日渐模糊,而未来却又在摇摆中愈发盲目。他一时觉得往事历历,不过是命运重启了新一轮恶性循环。一时又觉得今生种种,处处皆有突破,可谓别开生面。
    如此纠结着翻开玉牒,看清刻写内容,立刻明白皇帝为什么说,要自己先看看样子。只见上头赫然刻着:“六皇子微,景平廿一年三月廿九,御赐更名为霈,封休王。”
    皇帝给自己改名字,提前通气来了。
    “我问过乌曼,隐微二字,是你母亲生前给你取的。如今你认祖归宗,自当按谱记名。”皇帝看着儿子,很有几分小心翼翼,“只把大名改了,其余皆不变。爹爹依旧叫你小隐。”
    这意思就是小名和字都不改了。宋微想起囧囧有神的“妙之”,很有一股冲动请求皇帝改掉。然而与独孤铣的关系彼一时此一时,当真改了只怕后患无穷。遂点点头:“既然是祖宗规定,那就改罢。”
    瞅瞅自个儿新名字,笔画真复杂。发挥有边念边精神,道:“宋霈——是沛吧?还成,不难听。”
    皇帝笑了:“是霈。你们兄弟这一辈取名从‘雨’,意在润物无声,泽被天下。”说到这,觉得小儿子连个“霈”字都念得这般勉强,恐怕更念不全几个兄弟的名字,于是解说道:“你大哥名雩,意为祭乐祈雨;二哥名霂,意为微雨初降;三哥名霖,意为久雨不止;你大概知道,他已经不在了。”提到老三,皇帝有片刻动容,随即恢复如常。
    “你四哥名霏,意为雨水盛大;五哥名雱,意为雨水极盛。至于你的名字,意思是大雨骤然而至,充沛至极。”
    宋微听罢,哈哈大乐:“爹,瞧你取的这一堆名字,连起来不就是: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么,哈哈……亏得你只有六个儿子,再多生几个,非得发洪水不可。”
    皇帝轻斥一声:“满嘴胡言!”
    宋微笑得停不下来:“反正我娘是胡人,满嘴胡言我也认了。”
    皇帝拿他这无赖习气没办法,忍不住也笑起来。
    宋微又道:“名字一般,封号我喜欢。休王,休王,休闲娱乐,休养生息,爹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皇帝无奈叹气,停止文字课教学:“你要这么想,也行吧。”
    下午,明国公长孙如初来给六皇子上最后一堂礼仪课,特地解说一番“休王”的休字,有何深刻内涵。
    “休者,美善也,吉庆也,欣悦也。”两个来月相处,足够侍中令大人熟知六皇子的底细。奈何作为一名有操守的文臣,他始终不肯降低格调以迁就六殿下粗陋的文化水平。
    “《易》云‘顺天休命’,《诗》云‘亦孔之休’,可见‘休’乃美善之意。”
    宋微好歹听得懂“美善”二字,呆呆点下头。
    “《策》云‘休祲降于天’,古人亦有言曰‘审其休咎,详其美恶’,可见‘休’乃吉庆之意。”
    宋微又点下头。
    “《诗》云‘既见君子,我心则休’,俗语云‘休戚相关’,可见‘休’乃欣悦之意。”
    宋微再次点头。
    长孙如初肃然道:“六殿下归来,陛下以之为美善之迹、吉庆之兆、欣悦之事。天恩浩荡若此,殿下不可不知。”
    宋微被他那副郑重到近乎神圣的样子吓一跳。好一会儿才道:“我大概明白了,这个称号的意思,总之就是好得不得了。我做这个休王,对我爹来说,好比一个超级吉祥物。”
    近些日子,皇帝不但常常整日理政,脸上也显出些许红润健康颜色来。宋微心下暗忖,美善吉庆且不说,欣悦那是显而易见的。
    长孙如初头一回听说“吉祥物”这词。琢磨琢磨,居然觉得异常贴切。不由得带出一缕笑意:“殿下作如此想,亦非不可。”
    宋微十分狗腿地道:“那个,长孙大人,你老前边说的那些个话,实在太深奥,我没怎么听懂。我爹费了这许多心思,回头我一句也接不上来,未免害得他,咳,俏眉眼做给瞎子看,显得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大孝顺。能不能劳烦大人,再仔细给我讲讲,最好,呃,讲得稍微直白那么一点点……”
    正所谓满招损,谦受益,宋微的谦虚态度,足以令他从清高倨傲的老人家这里得到原谅。长孙如初看他一阵,缓缓道:“难得殿下有心向学,便请听仔细了。”果真当他是个蒙馆孩童,一字一句掰开了讲起来。
    三月二十七,恩科前十名入宫殿试,第十名竟然缺了席。礼部官员立即派人查找,找来找去,谁也不知道这位进士爷身在何方,倒似杳无声息凭空消失了一般。
    科举取士前十名,历来由皇帝及几位辅政大臣共同评卷商定,至于最后结果,还看殿试表现。此次恩科期间,恰逢太子暂代尚书令之职,刻意积极表现,出了不少力。然而皇帝防备儿子的功课毕竟不是白做的,一眼辨出其中一位曾是太子府的资深门客,硬是从后十名里拔出一个文章卓然诗风清峻者,生把此人挤了下去。要说单凭考卷水平,这位临时拔上来的一点不比前面十位逊色,只是吃亏在名字陌生。皇帝甚至打算,若他殿试表现好,放在头榜前三,亦未尝不可。
    失踪的第十名,便是入了皇帝法眼的这位,一时上上下下拼命找。太子头回实质性参与大事,就办砸了,自是郁闷非常,比起父皇寻回个野种弟弟,还要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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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〇五章:自有光华能耀目,但凭时运好升天
    三月二十八,一天一夜工夫,还没找着那失踪的进士。殿试于是只考了九人,从中定出状元、榜眼、探花。皇帝对亲自临时拔上来的候选者印象很深,加上为免太子钻空子,坚持给缺席者保留名额。毕竟生活偶有人力不可抗拒之意外,或突发病症,或他人耽误,这都不好说。皇帝如此表态,京兆府衙立即会同宿卫军共同行动,满城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当日下午,相关部门为第二天的六皇子宗庙祭祀及封爵仪式做最后准备,倒不必皇帝亲自忙什么事,一时得了点空闲。想到以后再不能如此这般把小儿子长留身畔,承欢膝下,不由得失落怅惘。皇帝年近古稀,儿孙后辈一大堆,竟不曾在第二个人身上感受到同样浓烈的血脉亲情。六皇子不过是从宫里搬去王府,居然万分不舍。临别之际,父爱爆棚驱使下,总觉得应该再陪着儿子做点什么。
    “小隐,明日典礼结束,你就搬到王府去住了。这么些日子,爹也没顾得上带你在宫中好好看看,不如趁这会儿得空,四处走走。”
    宋微腹诽:明明是你软禁小爷不许乱走,拜托不要说得好像忙于工作疏忽了子女的家长一样。咧嘴一笑:“那感情好。”
    说是四处走走,其实皇帝目标明确,直接逛到了当年纥奚昭仪所居之锦绣宫。
    咸锡朝后妃制度,皇后之下有两贵妃、四昭仪,以此七人地位最尊。乌奚进宫时,贵妃空缺一位,锦绣宫本是贵妃住所。皇帝见到人,当即宣布封为昭仪,将闲置的锦绣宫赐给了她。乌奚是回纥王进献来的公主,等级稍微定高些,也算外交策略需要。至于说做皇后,却是不可能的。
    锦绣宫中心部分毁于当年那场大火,后虽照原样重修,里边属于纥奚昭仪的物品却无法复原。幸亏独孤铣西域之行从乌洛部族带回不少特产,如今便都放在这里。此宫多年无主,但一直有人看守打扫,屋舍精雅整洁。正值季春时分,处处花团锦簇,果然不负“锦绣”之名。
    皇帝指着园中一丛丛鲜艳的花球,道:“这些西域花卉,都是你母亲当年带过来的种子,也是她亲手种的。二十余年常开不败,直至今日。”
    进到殿内,走入冬季起居的暖阁,皇帝笑道:“你母亲当年专用这个屋子制酸乳,都不许人随便进来。”
    宋微看皇帝那模样,觉得老头儿实在可怜。陪笑:“酸乳我做不好,酥油茶煮得还不错。”
    “怎的不早说,下回还要特地叫你进宫来煮。”
    宋微心说,这也能怪我?老小老小,越老越难哄。
    他对正殿放着的乌洛部族物品很感兴趣,一样样摆弄翻看。乌洛部族与世隔绝,很少和外界交流。这些东西,即便他生长于西都蕃坊,也大半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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