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慢慢站直身体,望着潇洒一骑如龙而去的容楚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摊上大事儿了啊……”
    “主子。”
    “嗯。”
    “收到上府兵大营邰世涛来信。”
    “嗯?”策马疾驰的容楚终于半转身。
    邰世涛因他举荐,入第二光武营,前不久也来西北参加历练,在容楚的安排下,他进了上府兵大营,邰家少年脱胎换骨,勇毅坚韧,几次和西番交战中身先士卒,很得上府兵总将边乐成赏识,现在已经是一个佰长,手下有一个百人队。
    容楚举荐邰世涛,本就有他的用心,一方面为国家培养可造之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容家不能完全被皇太后架空,脱离军界,那么,容楚通过他能掌握的光武营,利用光武营学生从军历练的规矩,对军界进行渗透,是个不动声色而又有效果的好办法。
    虽然有容楚的举荐,但邰世涛反而因此更加谨慎自律,生怕别人说他依靠关系上位,平常很少和容楚通信,这个时辰他忽然来了信,会有什么事?
    容楚在马上匆匆展信看了看,忽然笑了笑。
    “我还真没看错人。”他语气有点欣慰,又有点淡淡的不喜。
    属下询问地看他。
    “小子竟然也看出了西番攻打那兰山是虚招,也怀疑北严可能有险,他在上府兵大营不能随便出营,就旁敲侧击地问我。”容楚淡淡笑,“天纪家那位少帅怎么没羞死?连个初出茅庐的新兵都看出了西番的真正意图,他还守在那兰山!”
    “那您打算怎么回复?”
    容楚微微阖上眼睛。
    眼前晃动少年倔强的面容。
    那是他离家那天,大半夜地来到他的别业,急速地敲门,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国公,我不去光武营了!我要从军!我要救姐姐!”
    也是从他口中,他知道了太史阑的遭遇,一路追了过去,临行前少年要跟着一起,他拂开邰世涛牵着他衣袖的手。
    “你去是一个累赘。”他不客气地道,“你又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保不准还影响我从西局手中救走她。”
    彼时少年热泪在眼底打转,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声音冷酷,“记住太史阑对你最后说的话,在最有用的时候再去见她!”
    “我要从军!我自己去!”少年昂起头,眼底燃烧着怒火。
    “没有光武营的推荐,你只能进下府兵营,而上府大营内的军官,才能算高级军官。”他冷然道,“你从下府兵小兵做起,一步步走到上府兵,你算过要多少年?你打算七老八十才见她?”
    少年一下子放开手,似乎被那个漫长的年月数字所击中。
    “你去。”那晚他的声音魔咒般在夜色中回荡,“不要觉得被举荐羞耻,不要想着只靠自己力量不求他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顺风船你坐,有康庄道你走,为什么要傻傻多花几十年时间和努力去等一个一样的结果?依靠别人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永远依靠别人。我给你一条路,你给我走出更宽的道;我给你一座靠山,你自己再建座山给太史阑靠着,一生无忧,才是你该做的!”
    “那好!”那少年声音比他更大,近乎于吼,“那你现在帮我保护她!等我建座山,让她一生靠着我!”
    ……
    容楚轻轻一笑。
    我帮你保护她,然后等你抢回来?
    ……好可爱的小子。
    “回信给他,就说无妨,西番就算有异动,也不可能穿过天纪和上府大营进攻北严,让他安心在营。”
    护卫微微有些诧异,但仍毫无表情地道:“是!”
    怒马如龙,飞驰而去,将刚才的回忆和答复,都踏碎在烟尘里。
    夜风掠动容楚飞起的长发,其间眼神似笑非笑,针尖一般锐利而亮。
    给她建座山么……
    等你给她建座山,我必已成为覆盖她的天!容楚翻云覆雨,将两大军一行省都玩弄于股掌的此刻,太史阑也在北严城头,迎面了三日以来的又一场更为浩大的攻击。
    城内粮食还可以勉强支撑,青壮临时编成的队伍也可以派上用场,太史阑连日连夜在城头,对方渐渐知道她的重要性,时时不忘对她进行凶猛攻击,但她身边有个李扶舟。
    个人武力虽然不适宜对战千军万马,但是有李扶舟在,再凶猛的箭,再狠毒的矛,都无法近身她三尺之地。
    一切都很艰难,但还在艰难的支持,有坚毅如山石、似乎永远不会崩溃的太史阑在,哪怕已经过了三天,所有人都觉得,还可以再继续坚持下去,但只有太史阑李扶舟等寥寥几人知道,最糟糕的情况来了。
    武器不够用了。
    两边现在都杠上了,西番军的主帅其实大可以一把火烧了外城,内城也会有池鱼之殃,然后西番绕城而去,照样可以南下或往北延伸战局,可是西番主帅可能先夸下了海口,如今得不到彻底的胜利,便无法和西番朝廷交代。
    所以双方便在这窄窄的内城前,像两头牛一样角对角抵住了。
    “太史姑娘!库里只剩两万枝箭了!”鏖战中,王千总奔上城头大喊。
    “太史!弓箭手们的弓又坏了十几个!”花寻欢抱过来一大批残弓,哗啦啦堆在地下。
    连续不断的射箭,终于让这些本就超龄服役的弓提前崩毁。
    太史阑嘴唇紧抿,现有的武器,不够再支撑一次进攻。
    她回身看看城头下即使现在战争如此火热,城头上依旧在施工,武器出现匮乏的消息一传来,太史阑便下令,在北严内城主城门城头上扩建戍房,组织一大批工匠,临时制造和修理箭枝。
    这个决定引起很多人的诧异和嘲笑,临时造箭怎么来得及?修理就更荒唐了,修过的箭能射吗?没听过战场上临时修箭再用的。
    不过现在太史阑在北严是一言堂,没有人敢于违背她的意思,按照太史阑的吩咐,戍房里面还有一间小房,钥匙在太史阑一人手里,用途不明。
    “武器不够,就借。”太史阑笔直地立在城头,忽然跨前一步,走到城头风灯下。
    一直在她身侧的李扶舟立即上前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而底下西番军队看清楚出现的是她,立即疯狂地射箭投矛,各式长短武器,暴雨一样射过来。
    西番最近盯上了太史阑,特意安排了一队超强箭手和投矛手来应对她,只要她出现城头,迎接的必然是暴风骤雨式的攻击。
    哒哒连响,落箭如雨,西番人体质强健,名箭手更是不同凡响,很多箭落在了接近城头蹀垛的城墙上,插在墙缝里,还有些甚至越过城头,直扑太史阑,不过都被李扶舟手挥目送,送出千里之外。
    “你疯了!”被吓了一跳的花寻欢等人急忙蹿上来,把太史阑向后拉,“你又不是不知道西番现在盯上你,还敢走到灯下!”
    太史阑被拉走之前,探身从城墙上拔下一根箭,看了看,箭矢基本完好,箭杆被坚硬的城墙砖震出裂缝。
    而底下城墙上,还插着更多的箭和短矛。
    李扶舟一直看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需要这些箭?“
    太史阑点点头,却又道,”太冒险。“
    李扶舟笑了笑,忽然腿一抬,越过城墙。
    他颀长的身子跃起的那一刻,身姿流畅如飞云,又或者是一只穿入天光的雁,翅尖载着夜色靛蓝的光影,高处的风呼啦啦散开他的发,露出的半张侧影眉目美妙。
    所有人情不自禁抬头,目光沉醉。
    李扶舟一个跃起,更快地落了下去,他在城墙上游走,玉色的手掌轻轻巧巧一圈,便带起一大片插入墙缝的箭和矛。掠起的袍袂飘飞的影子,遮没这一刻城头的月色。
    西番兵也看傻了,等他们想起来操弓射箭,李扶舟已经抱着一大堆断箭残矛往城上掠来,掠到一半他似乎看见什么,身子忽然微微一斜。
    “唰!”底下反应过来的西番主将,终于亲自出手!
    这人臂力可怕,现在南齐军民都知道,此刻见他还是出手偷袭,不禁又惊又怒,大叫小心。
    太史阑上前一步,探头对城下看,底下黑沉沉的,没看出李扶舟到底要干什么,只看见飞矛闪亮的光影,倏地飞至。
    随即她就被花寻欢和苏亚狠狠拉了回去。
    飞矛呼啸,城墙上人人拎着心,城墙上李扶舟却没有改变他的初衷,还是斜着身子,双脚踩住城墙缝隙,单手抱着一大捆箭矛,另一只手,飞快在城墙某处掠过。
    ”铿!“飞矛在他后颈处出现,雪亮矛尖,死神之眼!
    李扶舟收手!转头!缩肩!上身骨节咔咔瞬间微响!
    ”啪!“
    飞矛擦过他的侧脸,钉入他肩侧墙头,溅起青灰色城墙砖碎屑,紧紧贴着他的肩。
    如果不是那一缩骨,只怕此时琵琶骨已经穿了。
    城上人紧张得停了呼吸,李扶舟自己还是那温淡从容的样子,笑了笑,看一眼那飞矛,轻轻一吹。
    几根断发从矛上吹落,悠悠同化在黑暗中。
    李扶舟一瞬间似乎有些出神,随即一笑,顺手把这只矛也拔了,夹在腋下,跃上城墙来。
    城上欢声雷动,李扶舟落在太史阑面前,将那堆残箭放下,太史阑正要问他是否安好,李扶舟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忽然变戏法一般变出一朵花,笑道:“送给你。”
    城上欢呼声城上欢呼声一静。
    太史阑迈去的脚步一停。
    城头上女子们眼睛一亮。
    那朵花,看不出什么品种,玉白色,六瓣,中间托着淡绿色的蕊心,那种玉白很少见,不是常见的花那种单薄而柔软的白,亮而冷,瓣叶微厚有质感,望去如玉版,线条明朗,有亭亭之姿,却无媚态。整朵花看在人眼中,只觉得清而亮烈,姿态峻拔。
    在这硝烟弥漫血迹斑斑的战时城头,此刻这一朵花的干净、清丽、洁白、静谧、越发鲜亮而风姿独特。于烽火之间的不协调中,反生出极度的诱惑来。
    “刚才看见了这朵花,忽然觉得一定要采下送给你。”李扶舟擎着花,送到太史阑面前,最后几个字声音更低,“它让我……想起你。”
    太史阑听见身后有唏嘘之声,沈梅花似乎在吸鼻子。
    刚才,他冒着生死之险,就是为了摘这一朵花?
    对面,拈花而立的男子,风神温润,笑意款款,那朵花绽放在他玉色的指尖,和谐温存得似乎可以走到亘古。
    “好!”一阵寂静中,不知道谁大声喝彩,“才子配美人,鲜花识芳华,李先生,还不快为太史姑娘簪上!”
    太史阑的头发最近已经长长了,她想还剪成短发,却没空,却也绝不会挽云鬓,都是高高束着,导致北严城内现在以此为流行,很多姑娘束高发,穿男装。
    “簪花!簪花!”城头上战斗此时正告一段落,士兵们刚死里逃生闯一口气,见着这一幕都沸腾起热血,大声呼喝,声浪渐渐练成一片。
    “快呀,犹豫什么!”史小翠不知什么时候转到李扶舟身后,拼命捣他的腰眼,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模样。
    而沈梅花在太史阑身后,恨恨踢她的脚跟,一边嘀咕“好白菜都叫猪拱了”,一边推她,“接呀,接呀。”
    城头上人人含笑,目光发亮,李扶舟眼睛也亮,却又温柔如海。他含着笑,手慢慢抬起。
    太史阑忽然伸出手。
    在他的手落下之前,接过了花。
    随即手一垂,毫不犹豫,把花别在了自己衣襟上。
    她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决断干脆,几乎众人都没看清楚李扶舟刚才想要做什么,只看见太史阑超级主动地接过了花。顿时觉得此情此景甚美好,果真郎情妾意,都发出一阵激越的欢呼。
    李扶舟的手,却在半空细微不可察觉地顿了顿,随即收回。
    他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神色,只唇角浅浅笑意,似乎略有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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