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鲅鱼!”又是一声高喊,黄万两呵呵笑着甩上来一条。
    又过了一阵,乌凯那里也收获了一条肥大的六线黄鱼。
    鱼线不住扬起,牵起红白黄黑的各色鱼儿,溅开晶莹透亮的水花,钓竿一沉一浮间,石面上的鱼篓里,渐渐堆满了鳞光饱满尾巴乱弹的鱼儿。
    太史阑那里还没有动静,众人斜眼瞧着,此刻收获相差着实大,真不知道她是有妙招可以反败为胜呢,还是完全就是瞎胡闹。
    “话说在前头,”纪连城阴恻恻地道,“钓鱼就是钓鱼,捕网之类的都是违规。”
    “自然。”太史阑冷冷答,忽然眉头一扬,“有了!”
    众人都看见那鱼竿一沉,都紧张起来,太史阑手腕一提,哗啦一声,一坨东西穿水而出。
    众人瞧清楚,都哄笑起来。
    是一只紫色带白斑的枪蟹,脸盆般大,在半空中无助地张牙舞爪。
    “瞧它那德行!”纪连城笑得连眼泪都溅了出来,“张牙舞爪,穷凶极恶,却是一肚子的空壳!”一边笑一边眼睛斜着太史阑。
    太史阑若无其事地看了看那蟹,很感兴趣的样子,交给花寻欢道:“交给厨子,炖了,我正想吃蟹。”
    随即又对其余人道:“既然不敢吃我的,那么咱们自己钓的自己吃,等会记着数便行了。”
    众人钓上来的都是新鲜活鱼,也没什么疑虑的,钓鱼钓了半天,也饿了,当即记下各自钓到的鱼数目,再将鱼交给厨子。
    厨子就在围观的人群中随便找了一个,本地渔民个个做得一手好鱼,再说这海里新钓上来的鲜活的海货,本就不用复杂的烹调,那会糟蹋了食物本身的天然真味。
    不是太史阑带来的厨子,众人更放心,厨子当着众人的面洗鱼,开膛破肚,加葱姜下锅烹煮,香气很快浓郁地传出来,难以形容的诱人的鲜美——来自大海的丰美馈赠。
    先前没怎么吃饭的众人闻着这香气,更觉得饥肠辘辘,此时两个时辰已经快到了,天边已经暗下来,黄昏的夕阳给海面遍洒金光,先前笼罩在雾气里的远海里的苍青色的小岛若隐若现,遥远壮美如蓬莱在望。
    将军们的鱼篓里已经满满一篓,足有几十斤,其中以莫林钓得最多,想来这位被排挤久了的上府总将,日常这活动锻炼得很多。
    太史阑也有收获——几条小鱼,几只虾子,篓子里薄薄的可怜的一层,底都没遮住。
    纪连城开始微笑,容光焕发,其余人也神情舒展等着吃鱼,却又有点紧张,怕这最后的半刻钟,太史阑出什么幺蛾子。
    传言里这个女人霸气凶恶,却也不缺智谋,诡计多端。
    半刻钟什么都没发生。
    “当”地一声锣响,宣布时辰到,乌凯偷偷看自己的南洋怀表,发现时间不仅没延长,还提前了些。
    鱼篓已经不用拖出来比,呆子都看得出谁胜谁败。
    几个将军目光灼灼地瞧太史阑,生怕她反悔,心中又有些疑惑,不明白她明明不擅长钓鱼,为什么要提这赌局?
    黄万两眼神尤其犀利——事有反常必为妖。
    太史阑脸上依旧平静,眼神却微有懊恼之色,将钓竿提起,认真瞧了瞧她的饵,低声咕哝道:“他们告诉我这饵配方好,怎么没用……”
    她声音低到几乎没有,其余几人却都竖着耳朵,听见这句才舒一口气,原来是这回事。
    一时几人忍不住要大笑——太史阑真是个初到海边的外行,肯定是听信了街头上卖的那种“一钓一中,万能奇饵”的骗子,要知道这种奇饵自然是有的,却是经验丰富海上多年的老渔民传家的宝贝,轻易怎么会拿出来卖?莫林来了这么多年,有心要找到这东西,都没成功过。
    太史阑发了一阵呆,冷冷地道:“我输了。”
    她态度不好,众人也不以为意,反觉得这样才正常,都放下心事,乐呵呵地等吃鱼,黄万两犹自安慰太史阑,“我等既然奉命来援,一旦战事起,还是会全力以赴,其实没什么差别。”
    太史阑“嗯”了一声,懒洋洋收起钓竿,纪连城心情不错,虽然后来邰世涛没有再钓上什么鱼,他依旧大笑拍邰世涛肩膀,道:“你那一竿开门彩!好兆头,回去有赏!”
    邰世涛恭恭敬敬地谢少帅,其余将军微笑瞧着,心里却禁不住几分鄙薄——轻言赏赐,非驭下之德。纪连城原先还好,如今瞧着,越发轻狂娇纵了。
    各人挑选了篓子里喜欢吃的鱼,当场做了送上来,依旧是银质餐具,由渔民制作,各人护卫亲自取来,一切都在目光监视下进行,实在没什么不放心的。将军们中午到现在等于都没吃,此刻饿得前心贴后背,鱼一上来,莫林抢先就夹了一块塞到嘴里,烫得嘴都歪了,犹自笑嚷:“鲜!”
    众人都目光灼灼将这傻货瞧着,见他没事,立即风卷残云一顿开吃,纪连城对着自己的一盘清蒸镜鱼食指大动,却没有立即吃,眼珠转一转,将那鱼分出一半给邰世涛,道:“正好赏你!”
    邰世涛又一脸忠诚憨厚地接了,太史阑面无表情地瞧着,袖子下的手指捏了捏。
    一时众人都安静下来,狼吞虎咽吃饭,红艳艳的硕大的对虾,紫莹莹的分块的枪蟹,银白色的肥美的鱼,晶莹透明的生拌海蜇、粉红色丝缕分明的新鲜鱼片,还有放了辣子葱姜熬了很久的,泛着油光的杂鱼汤。浓郁的香气在台上迤逦开来,香气冲得人闻见就要打个跟斗。
    晚霞渐渐地收了,苍天拂袖,留一抹暗红的背影,渐渐那暗红色也被一缕缕沉黑色所浸染,黑色的天幕上一点一点碎光闪烁,让人想起深海之下被日光反射出的鱼鳞,仔细看却是星光,在海那头伴着明月升起来。
    海天石一片鱼骨狼藉,黄万两擦着嘴,抱着肚皮,咕哝着道:“好饱……”
    这么说着的时候,他觉得有点累也有点困,向来饱腹渴睡,他也没在意,伸了个懒腰道:“……酒足饭饱,咱们也该走了……”
    几个人嗯嗯地应着,却没人动。
    黄万两眼神也有点发直,说着要走,屁股一动不动,自己曼长地嗯了一声,坐在了那里。
    他坐着不动了。
    太史阑静静地坐在海天石的一角,背对着大海面对着众人,身后上弦月正在她身后弯折,看起来像是她头上生了只角。
    远处等了一天的士绅百姓们都纷纷爬起来,对这边眺望,看着几个人在无灯无火的石上沉默对坐,隐约觉得诡异。
    几个人都没动,状态却不太一样。
    黄万两和莫林,神情都有点呆呆的,莫林更是已经垂下了眼,打起了呼噜。
    纪连城和乌凯神情也有点木,却和那两人的一片空白不同,他两人有点茫然,又像在思索什么。
    台上诸人的护卫觉得有点不对,可是这状态也不能说不正常,四人除了神态有点不对,在该走的时候还不走之外,精神身体,都没有任何问题。
    “总督大人……”黄万两的一个护卫等了半天,见主子说走还不走,五个人在那里诡异地沉默,忍不住问太史阑,“这……”
    “想必吃太多了要消食。”太史阑淡淡答。她看了一眼那三个护卫,目光在邰世涛身上掠过,忽然眉毛一挑,怒道:“你们主子还没发话,你们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那开口的护卫一怔,没想到她忽然发难,再说只不过问上一句,怎么就成了质问?
    这几人今日暂充护卫,其实能到这里必然都是亲信级别,职位不低,本身也是个副将,哪里经得住太史阑这样恶声恶气,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也怒声道:“太史大人好没道理,卑职不过随意问一句,如何就成了质问?”
    “你还敢狡辩?”太史阑霍然站起,头对着花寻欢一甩,“给他们点教训!”
    花寻欢接收到她眼色,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抬腿一个横扫,哇呀一声怪叫,“都给我滚下去洗洗澡!”
    那三人中的两人已有防备,都怒喝跳起避开,站在最靠边的邰世涛却好像在走神,砰一下被花寻欢扫在腿上,“啊”地一声向后一栽,落下了海天台。
    他还算机灵,半空里一个翻身,好歹调整了头上脚下的姿势,随即噗通一声响,他落到了海里。
    他落到海里,花寻欢还不给他爬上来,扒在石边喝道:“滚远点,不许湿淋淋地上来!”
    邰世涛抬头对她望了望,花寻欢对他眨了眨眼睛,邰世涛抹一把脸上的水,一声不吭地游到另一边的刀岩阵那里去了。
    奇怪的是,这么一出闹剧,倒霉的邰世涛都下了海,那几位将军还是木木的,连最灵活的黄万两都没反应。
    护卫们开始觉得不对劲,但是太史阑和她的护卫太凶悍,一句问话就踢人下海,别人也不敢问了。
    太史阑一直看到邰世涛离开,才转向纪连城,很随意地道:“纪少帅今日心情不错。”
    纪连城一改之前对她恶声恶气的情状,连声道:“是啊是啊。”
    “这是纪少帅最快活的一天吗?”太史阑问得更随意。
    纪连城一怔,眨眨眼,神情有些模糊,想了想才道:“当然不是,我最快活的一天,是我打败众兄弟,成为少帅的那一天。”
    “想来那也是少帅最为得意的事了。”太史阑道。
    “那只能算欢喜,不能算得意。”纪连城摇摇头,笑道,“我最得意的事,是杀了我那才能出众的三弟。”
    这声一出,在场的将军护卫们都眉毛一挑。
    正在此时,黄万两吁了一声,神情一醒,恰恰听到了后半句。
    这个眼睛最喜欢眯缝着的家伙,瞬间眼珠子险些瞪出了眼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太史阑淡淡对他瞧了一眼,黄万两脸色一变,似乎想起什么,抿紧了唇。
    太史阑眼神也有几分警惕,这个黄万两,看似懒惰悠游,武功却深藏不露,苏醒的速度好快。
    纪连城犹自不觉,得意洋洋地道:“我那三弟你们大抵都不熟悉,也是,他的事算是家丑,家父自然秘而不宣。我那三弟也是嫡出,自幼算是个聪明的,嘴又甜,老爷子对他很是喜欢,几次说过将来家业给大哥,天纪军则给他。”他露出深深的憎恶之色,“老爷子真是糊涂,那小子便有几分聪明,年纪还小,如何就能将这样的大事定下来?”
    “是极。”太史阑道,“家业给大郎,军队就该给二郎才是,如何能废长立幼,交给三郎?”
    “然也!”纪连城一脸遇上知己的兴奋,“所以我必然要拨乱反正,给老爷子提个醒。”
    “怎么提醒的呢?”太史阑很好学地提问。
    “咱们这种大家族,最在乎的就是名声。”纪连城笑道,“他年少,难免*玩,我让人带他逃学,去街上玩乐,窑子,赌场,都玩个遍,渐渐心玩野了,见着我便喊好哥哥,求着一起玩。我便让他尝尝南洋的阿芙蓉膏子,他又上了瘾,有天和我要我不给,随手指了一处地儿让他自己去拿,他涕泪交流地奔进去,翻箱倒柜没找着,倒把洗澡的老爷子三姨太惊着了,那可是个美人……”他淫邪地笑了笑,“那晚老爷正好去三姨太那里睡,气得险些晕过去,当即请了家法,可怜我那三弟,年轻,身子骨又弱,鞭子一顿抽,活活地便给抽死了……”
    他吸吸鼻子,似乎想要做出哀伤之状,然而挤了半天表情,终究没能按捺住内心欢乐,哈哈哈笑了起来。
    笑声如夜枭,盘旋在空寂的海面和静默的海天石上。
    众人低着头,双手不自禁地抱着臂,只觉得有深深的寒意从心底泛上来。
    面前这人……不是人。
    是这夜的魔鬼,啄人眼珠的鸱枭。
    陷害亲弟,置人于死也罢了,大家族争权夺利,这样的事情不算少,真正可怕的是他为此真心欢喜,引以为人生快事,此刻听他笑声,便知道他将此事在心中盘旋已久,只愁没人和他分享他的快乐。
    真真灭绝人性。
    纪连城的两个部将更是脸色惨白,面面相觑——此刻听见这么个绝大秘密,少帅一旦得知,如何能容他们活下去?
    他们此刻倒羡慕起来被踢下海的邰世涛。
    黄万两脸色更白,他因此还想到了更可怕的事——很明显纪连城中了招,被一种奇诡的东西给控制住了,而他刚才也感觉到有一瞬的空白,那么是不是他刚才也是这状态?是不是也和纪连城一样,说了许多原本应该埋藏到死,最不应该说的话?
    他看着人群背后奋笔疾书记录的苏亚,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心腔都在发紧。
    “少帅的故事真精彩,干得真漂亮。”太史阑慢慢鼓掌,又转向乌凯,“乌提督,你的一生里,有什么记忆最深的事呢?”
    黄万两的汗冒了出来,他发现太史阑的问话是有技巧的,她似乎深谙人性,知道纪连城人品恶劣,内心深处以恶为荣,便问他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她也知道乌凯是正常人类,天良未泯,便问他何事记忆最深,一般这样的人,记忆最深的事,也就是最亏心的事。
    他猜着,太史阑如果要问他,是不是会问“你在官场上最亏本的一桩生意是什么?”
    乌凯还是愣愣地,声音平板地回答:“天熹五年我和朋友同时有机会得到一个肥缺,他表示要让我,我依旧不放心,之后向上司告密,说他结党营私,后来他被下狱,流放千里,死于途中……”他说到最后声音嘶哑,显见得内愧于心。
    黄万两叹出一口长气。
    这样的事情,一旦传开来,乌凯的政治生命终结还是小事,只怕也要锒铛下狱。
    他看着太史阑,端坐的女子,头顶戴着一轮金黄的弯月,身影笔直而秀挺,他却觉得好像在看着魔鬼。
    她到底是怎么令他们中招的?
    莫林此时也醒了过来,擦擦睡出来的口水,听着乌凯最后那几句,呆了半晌,忽然怪叫一声,“你说的是不是董荆山!”
    乌凯浑身一震,终于醒了,听见这个名字,眼瞳慢慢放大,渗出乌黑的惊恐来。
    他怔怔望着莫林,喃喃地道:“你……我……你为什么提这个名字?我……我刚才说了什么?”
    莫林也一呆,他能做到这位置,自然不会是呆子,顿时也明白了什么,慢慢地转头看黄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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