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婆和嬷嬷惊得浑身剧烈颤了一下,僵住不动。
    “实话告诉我……”太史阑喘息几声,艰难地道,“还有可能……母子平安么……”
    她一阵阵昏眩,全身软得似要飘起来,意识拼命拉着她向某个黑洞飘去,她靠着全部的强大意志,才能勉强维持此刻清醒。
    不能睡……不能睡……此刻睡了……必然会有失去……
    稳婆手指在发抖,一声不吭,太史阑短促地笑了一声。
    所有人愕然看着她,不明白她此刻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没有选择……那就听我的选择……”她道,“剖了……拿出来……大家都有救了……”
    史小翠眼珠子慢慢放大,似乎完全不能反应,好一阵子才疯狂地叫起来,“不!不!不能!”她推开嬷嬷要向外冲,“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太史阑闭闭眼睛,心沉了下去——她敢,她们也不敢。这种事情没一个胆大心细的人动手,那么万分之一的希望都无。
    “砰”一声,门被撞开,太史阑险些惊叫——门口有机关!
    好在史小翠正向外冲,她及时单手扣住了门边的机关总枢纽,才免了邰世涛死于机关爆发。
    “你干什么!”她尖叫,“出去!出去!”
    “让我看看姐姐,让我看看姐姐……”邰世涛双手扣着门边不肯走,泪流满面,双腿已经屈了下去,要给她下跪,“我……我看看她……”
    “出去……出去……”史小翠向外推他,眼泪无声无息落在他脸上,“你们一个个都疯了,都疯了……她竟然要剖腹取子……我的天哪……”
    邰世涛身子一软,真的跪下去了,他手按着地面,满头汗珠滚滚而下,史小翠低头看着他,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不赞同和绝望。
    史小翠靠着门框哭泣,没力气将他扶起,邰世涛也不知道起来,失神地喃喃道:“不,不,保大人,国公在这里,也一定会要求保大人!容榕!”他转头,低喊,“保大人,对不对?”
    容榕站在他身后,脸色也惨白如纸,邰世涛跪在她前面,她也不知道去扶他,眼神定定的。
    随即她推开邰世涛,挤过史小翠,走了进去。
    床上太史阑依旧坚持着不肯晕去,眼底的光芒却渐渐散了,看她进来,太史阑振作了一下精神,“融融……”
    容榕立在那里,看见太史阑的眼光,这名震天下从不屈膝的铁血女元帅,此刻眼底的光芒竟然是祈求的。
    祈求有人能帮她,祈求有人陪她一起,和老天斗一斗。
    “融融……”太史阑满头大汗,眼底是无尽的黑,“我不要二选其一……无论失去我还是孩子,你哥哥都会伤心……我要为他保全……我也不能对不起这孩子……你劝劝她们……勇敢点……”
    容榕忽然跪了下来。
    太史阑住口,眼底浮现失望。
    是了……她真的是急了……怎么会寻上容榕……这些老练的稳婆都不敢,她一个小姑娘如何敢……
    “嫂嫂。”容榕跪在地上,仰望着她,一字字道,“容榕请缨,为嫂嫂剖腹取子!求你,信我!”
    太史阑眼睛一亮。
    “我关在家里十五年,读过很多书,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医术一道我也很有兴趣。前不久还看到从大燕传来的一个传奇本子,写大燕医坛双璧的故事,他们曾给病人开腹而令其不死!那本子写得很细致,我看了好几遍,我记得该怎么做!嫂嫂!我……我……”
    “很好!”太史阑立即道,“你来!不必管成败如何!我谢你!”
    “不能!”史小翠惊呼,“传奇本子?传奇本子上的东西如何能信……这是草菅人命!”
    “小翠!”太史阑道,“给,给容榕打下手!”
    她浑身如被水泡过,湿漉漉浸满一床,眼神却是静的。剖腹产,在现代再简单不过的手段,在医疗技术不发达的古代,却是令人无法想象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死路一条。
    但她不信这个邪,她不信她撕裂老天来这一遭,一路血火地走过来,最后倒在这里。
    怀胎十月,她不能放弃这个孩子,她是太史阑,她敢和老天做赌!
    容榕说有人剖腹存活,她心中燃起希望,她直觉这故事是真的,别人能活,她自然也能活。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样东西,顿时眼睛一亮。
    李扶舟送的那箱子!当时没有在意放在一边,此时想着,里面似乎有很多东西,正可以现在用!
    “隔壁……隔壁柜子里有个箱子,小翠我上次让你秘密封存的东西,李扶舟送的……拿来……”她艰难地指挥。
    史小翠咬牙半晌,终究一跺脚出门去,容榕跟着,史小翠把箱子找出来,打,里面一套薄薄的刀,柳叶般细,灯光下雪亮闪光。旁边还有蚕丝特制的薄手套,筋线,药瓶,各种。
    两人对望一眼,庆幸之余,心中忽然都升起寒意,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嬷嬷,快来烧水,把屋子和一切用具重新擦洗!”容榕极速地吩咐。
    ……
    海鲨在柜子里已经等了很久。
    他和乔雨润各自寻找躲藏的地方,也说好,暂时不要出手,等太史阑生下孩子最虚弱的那一瞬暴起,杀了她再杀了她孩子。那时候在室内的人一心要保卫她和她的孩子,也最投鼠忌器。
    这一等便是许久,他一开始急躁,渐渐便开始欢喜,生了这么久还没生出来,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太史阑难产了。
    这可真是天公作美!
    屋子外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他急忙屏住呼吸,看见两个少女面色苍白地冲进来,拖出了一只箱子,箱子里全是刀。
    海鲨浑身戒备,以为对方发现了他,然而那两个少女又飞快地带着箱子进去,随即有婆子满面仓皇地进来,开始烧水。
    海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隐约从所有人焦灼恐惧的神情上看出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发生了!
    他不知道这一变化代表了什么,忍不住在黑暗里皱紧了眉头。
    出手?还是不出手?
    ……
    在另一处黑暗里,乔雨润也在皱着眉头,她猜不出对方要做什么。不过她隐约听见使用锅盆的声响,心中禁不住的欢喜。
    此刻,出手,还是不出手?
    ……
    人影穿梭,快速来去,太史阑被暂时挪了开去。婆子抱来干净的白布,床上用具全部换掉,锅炉里热水不停地滚,嬷嬷端着热水,一遍遍地烫着那些刀具手套,每个人一遍遍地洗手,容榕不停地道:“热水!所有的用具都要反复地烫!不要再接触任何东西!”
    太史阑又被放到了床上,她的头软软地靠着容榕臂弯,像快要折断了一般毫无力气,颈上的汗瞬间就湿了容榕的衣服。
    容榕从未见过太史阑这样的虚弱和无所依靠,心头一酸,抱了抱她的头,转身又换了一套干净衣服,拿用药水煮过的白布蒙了口鼻。太史阑在她身后喃喃道:“……那箱子里有个小瓶……沸麻丹……用水化开……”
    容榕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心中一喜,道:“连这个都有,嫂嫂可以少受些罪了。”说完要喂她吃。
    太史阑却让开了。
    “不要……我要保持清醒……”
    她必须保持清醒,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容榕再聪明,也只是一个小姑娘,这样的场合大男人都受不住,何况她?所以她自己必须清醒着,支撑这个孩子的胆量。
    容榕明白她的意思,眼底瞬间就有了泪。
    她只得将那古代麻药,在太史阑肚子上厚厚敷了一层,等了一会,用刀尖浅浅地划了划,问太史阑,“嫂嫂,怎样?”
    太史阑已经感觉到微痛,甚至感觉到刀尖的冰冷,她心中轰然一声——雪上加霜,她竟然是个抗麻体质!
    老天这次,真的不帮她。
    然而她脸上连表情都没有,仿佛毫无所觉地看着容榕,“怎么?”
    容榕放了心,小脸严肃下来,示意其余人出去,身边只留了史小翠和一个稳婆。
    满室珠光都聚拢在一起,照耀着那生命诞生之地,此时太史阑亦感谢容楚,是他不惜耗费巨资,用明珠照明,否则寻常灯火的烟火气,都可能造成感染。
    刀光一闪,隐约干脆利落,“哧”地一声。
    噗一声轻响,一蓬血打在容榕脸上,她颤了颤。史小翠摇摇欲坠后退一步,稳婆眼睛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太史阑只觉得浑身都似在瞬间炸开,所有紧张绷紧的肌肤、血脉、骨骼……一寸寸撕裂、一寸寸碾压,一寸寸揉弄,一寸寸化为齑粉……痛……无法言喻的痛,撕心裂肺的痛,从意识深处海啸般冲出,带着一片深浓的黑暗和冰冷,将她灭顶……她想被卷去,被掩埋,被打碎,消失在这尘世间不见,胜于经历这地狱酷刑般的痛苦……然而隐约里,她似看见那孩子……被鲜血和胞衣紧紧包裹着的小小的孩子……她忽然神智又清醒了些……嘴里有咸腥的味道,那是咬破舌尖满嘴的血,却连什么时候咬破的都不知道……又一波剧痛袭来,拉扯分裂,她想起十八层地域的拉锯之刑,想来就是这样的,将人架在大锯子上,慢慢拉死……慢慢拉死……
    她浑身的肌肤都在微微颤栗,那是人体对剧痛的自然反应,这时候人会启动自我保护自然晕去,可她又不能晕,孩子已经露出头来,容榕却似被人体内脏的可怕给惊住,手僵在那里。
    太可怕了……完全想象不到的可怕,那一刀下落的勇气此刻消耗得干净,容榕手脚发软,完全没有力气和勇气把孩子拽出来。
    她求助地看史小翠,史小翠倚在墙上,看那样子手指都抬不起。
    忽然容榕听见细细的声音,“拿……拿出来……”
    她一惊,抬头正对上太史阑的眼眸,眼前的脸已经面无人色,湿漉漉的头发遮了半张脸,人好像瞬间就瘦了一半,干枯得令人心惊,但眼眸居然还是亮的,甚至是温暖的,眼神里……满满的信任和鼓励。
    看她看过来,太史阑甚至慢慢扯出一个微笑,“做得……很好……继续。”
    容榕闭了闭眼睛,她觉得震撼,无法想象这一刻居然有人还能笑出来。
    她想,这一生,这一个凄惨狼狈却铁般的笑意,她永不能忘记。
    容榕的眼睛再睁开时,目光清亮,只盯着眼前,那是哥哥的骨血,是容家期盼的新生儿,是嫂嫂拼了性命要保护的生命,是她的,救赎。
    她要保住他。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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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诞生
    容榕开始取那个孩子。
    太史阑又开始了一轮被架在火上烤的折磨,她手脚都在细微的震颤,唇角一线细细的血蔓延,但周身已经感觉不到痛,只有烈火、冰雪、高山上万年不化的冰川的尖锐的棱角……在轮番灼烧磨砺着她……忽然烈火都不见了,面前就是雪地,无边无垠的雪,看不见尽头的雪,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再无别物,只有她破衣烂衫,赤脚行走,被那些隐藏在雪地里的无数尖刺冰棱,不断刺破肌肤脚底,一路过处,血迹斑斑。
    她觉得疲倦,这路似乎没有尽头,回身看去,连自己留下的血脚印都已不见,前方,前方是一片茫茫,在那边茫茫尽头,又似乎隐约有阳光,有绿洲,有温软的沙滩,她心中一喜,欢快地想要奔过去,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四面有呼啸的风声,风声里似乎有人在呼唤,但又听不清楚呼唤着什么,她立在彻骨寒冷的雪地里,心也慢慢地冷了下来……她应该身受苦痛,何来温暖绿洲?只有死亡才可以终结痛苦,那一片温暖光明之地的诱惑,或许就是人生的终点。
    不。
    她停下,停在风雪中,寒风忽然更烈,凶猛地从远处奔来,对她当胸推打,似要将她深埋雪地,她胸膛里忽然起了无尽的愤怒,悍然上前一步,迎着风,大喊:容楚!容楚!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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