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追鸽子,是三人开发的新玩法。尚未到八月,天气不冷,天亮得也早,太阳一露面,就把鸽子放出去。宋微与冬桑从休王府出发,独孤莅从宪侯府出发。四只鸽子半路汇合,许是东城山水最好,往往飞至落霞湖畔才返航。双方人马则比拼谁先追到终点。宋微这边有嗯昂这头毛驴扯后腿,独孤莅那边则有个骑术不到家的拖油瓶弟弟,彼此实力相当,互有输赢。
    次日天没亮,李易等人便催休王殿下起床收拾,准备上朝。宋微故意作对,动作慢腾腾不说,一会儿要拉屎,一会儿要撒尿,硬生生拖到非误点不可,内外两名管家急得直冒汗。终于骑上马出门,宋微把朝服往秦显手里一丢,掉转头便跑。另一边冬桑放出鸽子,也骑了匹马,还顺带捎上嗯昂,笑嘻嘻从王府后门出来,跟他在岔口碰头。
    一路狂奔,最后在落霞湖边聚齐。独孤莅远远瞧见宋微与冬桑,高兴得双手挥舞。秦显一个头三个大,哭笑不得。早朝是无论如何赶不上了,只好派人进宫汇报皇帝,自己留下保护六皇子。
    大早上的,没几个闲人,然而碧空寥廓,山水清幽,景色格外美丽。
    宪侯府随从摆开简便几案,呈上食盒。众人吃吃喝喝,最是惬意不过。
    宋微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忽对独孤莅道:“小莅,以后要是早上我没空,你跟冬桑哥哥追鸽子玩吧。”
    “咦,小隐哥哥,你为什么早上会没空?”
    “我可能……”宋微抓抓头发,“得去上早朝了。”
    “哦……”独孤莅有些失落,但并不意外。小隐哥哥是皇子,要上早朝很正常。
    作为一个皇子,成亲、上朝,都是最基本的义务。
    宋微想:我本不是回来做皇子。经过这么多事,以为皇帝老爹明白,原来他还是不明白。说到底,是自己低估了为君为父者的固执。
    又或者,其实别人都明白,不明白的,只有自己。
    湖面波光闪烁,变幻莫测。那活泼可爱的光影底下,藏着深邃翻涌的暗流。
    六皇子要成亲,休王要上朝,都属于认祖归宗之后,顺理成章该发生的事。但六皇子不肯成亲,也不愿上朝。皇帝明知自己脾气,还非要如此安排,很可能会在朝上弄得下不了台。
    莫非老头找虐找上瘾了不成?
    他到底想干什么?
    而独孤铣……又知道多少?
    直觉嗅出一丝阴谋的意味,宋微手里抓着酥皮烧饼,动脑筋动得投入。奈何脑容量终究不够,想来想去,想得头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小隐哥哥,酥饼不好吃么?”
    听见独孤莅问话,宋微才发觉手中的饼早已凉透。
    “挺好吃的。是我吃饱了。回去罢。”宋微站起来,比划一下,半块酥饼斜飞出去,打水漂喂鱼。
    管他皇帝打什么主意,不想做的事就不做,谁也别想强迫我。
    独孤莅满肚子话等着跟小隐哥哥讲,因为宋微神情姿态陡然间大不相同,害得他一句也没能说出来。
    六殿下不肯上早朝,底下人总不能绑着他去。皇帝也没有再派人来催,似乎就此不了了之。原本每日下午该进宫抄书兼请安,如今也被宋微自动取消。宫里其他杂七杂八的活动,不来请,当然不去。专程来请,照样不去。如此没几天,就传出消息,皇帝又病了,已经连续三天不曾早朝。
    当宫中再一次来人,言道陛下病中惦念六皇子,请六皇子入宫探望时,宋微终于松口。
    争吵、冷战,纵然奏效,也不是好办法。总要面对面试试,沟通的可能性。
    见殿下点头,蓝管家慌忙召来仆婢,收拾换装。宋微把冬桑叫来:“你也很久没见师傅了吧?跟我一块进宫去,和你师傅说说话。”等管家出去安排随行队伍,立刻将仆婢挥出房门,跟冬桑唧唧咕咕咬一阵耳朵。
    一行人顺利进宫,却看见寝宫大门外立着几个人,服饰装备,和宋微身后这群颇为相似。蓝靛追上一脚,低声禀报:“是安王殿下在。”
    宋微与二皇子已然照过不少次面,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前次击鞠比赛,忙着耍弄四皇子,也顾不上特地留意他。对于独孤铣后来一番混账话,更没当回事。今日预备与皇帝正式谈谈心,懒得应酬闲杂无聊人士,听见是安王在里边,扭头对冬桑道:“那我跟你一块儿先去瞅瞅真人。”
    这完全不合规矩。蓝管家一脸无奈恳求,挡在前边。
    正拉锯间,二皇子出来了。这回换宋微无奈了,垂首侧立:“见过二皇兄。”
    安王常年养病,不见日光,白皙清瘦,看去很是斯文。只一样,别开口说话。开口必损人,刻薄起来,连亲爹都不放过。
    先头劝老四的时候,事不关己,还颇淡定。这回休王选妃,作为硕果仅存的单身皇子,且深得皇帝宠爱,引来不少觊觎。二皇子被外家姨母缠不过,来向皇帝推荐小表妹,看见罪魁祸首,不免格外烦躁。
    “原来是六弟。你可算是来了。父皇御案上闺秀贵女肖像,不知几许,单等六弟来挑。父皇为六弟选妃,操心劳累,竟致旧疾复发。六弟终身大事,在父皇心中,怕是重过朝政军务呐。”
    宋微一愣,随即大怒。回头瞪视身后跟着的蓝靛与秦显。那两人明显不敢与他对望,虚心避过。
    宋微心头冷笑:合着老子要娶媳妇,全天下都知道了,偏老子自个儿不知道。
    斜乜着安王:“当爹的挑儿媳妇累得病倒,不算奇事。倒是皇兄一向身体欠安,说起没过门的弟妇这么精神,还真挺稀罕。小弟失礼,至今未上门拜望,劳皇兄替小弟向皇嫂与侄儿侄女们转达问候。”
    说完,抬腿就进了寝宫院门。
    “你!”安王头一回遇见比自己还刻薄的主,气得一张苍白的脸通红。竭力忍下,脑中不由得回放起宋微那个挑衅的眼神,忿然暗忖,当真可惜了那般相像的一双眼睛。
    宋微疾步冲进寝宫,通传的内侍拦他不住,小跑着往里喊:“陛下,六、六殿下来了!”
    皇帝为休王选妃,几乎称得上是大张旗鼓,以为很快就能通过旁人之口传到儿子耳朵里,等着看他如何反应。冷战若干天后,心头窃喜,觉得是儿子开始妥协的征兆。他却没想到,宋微这些天心情不好,根本没与狐朋狗友往来。平素一个消息灵通时刻主动汇报的薛三,偏巧返乡成亲尚未回归。休王府里的侍卫都是宪侯那边的,知道也不可能透露。李易和蓝靛倒是皇帝这边的,怎奈被六殿下整怕了,没有皇帝明示,谁也不肯当炮灰先锋。如此这般,弄得宋微走到寝宫门口,碰巧撞上二皇子才得知此事。
    所以说,千算万算,人品不好都白算。
    皇帝天天叫人去请小儿子进宫,一回没请动过,今日也没指望他会来,结果居然来了。御案上的美人图当然不用收,药碗赶忙摆到明显位置,刚作出更加虚弱模样,重新靠在床头,儿子就进来了。
    “咳!咳……小隐,你来了……”
    宋微停住脚步。一肚子怨怒,对上皇帝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忽然就噎住。面前年近古稀的衰弱老者,是这一世亲生父亲。也是几世以来,冒出得最晚,却最称职的父亲。
    硬的不忍心,那便来软的罢。
    前行几步,走到龙床前。忽地屈膝,缓缓跪下去。
    “爹,你把选妃的圣旨,撤了罢。”
    皇帝与他平视:“小隐,这是大事,君无戏言。”
    “爹,我不去封地,就在京城待着。你也别弄个女人来膈应我。咱父子一场不容易,都舒心点不成么?”
    “父子一场不容易……小隐,你既认了朕是父亲,就该知道,朕也是皇帝。你是朕的儿子,自然就是皇子。你焉知目下这点不舒心,不是为了往后舒心点?朕终归不会害你……”
    得,谈不拢,只好翻底牌了。
    “爹,我虽然认祖归宗,娘的牌位也进了宗庙,却从没给娘亲戴过孝。说起来,实在太不孝顺。从今日开始,我替早死的娘守孝三年,愿她九泉之下安息。”宋微郑重其事说完,心里默默向亲娘道声歉。果真是亲娘,一定不会怪儿子,迫于无奈,出此下策。
    皇帝听完他几句话,整个人都失了魂似的,完全呆滞。
    猛然间回神,拳头狠狠砸在床上:“朕不准!逆子!你是要朕死不瞑目么?”
    ☆、第一二三章:因宜设计计中计,借酒浇愁愁更愁
    宋微看皇帝气得彻底失态,也觉得拿死了二十多年的生母做筹码,有点太狠了。
    爬起来,道:“爹,儿子先告退。等爹气消了,再来请安。”
    “你、你给我站住!咳!咳……”皇帝被一口痰噎着,内侍宫女们慌忙抚胸摸背伺候。
    宋微等皇帝不咳了,才道:“爹,身体要紧,你老多保重自个儿罢。”语气间很有些意兴阑珊。
    皇帝一边喘气,一边瞪他。宋微看他一时没话说,转身就走。皇帝终究也没再强留。
    走到寝宫院门口,跟来的随从都在门外等着。宋微停下脚步,作势想了想,满面苦恼,冲冬桑道:“我爹叫我把一堆女人画像拿回去看,非不肯拿,他定要接着折腾,不如先糊弄糊弄。我懒得再进去,你去替我拿出来吧。”
    冬桑应一声,便往里走。寝宫侍卫都认得他,无人阻拦。
    六殿下这模样,一看就是又跟皇帝陛下别扭上了。本来最适合替他回头取画像的人,该是蓝管家。但蓝靛本属皇帝身边人,这时候进去,多半要被主子盘问,一个答不好,还得准备承受两头迁怒。故而蓝管家略微犹豫,便没作声。冬桑算客人,又是小辈,更是修道者,帮六皇子拿一趟未来王妃画像,勉强说得过去。何况他进宫看师傅,本也该先给皇帝请安。皇帝更不至于把怒火发泄到他身上。
    过得一阵,冬桑怀里抱着大卷纸轴出来,蓝靛赶紧接下。
    宋微道:“你去瞧你师傅,我先回府,留两个人在宫门口等你。”
    傍晚,宋微坐在院子里,架起烧烤架烤肉串吃。他穿了件最凉快的无袖苎麻衫,肩膀上搭条长汗巾,一手往肉串上撒香料,一手抽出卷美女画轴,塞到架子底下点着了当柴禾。嘴里哼着欢快的波斯小调,时不时抬起胳膊擦一把汗。
    没错,蓝管家捧回来的大堆候选王妃画像,都叫休王殿下烧来烤肉了。
    蓝靛愁眉苦脸站在几步开外,诱人垂涎的烧烤异香扑鼻而来,六皇子亲自送串烤肉到他手里,也丝毫改善不了悲摧的心情。画像全叫殿下当柴烧了,回头陛下问起,如何回复是好。唉…… 眼不见心不烦,索性告退回避。
    宋微正烤得高兴,冬桑回来了。哥俩并几个亲近要好的侍卫,一齐动手,吃吃喝喝,甚是快意。宋微手艺不错,烤出来的肉串很是地道。一边吃,一边现场传授技艺,氛围融洽至极。冬桑守戒守得挺严,一帮人吃肉,偏他坚持吃素。宋微特地叫人准备了若干菜蔬面点,刷上香油调料,烤出来味道丁点不差。
    吃饱喝足,自有人收拾打扫,宋微拉冬桑到林中亭子里乘凉。
    休王殿下问:“怎样?我爹没气吐血吧?”
    冬桑摇摇头:“青云总管领我进去,叫我在外间等一会儿。我趁他们不注意,稍稍靠近些,果然听见里边说话。大概是陛下把药碗打了,正差人收拾。总管说再煎一碗,陛下说……” 冬桑顿了顿,“陛下说反正是补药,少喝一碗能如何?早就喝腻歪了。”
    “啪!”宋微右拳击上左掌,咬牙,“我就知道!果然是装的!”
    冬桑一脸同情瞅着他。
    “你去拿画像,我爹还说什么没有?”
    “陛下问怎么是我拿。我还没来得及答话,他就说一定是蓝管家故意差遣我,我没点头,也没摇头。”
    宋微乐了。冬桑跟着笑起来:“陛下还问你最近做些什么,我都照实说了。陛下叹了好几口气,然后就叫我去瞧师傅。”
    宋微拍拍栏杆:“你信不信,我爹装病装得这么像,肯定有你师傅的功劳。”
    冬桑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我没问师傅。”
    “那你师傅没问你,在我这儿住得怎样?”
    “问了。我说挺好,他就没再问,专门考察功课,又讲了几个新方子。讲完我就出宫了。”
    宋微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敲着:“冬桑啊,当初你师傅同意你住到我这来,有什么特别交待没有?”
    “嗯,师傅交待了两件事。第一件,功课不许落下;第二件,不该做的事不许做。”
    宋微扬眉:“啥是不该做的事?”
    “师傅说,我自己看着办。”
    宋微无语:“……嘿!”
    转转眼珠,跟冬桑打商量:“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你掂量掂量,要是觉得不该做,便罢了。要是能做,兄弟感激不尽。”
    “什么事,你说说看。”
    宋微长叹一声:“我爹千方百计想要我成亲,我不愿意。至于原因,你也清楚。我不想下半辈子都在憋屈里度过,也不想平白害了别人家的无辜女子。今日进宫,一时没忍住,无奈之下,把死去的娘亲抬出来,说是要守孝三年,结果把我爹惹急了。”
    冬桑嘴张成圆形:“啊……怪不得摔了药碗。”
    宋微颓然道:“不是迫不得已,我怎么会使这招,挺对爹娘不住的。皇子守孝,也不是小事,还须折腾一大串人。说是这么说,其实也就吓唬吓唬我爹。”
    根据咸锡朝律法,父在母丧,为母齐衰三年。除却披麻戴孝,各种娱乐交际活动均在禁止之列,饮食起居方面的规矩也很多。宋微图一时痛快,在老爹面前放了狠话,当真闹大,势必惹来各方关注,没法越雷池一步。开玩笑,三年不喝酒不唱歌不击鞠不上床,还不得憋死?
    待多过几日,皇帝未必反应不过来。一旦皇帝想通,豁出儿媳妇暂时不要,真拿守孝的枷锁收拾儿子,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宋微对这一世的生母固然感念佩服,要说感情有多深厚,完全谈不上。守孝三年什么的,实在强人所难。欲图抢占道德制高点,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挖坑埋自己。
    挥挥手,叫近处的侍卫去远些。把胳膊搭在冬桑肩膀上,低声耳语,推心置腹。
    “我爹等独孤铣去了北郊,才闹腾选妃的事。我想着,不管我打算怎么应付,都得先跟他当面好好商量才行。”
    冬桑自然明白这个“他”是谁。问:“要我帮你送信,叫宪侯大人回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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