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告诉他,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容楚深深吸一口气,低头看怀中太史阑苍白的脸庞。
    在进城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为她做。
    “城上诸人。”他抬起头,声音不高,却瞬间传遍全城,“安好否!”
    “国公!”花寻欢大呼,“劳你援救,不胜感激!只是怎么会是您亲自带领?”
    “因为只有我来。”容楚神情微微讥诮,“天纪大营和上府兵,还没出兵。”
    “这……”众人面面相觑。
    “我来,是因为我得了一个人的消息。”容楚目光柔和,低头看了看太史阑,“你们全城得救,也是因为她。”
    城上的人都将惊疑的目光,投向他怀中,却还没看出是谁。
    “朝廷有令,需等北严尽量消耗西番军力,再由天纪和上府出兵,以便彻底将西番军留在北严。两军原本在青水关埋伏……”容楚娓娓将朝廷指令说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如何夺令借兵的细节,只说自己得了消息,连夜出京,随即在天纪营调兵一万,亲来营救云云。
    城上人们瞪大眼睛听着,几乎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沈梅花喃喃道,“朝廷为什么要这么做?北严就三千兵,又遭突袭失去外城,绝对不可能挡下西番,北严一失,内陆难保,这个道理朝廷不懂么……”
    “不可能……不可能……”花寻欢也眼睛发直,“纪连城什么人,既然朝廷有这命令,他必定不会多事,他怎么会允许手下被国公带走?”
    然而常大贵已经赶来,也含糊地将情况解释一下,他是天纪大将,城中有人认识他,听得他亲自作证,再不相信也没道理怀疑。
    “按说我们这一万兵,夜袭两万人西番大营,也不至于摧枯拉朽,这么快功成。”容楚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这主要是因为,在我们夜袭之前,西番主帅耶律靖南,正被一个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并在此人手下重伤,西番兵没有得到指挥,群龙无首,人心涣散,才会迅速大败,被我等驱逐。”
    “这人是谁!”花寻欢目光亮亮地追问。
    容楚的目光,在城上人脸上掠过,杨成忽然打了一个寒噤,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随即容楚低下头,缓缓掀开挡住太史阑脸的披风。
    “太史阑!”城上的惊呼如山崩海啸。
    容楚手不停,继续掀开披风,露出太史阑满是血迹灰土的上衣肩部。
    看见那一身的血,他手指一颤,随即归于平静。
    这是必须要做的。
    今日城下,他要为太史阑正名,要让这一城的人,用最鲜明的方式,永远记住她。
    太史阑的血,不能白流。
    当初他不愿她卷入朝争倾轧,可命运自有其定数,如今她已经不可避免走上政治舞台,走上了,宗政惠的对立面。
    如何敢不让她更强?他纵要护她,也要她能护自己,拥有忠诚属下,是他要为她的将来,铺垫的第一步。
    他待她,历经心理波折三层。
    初见,为她果敢霸气所惊,忽然起意要用她做挡箭牌,好转移宗政惠注意力,他直觉这个女子,会比前面三个更有韧性,会让宗政惠好好审视。
    再来,他开始觉得,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转移宗政惠视线,无需拿她的安危做赌,他想雪藏她,隐没她,不要她出现在世人和强权的眼光下,平白招惹祸患。
    可如今。
    脉脉心情如流水,漫过心墙。是何时案前偷换明月光,耀亮桃花一支,不知道,也无需整理得清楚。
    左不过人生必经之路,忠于自己的心便罢。
    ……
    披风掀开,现苍白的脸,满身的血,大半衣裳原本颜色都不辨,却依旧能看出更加厚而粘腻,那是一层层浸润的血。
    城上人的惊呼忽然凝住,苏亚眼底泛出泪光。花寻欢怔怔看着底下,手指抓着蹀垛,已经抓出深深指印。只有杨成冷哼一声,道:“还活着?算她命大!”
    他声音方落,底下容楚已经轻而清晰地道:“她,太史阑,在城破顷刻之时,为救全城军民,彻底解决西番,装疯、杀友、好让朋友将她打落城下,被俘时她与西番大帅赌命,要用自己的命,换西番失去主帅大败城下,她拼得重伤,刺伤西番主帅,动摇西番军心,才有我等一夜顺利突袭,才有西番大败,才有如今——”他注目城上二五营的人,冷然道,“北严被救,你等,苟活。”
    ……
    这一刻风声忽然特别清晰,因为四面忽然特别寂静,城上城下,数万人,人人凝住呼吸,以至于所有人听见城墙灰尘剥落的簌簌声。
    细微的簌簌声,众人心头却像落了瓢泼大雨,又或者被真相的重锤,锤击在了心上。
    “不可能!”半晌寂静之后,杨成大呼,“不可能!她都不能算会武功,如何能在西番主营中和耶律靖南赌命!耶律靖南掌握她生死,何必和她赌命!”
    “和她相处这么久,你知道她,她或许不能做,你们做得到的很多事,但她也能做很多,其他人永生无法做到的不可能。”
    杨成还想反驳,史小翠忽然一拉他衣袖,指指地上的箭。
    杨成一下哑了口。
    这些箭!
    这些莫名其妙修好的弓箭,支持他们渡过攻城战最激烈的最后三天,其余人深信太史阑,真以为那箭是工匠修好的,可出身大家的杨成知道,没可能!
    太史阑的神奇,相处日久,他们怎么可能不隐约知道?
    容楚拍拍手,常大贵的属下将领,押着一群西番士兵上来。
    这一群,都是耶律靖南的护卫从属,亲眼目睹赌命事件,容楚早已下令护卫跟紧这些人,务必俘虏几个。
    “你们西番汉子,入军之前,都在你们昌明大神之前发过守口誓,”容楚淡淡道,“证明给他们真相,我许你们光荣的死法。”
    “不用威胁!”一个汉子双眼发红,用生硬的南齐语道,“只有跪伏的羊羔,没有怕死的番男!是怎样就怎样——”他一指太史阑,大声道,“好女子!我也佩服!大帅遇上她,是劫数!”
    另几位西番士兵大声道:“我们只恨没有劝大帅,先杀了她!”
    常大贵微微点头,看守俘虏的士兵松开绑缚,微微后退。
    几个西番兵互看一眼,惨笑一声,捡起南齐士兵故意留下的刀,毫不犹豫一反手,刺入心窝。
    血溅广场,城门无声。
    “好汉子。”容楚道,“全尸,在城外择地安葬。”
    “是。”
    日光更亮烈了些,他低头看看怀中太史阑,再看看城上泥塑木雕的人们,缓缓替她盖上披风,仰头看。
    就那么一抬头,城上城下,砰然巨响。
    城门前接应的士兵跪下,城门后欢呼着准备迎接援军的百姓跪下,城头上拼死守城精疲力尽的军人,跪下。
    花寻欢双手捂脸,热泪滚滚从指缝中流泻,她一声声呼喊,“天哪……天哪……天哪……”
    沈梅花背转脸,很重地在擤鼻涕,力道之大,似要把自己的鼻子拧断。
    伤势未愈的史小翠热泪盈眶,挣扎着要杨成扶起,探头对城下看。
    龙朝躲砸蹀垛后探头探脑,眼神欣喜,尤其注意到没看到李扶舟身影,一副松了口气模样。
    苏亚背着手,望着天,一动不动,眼眶边缘,泛着深红,嘴角却是一抹欣慰又得意的笑。
    陈暮望着她那抹得意的笑,已经呆了。
    熊小佳靠在萧大强单薄的胸膛,玩着他的衣领,喃喃道:“大强,我又相信爱了……”
    “小佳。”萧大强深情地搂住他的腰,“我们会比他们更深情……”
    ……
    杨成已经傻住了。
    他立在城头,浑身僵木不知道任何感觉,脑海里此刻并不是质疑容楚的话,而是一遍遍反复回想太史阑落城前后的一幕。
    忽然的发疯……失去常性的践踏她护卫的百姓……对小翠下手……激他发狂……背靠的城墙……他的方位……史小翠的方位……花寻欢的方位……太史阑一步不离的位置……
    他忽然浑身一颤,如被电流穿过!
    果然一切都在计算中。
    因为,在整个事件中,一切都合情合理,唯独有一件事不合理!
    那就是,太史阑的位置!
    那么激烈的纷争,那么混乱的殴打,一个“疯了”的人,竟然始终没有离开过那截被震塌的城墙!
    她拿命演出,如此真实,他们不知真相,本色演出。
    按照她的心意,来一出祸起萧墙,城头喋血。
    不如此,如何取信西番?
    脑海里一遍遍闪现她落城时的眼神。
    看的不是一拳击她下城的她。
    是他身后!
    他身后,是李扶舟!
    那眼神,不是求救,不是哀绝,是……接应!
    杨成忽然松开手,险些将扶着的史小翠掼下去。
    然后他身影一闪,已经奔了出去。
    众人都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极度震惊羞怒之下,就此遁走?
    靠着墙的史小翠,却有些骄傲地笑了起来。
    城下,容楚忽然眯了眯眼睛,解开了太史阑的穴道,将她扶正,坐在自己身前。
    太史阑缓缓睁开眼睛。
    随即她看见城门上下,万千士兵百姓跪伏,黑压压的人头,如浪潮,从眼前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
    她看见猎猎飞舞的南齐旗帜,虽千疮百孔依旧挂在北严城头,旗下花寻欢忘形地对她伸开双臂,风将旗帜拍打在她脸上,染一串晶莹泪滴。
    她看见大开的北严城门,染斑驳鲜血无数箭矢,无数人捧着那些箭矢,争先恐后张嘴向她呼喊。
    她看见一道人影从城上冲下,风一般卷过人群,一路狂奔到她面前,却在三丈外戛然而止。
    那是杨成。
    她微微眯起眼睛。
    杨成的脸微微发红,这富家少年还不够坦然洒脱,然而微一犹豫之后,他一咬牙,砰一声跪在尘埃。
    “昭山杨成!”他大声道,“从此,终生,愿为太史姑娘门下,赴汤蹈火,无所怨尤。长空见证、厚土见证、诸位同袍、父老,见证!”
    少年声音朗朗,响彻长空,扑面的风更烈,蓝天下旗帜翻卷,哗啦啦似掌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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