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箭发射的震动,撼动了这边的半间屋,留在这边的人便知道,有人闯入密道,然后惊动了机关。
    但此时,无人去查看到底谁死亡,因为这里依旧乱成一团。
    海鲨和乔雨润先后现身,所有潜伏的刺客都被逼了出来,太史阑确定再无他人,关闭了这半间屋子。现在这里固若金汤,稳婆赶紧给两个孩子洗擦包裹,这才确定是一男一女,前头那个是姐姐,后头那个是弟弟。弟弟看起来还没姐姐一半大,也比姐姐丑得多,皱巴巴像块抹布,在稳婆手里哼哼唧唧着,除了先前被逼着哭过那一声,之后就似乎再没了力气哭。
    女孩儿倒是哭声嘹亮清脆,手舞足蹈,容榕瞧着,忍不住一笑,道:“姑娘倒是像嫂嫂,可少爷怎么一点不像哥哥啊。”
    随即她心疼地上前给太史阑抹额头的汗,太史阑像条出水的鱼,浑身湿漉漉的,头微微向后仰着,嘴微微张着,如果不是嘴唇还稍稍有些翕动,真让人担心她是不是断气了。但众人依旧觉得庆幸,庆幸太史阑拥有这天下最强大的资源和依仗。天生异能让她体质异于常人,之后国公府和总督府的能量,又让她拥有最好的东西来锤炼身体,而天下第一武帝世家的潜在后盾,最后为她提供了绝顶的工具和护养药物,李扶舟送来的药里,很多护养内脏,调息止血的名品,有的药物能舒筋活血,有的药物调治内伤,有的药物有强大的隔绝作用,有的药物则能减缓血流速度,尤其后一种,对太史阑帮助极大,她受创虽重,流血却并不算太多。对太史阑来说,大抵可以相当于止血钳和消毒的重要作用。
    当然,还得庆幸当时在那样的乱象下,居然大家都没拿错药。
    诸般极其难得的条件汇聚,才能成就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容榕此时才注意到满床的血水,已经被太史阑的汗水稀释成粉红色,她心中一惊,想着这是汗水?痛出来的汗水?那古瓷瓶子里装的沸散麻药一定不是凡品,嫂嫂抗痛能力又强,按说不该痛成这样,难道……
    她心头一颤,收拾瓶子的手也一颤,瓶子里没用完的麻药落了些到太史阑手背上,容榕急忙去擦,却心慌意乱地又忘记她自己手中还有针,一针戳在了太史阑手指上。
    然后她看见太史阑手指立即动了动。
    恍若一个惊雷劈在容榕头顶,她浑身麻木,双眼发直,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已经不会流动。
    麻药……麻药没有用!
    嫂嫂是在麻药完全没用的情形下,生生剖腹取子!
    不仅如此,嫂嫂还坚持没晕!她居然没晕!
    她撑死不晕,一路撑着她,还要掌控这纷乱的情势,甚至救了自己的孩子。
    容榕此刻手指抖得针都拿不住,想着如果先前她知道麻药没用,这一刀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划下去。
    这也正是嫂嫂咬牙苦忍的原因吧……
    她的泪又落了下来,今日也不知哪来那么多泪,泉水一般涌个不停,她在热泪里哽咽,“嫂嫂……我们对不起你……国公府对不起你……”
    太史阑微微睁开眼睛,这时刻,她的眼神,竟然还是清亮的。
    她第一眼,看了看稳婆手中的孩子,着重在瘦小的儿子身上落了落。第二眼她转到容榕脸上,嘴唇蠕动。
    容榕连忙俯身在她耳边。
    “别……别告诉……”
    容榕的泪水落到她脸颊上,“是……我……我不告诉哥哥……”
    太史阑闭上眼睛,容榕捂住脸,泪从指缝里滚滚泻下。
    因为墙壁的变动,原本在隔壁的邰世涛已经等于转到了这间室内,此刻他终于知道了太史阑经历了什么,脸色惨白,软软地靠着墙,似乎也不能动了。
    少年的脸向着门外,拼命地扭头,眼底有晶晶亮的东西。
    他甚至没有兴趣去看那对孩子一眼,原本应该很欢喜的事情,但现在他心底只有憎恶,无限的憎恶……如果不是因为这对孩子,姐姐何至于吃这么大的苦!
    这一刻,他连容楚都恨上了。
    熊小佳却还被关在门外,正着急地拍门,史小翠瞧着确实没事了,打开门,却没让他进来,自己站在门边,低声埋怨,“你喊什么!别惊扰了大人!还有,你们怎么回事,不是说昨晚就该回来的吗?为什么只回来了你一个?其它人呢?”
    她经历这一天一夜的惊恐担忧,此刻定下心来,才发觉似乎还有另外一件可怕的事在等着,越问越紧张,到最后声音都开始发颤。
    熊小佳探头看了里面一眼,隐约看见太史阑似乎睡着了,才揪紧了头发,声音若哭,“东堂的炮比我们的厉害……有一艘船被击沉了……苏亚和大强,都在上面……”
    史小翠短促地“啊”了一声,捂住了嘴巴。
    “我刚才一路过来的时候,发现城中也乱了……”熊小佳道,“城中已经传开了大战的消息,而且满城谣言,说东堂的战船直插黑水峪,已经打沉了我们十几艘船,大人身边的二五营军官大多战死,现在东堂已经穿过黑水峪,还有一日夜就能抵达静海港。甚至有不少富户已经开始举家搬迁,越发搞得人心惶惶。这些富户搬迁时动静很大,一路传扬,有意将消息散布得满城都是,我怀疑他们本来就是东堂的奸细……”他恨恨地道,“还有一大批东堂刺客涌入,在街头胡乱杀人,造成恐慌,咱们府里也闯进来很多人,现在正在放火……”
    “我们低估了东堂在静海的势力。”史小翠低声道,“静海乱了几十年,东堂潜入静海也就有了几十年,这么长时间,足够这些东堂探子在这里发家致富,立足脚跟,平日里他们就是普通静海百姓士绅,战事一起,他们就是里应外合的奸细!偏偏这么些年下来,这样的人太多,平时又没有任何把柄,想要铲除他们都不行……总督大人天纵英才,在这短短几个月内铲除海鲨,收拢军队,控制官场,建立海军,已经是奇迹。她没有办法再对这些平时百姓战时兵的人下手……我现在终于明白国公的提醒……”
    “什么提醒?”
    “他说小心城内居民。尤其中等资产之家。”史小翠道,“他在静海二十多天,曾经提过一项将静海中等富户清点人数,划分区域居住的建议,但因为牵涉太大,花费太多,推行太难,他和总督都很犹豫,就搁下了,没想到……”
    “这谁都不怪,这是神仙也无法解决的事情,这些人在平时根本没法区别,一旦不分三七二十一全部管制,就会动摇整个阶层,静海也无宁日。”邰世涛忽然走过来,接过了话头。
    珠光下少年脸色沉肃,他已经听见了全部的对话。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出来?”他问熊小佳,“东堂既然散布谣言,便不可能不中伤姐姐。”
    熊小佳垂下了头,半晌,瓮声瓮气地道:“是的。东堂那些奸细说大人卖国,说东堂的船之所以能来那么快,就是因为大人铲除了黄湾群盗,故意为东堂撤去了最后一道防线。说大人早已拿了东堂的高官厚赏,坐上东堂的大船去东堂当世子妃了。说大人和东堂的世子早有……早有情谊,她前阵子失踪,身边伴的铜面龙王就是东堂世子司空昱,他们二人早有婚约。大人来静海是有备而来,是要把静海送给东堂,所以派属下去送死,自己面都不露……”
    “颠倒黑白!”史小翠大怒。
    邰世涛却默然,他也等于身在官场,很明白这些谣言的杀伤力。如果太史阑一直不出面,而战事有所不利的话,这谣言就会越传越凶,直到传成事实,传到临近官员耳朵里,穿成弹劾奏章,最后传入朝廷,万劫不复。
    那两人也想到了这点,面面相觑,脸色发白。
    “怎么办?”熊小佳双手抱头,神色苦痛地蹲下来,“初战失利的消息马上就会传过来,城中会更加人心惶惶,还有东堂探子煽风点火,这时候偏偏大人不能出面,城中会乱成什么样子?还有……还有大强他们……他们落了海生死未知,花校尉她们都快疯了……天哪,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真没用……”史小翠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大人最关键的时刻,我们却无法为她撑起一片天……”
    “我……我能告诉大人吗……”熊小佳抬起头,眼巴巴地瞧着邰世涛和史小翠,“也许大人能有办法……”
    “你想都别想!”史小翠一口截断他的话,“你不知道大人刚刚经历了什么……”
    两个被堵在门外的男人,都狐疑地瞧着她。
    史小翠惊觉失口,想着刚才产房里惨烈一幕,不禁打了个寒战,头一抬接触到邰世涛更为狐疑不安的目光,垂下眼,避开他眼神,道:“我是说女人生孩子辛苦……”
    两个男人都长吁一口气,熊小佳颓然垂下头,将脸绝望地埋在帐中。
    里间的门却忽然开了,三人齐齐向里看去,容榕站起身来,脸色苍白。
    “嫂嫂让你们进来。”
    ……
    时辰回到一刻钟前,乔雨润被海鲨一踢,撞到一侧墙上,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来,她只觉得身后一空,随即骨碌碌滚了进去。
    等她挣扎爬起,才发现这里竟然也是一条密道,比刚才三条密道要宽些,她愕然一阵,随即狂喜——天不绝我!
    很明显,那三条密道都是死路,这条才是真的!
    她忍着脚趾剧痛,跌跌撞撞向前,走完这条道路,在尽头看见一面墙,她也不慌张,用那瓶子里的虫再次找到空隙处。
    凡是安排机关的地方,无论怎么精密,都难免要留下缝隙,而这种虫天生喜欢钻缝,用它们来找机关地道之类一向百试百中。
    找到机关所在,乔雨润却不敢开,她深知容楚和太史阑的厉害,这两人弄出来的东西,向来不走寻常路,她没把握自己能跑掉。
    想了又想,她终于咬牙,从怀里另一个小瓶里又倒出一点红色粉末,撒在有机关的那片墙上。那些毒虫便似受到了驱使,纷纷死命往里面钻。
    这红色粉末是那种毒虫最爱的食物之一,也对这些虫有驱使作用,这些虫在墙缝里拼命寻找那粉末,毒螯不断挖掘,不断分泌毒液,一点点侵蚀墙体和机关,它们的毒液能腐蚀世间一切钢物,自然能毁掉机关。
    只是这样一场彻底的消耗,这些虫子之后也就废了。
    乔雨润肉痛万分地看着那些虫子在完成使命后,纷纷坠亡,想起当初她得到这虫子的艰难和这虫子的珍贵,心里再次把太史阑恨了个滴血。
    这回她小心地推墙,果然机关没有发动,墙体推开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机关应该已经毁了。她穿过密道,看见同样设置的产房,一时有些恍惚心惊,险些以为又回到原地,要再次面对太史阑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可怕的女人,随即她反应过来,这整个地下密道的设计是对称的。
    既然是对称的,出口自然也和那边密道的进口一个位置,她找到地方,推门出去,这回看见的是一间空室,四面土墙,什么都没有。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是虚虚实实之计,要的是敌人下来后以为这里就是空的,心里对太史阑的心思之深,再次又憎恨又畏惧。
    从这间空室上去,就是太史阑的房间,乔雨润转了一圈,又恨自己因为隐瞒身份在总督府做工,身上不敢带武器和毒物,此刻竟然找不到可以对太史阑下手的东西。
    而且太史阑的屋子也极其的整洁简单,有限的几样家具,柜子上锁,床上被褥一丝不乱,无论谁想要在她的屋子里动手脚,很容易就被发现。
    乔雨润恨恨半晌,也只能放弃,一瘸一拐出了屋子,只庆幸今日恰逢总督府空虚,太史阑的二五营亲信都不在,其余护卫现在也集中在前院议事厅这边,她从太史阑院子里出来,竟然没有遇上护卫。
    不过她看见了刺客,来自东堂的刺客。
    这些黑衣蒙面人,人数很多,分散在总督府各个区域,穿梭来去,飞刀暗箭,火药雷弹,毫无目的地到处乱扔,那模样根本不是来刺杀的,就是来破坏的。
    事实也是如此,乔雨润已经秘密和东堂奸细接上线,东堂那边的意图她很清楚。这些人现在就是要搞乱静海城,反正大战已经开始,所有暗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都已经全数调动,拼着死上一批,能杀了太史阑最好,不能杀了太史阑,也要把总督府搞得乌烟瘴气,好让周围百姓瞧着,连总督府都自身不保,自然更加无法荫庇他们,趁机令本就惶惶不安的民心,再动荡一番。
    所以这些人并不接战总督府的护卫,东窜西跳,以制造声势为主,正因为他们的行动无具体目的,反而让总督府的护卫兵丁无法形成有效合围,房屋被破坏了不少。
    乔雨润看着那些来去的人,心中一动,忍着痛几步窜了出来,对空发出了和东堂那边联络的暗号。
    有几个黑衣人飞快掠了过来,后面还跟着追捕的总督府护卫,当先一人凝视着她,以为她是要求救,乔雨润却伸手一指议事厅,急促地道:“我知道太史阑藏在哪里!我知道怎么下她藏身的暗道!”
    ……
    室内气味浑浊,软榻上太史阑脸色灰白,她并没有看进门的人,微微睁开眼睛凝视着头顶,声音细弱却清晰,“说吧,她们谁出了事?”
    几人面面相觑。刚才他们声音很低,就是怕太史阑听见,可是她还是猜到了。
    太史阑转过眼,看了他们一眼,心中微微一叹。
    这还需要告诉?昨晚她们都应该回来的,结果却没回来,必然是战事不利,甚至可能……
    “没有的事。”史小翠勉强笑道,“只是前头战事正紧,一时抽不出空回来,让大熊回来照应着,这下可好了,大熊等会回去,正好将喜讯报给大家知道,也为大人高兴高兴。”说着把两个孩子抱过来,放在太史阑枕边。
    太史阑微微闭着眼睛,她没有第一时间提出看孩子,就是因为,她现在不敢看,她怕看了之后,自己有些事,就真的下不了决心了。
    可是身边微微一沉,男孩儿似乎哼哼了两声,小声音软得让她心发颤,她忍不住睁开眼睛,微微偏头。
    然后她就看见了两只毛头。
    第一眼她忍不住皱眉,不是为那皱巴巴的小脸,而是她就从没想过,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两个孩子,相差竟然这么大,像根本不是一个娘生的。
    无论从相貌、体型、发育、吨位、表现来讲,两个孩子都相差甚远,一个头发乌黑,皮肤白润,哭声嘹亮,挣动不休,一个皱皱巴巴,猴子小脸,哼哼唧唧,毫不动弹。一个应该有五斤以上,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斤。
    这种掠夺……也太凶悍了。
    说起来后一种才是初生婴儿的正常相貌,可那重量又绝不是,太史阑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瞟了儿子一眼,心想是不是上次的“凤在上”体位刺激了这小子,他雄风不振,就此雌伏在姐姐身下?
    一眼瞟过,看他皱着眉头,又觉心疼。心疼的感觉泛上来,她怔了怔,眼神随即就温软了。
    这两团小小的东西,是她的骨中骨,血中血,是她受尽人间苦痛,拼了性命才生下的儿女,从此她不再是孤独穿越者太史阑,她有了自己的生命维系,有了自己的丈夫儿女,有了在这世界长久停留的最大凭依。这种凭依,叫幸福。
    她们两个,圆润饱满是美丽,瘦小皱巴也是美丽,嘹亮大哭是悦耳,哼哼唧唧也是悦耳,左看右看,心情温软。
    她唇角噙一抹微笑,却不知此刻她自己的神情,看在众人眼里,也温软含情,细长眼眸里,一抹流光醉人。
    她勉强挪了挪臂膀,把两个孩子拢在怀里,男孩子贴近了她,竟然就不哼了,她想起生他的时候九死一生,险些便没有了这个孩子,心中爱怜,偏偏头,吻了吻他。
    四面的人们,震动地看着这一幕。看阴暗杂乱,血气弥漫的产房内,那额发凌乱的女子神情静谧,唇含笑落在新生儿的额头,一室凌乱阴冷,忽然便化作杨柳春风。
    容榕的眼底又蒙了泪,她平日里并不算爱哭,然而她觉得今日她流尽了一生的泪。此刻看见太史阑含笑一吻,想起刚才那一刻惨烈生产,生死攸关,想起眼前这个母亲,只是因为爱,做出了天下女人想也不敢想的决定,承受了人间至苦至难,便要忍不住心痛心酸。
    到得此刻终悟,和人间大爱和命定责任比起来,那些情爱得失,小小心事,都只是水上风,树间花,在乎它它就在,不在乎它,它就遥远。
    这世上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有太多路可以选择,有太多人还没遇见,何必拘泥于这一刻的擦肩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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