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四章:旦旦向天盟信誓,谆谆对面辨因由
    独孤萦抬起头,平静地望着宋微:“但凭太子殿下吩咐。”
    宋微笑笑:“别答应得这么快,听仔细了再说。”手指在腿上敲敲,“第一件,关于孩子的身世问题。你务必记得,孩子是九月底怀上的。不管用什么办法——反正总有办法,到时候,把出生日期往后虚报两个月,登入皇室谱牒。”
    李易传话叫无论如何瞒住身怀有孕之事,独孤萦虽然照办,但一直担忧如何善后。她心里也知道,如此才是最佳方案。否则哪怕六皇子肯认下孩子,时间上也必定瞒不过去。腹中怀的是废太子余孽,皇帝头一个就要气出好歹,独孤氏一门如何处置,更是福祸难料。
    宋微提出的,是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风险虽大,回报也高。怀孕时间错后四个多月,出生时间错后两个月,恰好做个顺利早产。生出来的,是如假包换的亲皇孙。
    如此做法,于腹中胎儿来说,真正消灾除厄,铺平人生大道。于她独孤萦,甚至整个独孤家族来说,均属化险为夷,扭转乾坤之举。
    独孤大小姐当初奋不顾身恨不得性命不要,也要打掉这个孩子。经过一个多月的沉静反思,想法当然大不相同。从头到尾,她一直未曾哭过。此时此刻,终于情不自禁落泪。心中对宋微真正感激无比,反而说不出话来。
    宋微一向怕看见女人哭,摆手道:“我没别的要求,只要我爹安心。你负责管好你的人,我负责管好我的人,此事再不要入他人之耳。”
    独孤萦定定神,想了想,忍不住问:“殿下打算……永远也不让爹爹知道么?殿下当真……恨爹爹到如此地步?”
    宋微对第一问避而不答,对第二问转移目标:“别说得好像你没恨过你爹似的。”
    独孤萦道:“以前确实恨过,后来就不恨了。现在……只觉得他很可怜。”
    宋微怒斥:“他可怜个屁!”看独孤萦那副端庄文静样子,粗话也不好多骂,忿忿道,“总之在我爹咽气之前,这事必须死死瞒住,决不能再多一个人知道。以后你要告诉你爹,是你的事。将来你也可以告诉小孩自己,那也是你的事。真捅出去,我最多不过是丢脸,你们一家子要丢什么,你自己掂量掂量。”
    独孤萦柔声道:“殿下放心,臣妾明白轻重。”
    宋微被她打了岔,气哼哼半天,才想起接下去要说什么。
    “我爹日子恐怕不多了,我若做了皇帝,这个孩子,如果是女儿,会是最尊贵的公主。如果是儿子,会是毫无疑问的皇长子。但是,你千万不要指望他一定会成为太子,成为皇位继承人——你最好丁点这样的想法都不要有。”
    独孤萦肃然道:“臣妾绝不敢妄想。”
    宋微斜乜着眼:“别急着表态,我还没说完呢。第二件,你眼下是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只要你在我边上这个位子待一天,就干好这个位子本分之内的事。”
    宋微深知,面前这位,绝不是本分的主。冷冷道:“凡属多余的事,想做之前,必须先问过我。我没同意,你做了多余的事,只要发现一次,这个位子,就可能换人,或者干脆空着。”
    独孤萦带出一点笑意:“臣妾以为,殿下会说,凡属多余之事,绝不可以做。”
    宋微不理她这番示好,继续冷冷道:“还有,只要你在我边上这个位子待一天,就不要指望生第二个孩子。这一点,我想你十分明白。”
    “殿下放心,臣妾非常明白。殿下所言,均合乎情理,体恤人心,独孤萦绝无不从之处。”
    宋微看着她:“空口无凭的,又没法写下来摁手印……这样吧,你给我起个誓得了。”
    “谨遵殿下之命。”独孤萦说着,双膝跪倒,指天画地就要起誓。
    “等等!”宋微临时拦住。
    这个女人极不好拿捏,却又非拿捏住不可。宋微琢磨片刻,道:“你以小莅安危前程起誓罢。”
    独孤萦愣住,有些不敢相信:“殿下?”
    “独孤大小姐,恕我直言,你这人太狠,自己性命不在乎,孩子性命不在乎,估计你爹性命更加不在乎。别的也束缚不住你,我看你挺在乎这个弟弟,不如就用他起誓罢。”
    独孤萦回过神,笑了:“论狠,臣妾如何狠得过殿下。”
    宋微搓搓下巴:“又不是什么光辉事迹,咱就别比这个了。反正你也说了,我列的这几条,绝无不从。既如此,还怕什么发誓?”
    “殿下言之有理。”
    独孤萦端正姿势,表情肃穆:“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独孤萦在此起誓,无论今日身为太子妃,抑或来日身为皇后,当谨守本分,不敢自专。圣上一日健在,则一日不透露腹中胎儿身世。独孤萦一日为太子妃、为皇后,则腹中胎儿乃唯一子嗣。胎儿若为男子,身为生母,绝不肖想太子皇储之位。如有违此言,”略停一停,才接着道,“如有违此言,则同胞亲弟独孤莅,失位夺爵,毕生孤苦……”
    独孤萦大概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要拿亲弟弟起誓,最后几个字说得甚为艰难。宋微很清楚她姐弟关系,弟弟失位夺爵,毕生孤苦,想来定是做姐姐的最不忍见到的结果。
    满意地点点头:“你知道,我很喜欢小莅,绝不会希望你这话有一天应验到他身上。但愿你时时记得今日誓言,说到做到。否则,将来可不会再有第二个好心的六皇子,来替你收拾烂摊子。”
    独孤萦起身站稳。四个多月的身孕还不明显,李御医医术高明,这么久调养下来,尽管今日一天劳累,颇显疲倦,然而面色红润,体态轻盈,气质高雅,与当初狼狈凄惨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独孤萦经此一遭,恍如再世为人。殿下放心,痛彻肺腑,悔不当初,这样的事,一辈子做一次,也就够了。”独孤萦轻轻叹口气,慢慢坐下。
    宋微觉得谈判效果不错,目的达到,顿时又困又累。其他的也不想多说,转身出去,暂且回避。等里边主仆三人歇下,由李易伺候着洗漱完毕,躺在屏风外的罗汉床上,倒头便睡。
    照说该蓝靛贴身伺候他,然蓝管家架不住太子殿下花言巧语,更舍不得撇下时日不多的皇帝,婚礼后半段,便留在宫中没有过来。原本休王府中侍卫都是宪侯的人,自从六皇子被册封为太子,尽数换了奕侯魏观手下的廷卫军。而管家李易又因为连番变故,被六皇子生绑在了同一根稻草上。至此,宋微终于拿回了自个儿府邸的控制权。
    次日清早,新婚夫妇入宫觐见。托太子大婚的福,早朝暂歇一日。
    独孤萦进退有据,应答得体,且不时表现出一点点对夫君的依恋爱慕和作为新嫁娘的羞涩妩媚,克制不失礼,恰到好处。宋微瞬间有种同台飙演技的穿越感,不觉越发投入,只求老爹高兴。
    皇帝精神异乎寻常地好,话不多,脸上一直带笑。经过这一番当面仔细相看,似乎小儿子一时冲动的任性之举,还真是个上佳选择。就是当年明华在宫里做公主的时候,模样气度,与宪侯嫡长女相比,亦不过如此。
    皇帝还记得当初独孤萦男扮女装考科举,一气儿考到金榜第十名,召进宫给小郡主伴读的事。待独孤萦去后宫给德妃请安,皇帝对宋微道:“小隐,你挑的这个太子妃,可不简单。文才既好,又有主意,得多上点心才行。”
    宋微淡淡道:“放心。我要拿不住她,也不会挑她。”
    皇帝想想小儿子是什么脾性,偏要把宪侯那冤家的女儿弄到后宅,心中不由暗暗倒戈,同情忧虑全转向了女方。
    咸锡朝没有三朝回门的传统。皇帝给太子放了三天新婚假,意思就是小俩口多在家里亲热亲热。宋微个多月来日日脚不点地地忙,忽然无所事事,居然颇有些不习惯。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坐困愁城,百病丛生,百无聊赖。
    当日刺客潜入王府的地道早已经堵上,中间几棵碧桃树也连根拔起,夷为平地。凉亭还在,稍远处碧桃林大部分也还在,只是李易说迟早要挖掉,改种别的树。宋微转了无数个圈,在自己烦闷得要爆发之前,冲到酒窖拎出一坛子酒。习惯性地就想往凉亭顶上爬,才发现挨着亭子的碧桃树都没了,根本没有落脚借力之处。
    后院几个资格较老的仆役,在太子殿下抓狂前一刻,善解人意地扛来了梯子。
    宋微瞧着那架梯子,一点上凉亭的心情都没有了。心中咆哮:老子只想爬树跳上去,只想“嗖”一声飞上去,谁他娘要爬梯子上去!然后他想起来,凭自己是压根不可能“嗖”一声飞上去的,都是拿某人当专用升降机……
    最后悻悻然在亭子里坐下,一个人喝闷酒。喝到太阳偏西,太子妃领着两个贴身婢女寻来。仆役们见状,慌忙避走。
    独孤萦觉得太子从皇宫出来情绪就不怎么对,一副很不想看见自己的样子。她十分乖觉,回府就缩进内室,跟香槿木槿两个丫头清点嫁妆。这时候有事要问,干等尚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去,想一想,还是找了过来。
    “殿下。”
    宋微把酒坛子往边上一放,刚才还没精打采醉眼朦胧,忽然就精神抖擞目光犀利:“有事?”
    独孤萦小吃一惊,低头行礼,道:“适才臣妾拜托李大人将妆奁入库,拣拾出一小箱子物品,似乎……是殿下遗落在宪侯府的旧物。”
    宋微挑眉:“嗯?”
    独孤萦让婢女将小檀木箱子放到石桌上,打开箱盖。
    宋微伸脖子一瞧,金珠弹子、牛筋弹弓、赤露鱼鳔、双层匕首……还有前些日子叫宗正寺卿退给独孤铣的那枚玄铁佩韘,都是往日自己随身携带或随手把玩的东西。
    面无表情瞅一阵,忽然嗤嗤笑了。
    独孤铣这厮,竟然把这些东西夹带在女儿嫁妆里捎来……这是什么样的怨念?
    装,叫你装,原形毕露了吧?
    心情莫名好转,扒拉扒拉,道:“叫李易收起来。别给我整丢了。”
    独孤萦应了,又道:“臣妾还有一事,须向殿下请示。”
    “说。”
    独孤萦稍稍犹豫,见宋微面露不耐,忙开口道:“婚典之后,爹爹即离家巡查京畿防务,府中幼弟无人照管,臣妾心中十分挂念……”
    独孤大小姐出嫁,是肯定要带着弟弟的,宋微对此早有预料。琢磨片刻,道:“这事先缓一缓。等过个三两月,至少等太子妃怀孕的消息定下来,再张罗不迟。你现在这个阶段,最好小心一点,不要出门。我会派人去宪侯府看看,再拜托宇文夫人多照应照应。”
    独孤萦也明白,所谋正在紧要关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祖父指不上,父亲更指不上。舅母刚帮着操持完婚礼,实在不好意思又把弟弟往舅家送。听宋微这么说,无奈之下,也只能如此。更何况,太子说得很清楚,待情势明朗,太子妃尽可以兼顾兄弟。
    宋微心里想的,却是老爹最多还剩两个月。两个月后,独孤萦必须随同进宫。无论如何,也得孩子出生的事搞定之后,才有空考虑独孤莅兄弟去处。听说正是成国公力主太子册封即成亲,甚至以之当作拥立六皇子的条件。既然如此,就有劳宇文大人替太子殿下好好教养小舅子一阵罢。太子亲自出面,省得太子妃不好意思。
    几番相处,独孤萦早已察觉,六皇子嘴硬心软,只要不触及底线,通常都不难说话。在照顾弟弟问题上得到支持,看他一个人趴在亭子里喝闷酒,不由愧疚且怜悯。沉默一会儿,道:“殿下,臣妾听爹爹说,殿下登基之后,欲往东南督办海防。”
    宋微不知她意图,斜瞅一眼,没接茬。
    “我曾问爹爹为何欲往东南。因臣妾私下揣度,爹爹所欲,不过是离开京城。西北乃宪侯根基所在,若驻守西北,事半功倍。而东南人生地疏,海防又是全新任务。臣妾十分疑惑,为何爹爹偏要扬短避长。”
    宋微向来知道这姑娘厉害。听完这几句,不由再一次刷新了认知。独孤铣赌气离京,很好理解,但为什么不去西北,偏往东南,他还真没想过。
    “爹爹说得不多,事后臣妾冒昧揣测,觉得大致不外乎三点。”
    当初独孤萦放言要做休王妃,宋微就领教过她煽动人心的本事。这时见她居然要替渣爹做说客,抱起胳膊,往石桌上一靠:“哦?你倒说说看。”
    “其一,英侯任期已到,如无特殊原因,本该换防。只不过,爹爹入京接任戍卫军、府卫军统帅,不足两年。原本该赴东南换防的,应该不是他。其二,英侯与殿下素未谋面,却上书拥立殿下,忠心无可置疑,正好接手戍卫军、府卫军,负责京城内外防务。五侯之中,昭侯老迈,威侯年纪也不算轻。奕侯与爹爹均和殿下熟识。唯独英侯,年富力强,必将成为殿下肱股,却毫不熟悉。”
    独孤萦说到这,歇了口气,才接着道:“臣妾闻说,君臣相得,方有忠诚盛于内。爹爹应该是,特意将英侯换回来,以便殿下多多熟悉相处……”
    说白了,就是创造机会,让新皇培养更多的铁杆心腹。
    宋微不置可否,见独孤萦停下来,问:“不是还有第三点?”
    “这第三点……”独孤萦看了看宋微,“海防重任,艰难履新。爹爹大概……有意迎难而上,故不辞艰辛。殿下知道的,他向来……就是这种人。”
    换言之,宪侯情场失意,特地找虐去。
    宋微突然觉得,独孤大小姐给自己的定位,颇有些类似私人助理兼高级女秘书。只不过这位女秘书,顶着董事长夫人头衔罢了
    ☆、第一五五章:从此鱼龙初入化,自来鸡犬也升天
    太子虽然放了三天新婚假,也还是有作业的。
    到九月二十八,重要的奏折副本,就被皇帝差人送上门来了。要求太子看完之后,把自己意见写在后边,当天送回去。
    宋微头天刚明确了太子妃的定位,高级女秘书在此,不用白不用。
    正房卧室内,丫头们守在门外,太子与太子妃,一个趴在案上,一个倚在榻上。
    独孤萦拿着奏折,一份接一份往下念。每逢宋微懒洋洋举手,就知道是听不太懂了,遂停下来解说一番。多来几遭,对太子的深浅心里有了底,也大致猜得出什么程度的文辞用典会有困难,试着主动停下讲解,十之八九都停得很是地方。一时恍惚,好似回到娘家,给弟弟独孤莅讲功课。心里对于满腹经纶的国公们最终选定六皇子做太子,深觉眼光独特,勇气可嘉。
    一份奏折念完,太子偶尔会问问太子妃意见。开始独孤萦以为宋微在试探自己,后来发现貌似真的纯问意见,遂实话实说。宋微听完,通常也就是“嗯”一下,再无其他表示。每每这时,独孤萦又会觉得,六皇子看似直率,喜怒皆形于色,其实并不是没有城府。
    等一摞奏折念完,宋微把它们抄起来夹在腋下,径直出门去书房,预备用他的随心所欲体集中写回复。
    如果说,念奏折的时候太子妃感觉到的是太子的广阔胸襟,那么,这一刻则充分体会到了太子设下的信任壁垒。独孤萦意识到,太子言行举止看似随意,其间必有他自己划下的分寸界限。
    九月二十九,婚假第三天。
    李易报客人来访,宋微一愣:“谁啊?”
    “是廷卫军云骑尉薛璄。”
    宋微大为惊喜,站起来:“薛三回来了?快!叫他进来说话。”
    册封太子,娶妃成亲,按说都是母亲宋曼姬必须出席的大场面。然而宋曼姬请辞,宋微之所以赞同,本来就是为了避免是非。何况这个册封也好,成亲也好,究其本质,都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喜事。宋曼姬来了,只有更难受。最重要的是,千里迢迢,七月才启程返回西都,八月又派人去接过来,没病也得折腾出病。
    宋微当然知道母亲迟早会听说所有这些事,他一直想着自己亲笔写封信,托穆家的人带给娘亲。只是从得知改立太子那一天起,日夜都没消停过。这念头也就是心里过过,至今没有实行。这时听说薛三居然回来了,不禁又是高兴,又是惭愧。
    薛璄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书房的。死死盯住宋微,愣愣站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居然红了眼眶。他自己一时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要伤心,眨眨眼,使劲将眼泪忍下去,扑通跪倒:“臣、薛璄……参见太子殿下!”
    宋微被他这副激动样子搞得心里发酸,温声道:“三郎请起。”
    谁知薛璄听见这声三郎,当即就忍不住了,语带哽咽:“殿、殿下,怎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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