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纳无力地跪倒在地,右手紧紧按着心脏,按着内衣中灼热的无名书残页,按着自己沉重的命运,几乎无力呼吸。“巴哈马……我不会让你白白死去,你的故事将会传遍整个大陆,每一个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吟游诗人将传唱赞美你的诗篇,无论之前对无尽沙海造成怎样的灾难,今天,我的巨龙朋友,你是整个世界的英雄!”占星术士学徒低头自语,然后良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束闪光映入他的眼角,约纳慢慢抬起头颅,看到空中正有一片亮晶晶的东西缓缓下坠,彷佛羽毛一样轻盈,又如钢铁一样沉重,叮地落在一颗风化的砾石上,居然深深嵌入石头当中。
    约纳用法杖撑起身体走过去,好奇地将那小东西拔出岩石,那是一片边缘锐利的弧形薄片,呈现幽深的红色,手感沉甸甸的,却不像金属那样冰冷,带着有生命般的微微温暖。他转动薄片观察,随着角度不同,片状物无比光滑的表面反射出明亮的星光,薄得几乎透明,但坚硬得难以想象。
    “是你留给我的纪念品吗,巴哈马?”他抬起头发出询问。——当然,没有收到回答。“好的,那我收下了,谢谢你!”约纳点点头,将红色薄片小心翼翼地用棉布裹起来,装进鹿皮包。
    接下来,他花去两个小时的时间,用砾石为牺牲的巨龙树立了一座简陋的坟墓,幽灵巴哈马的尸体早已不存在,但戈壁滩每一道深邃的沟壑里都残留着巨龙之子的血肉。“我会回来看你的,等完成我的宿命之后。”占星术士学徒默默向星空许诺,“同你一样,我也有必须做的事情,即使等待我的是一场又一场灾难。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
    约纳决绝地转身,向东南方大踏步走去。
    巴哈马对他造成的震撼还久久不能平息,但他现在必须赶去一个地方:“黄金之城”巴克特里亚。他的伙伴埃利奥特和龙姬正在那里等待着他,约纳不知道今天确切是什么日子,但距离5月15日的最后期限一定越来越近,留给他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丹尼·斯图尔特曾经说过,到达那摩扎以后即使乘坐最快的蒸汽傀儡动力马车,赶往黄金之城也要四到五天时间。幽灵巴哈马带着他缩短了相当一段距离,但也脱离了吐火罗帝国前往无尽沙海的固定商路,如果不能找到集市或村庄、搭载快速交通工具,仅凭自己的双腿,赶在期限前到达根本是妄想。
    此刻占星术士学徒顾不上考虑食物和饮水的问题,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向着巴克特里亚的方向前进。照明星阵给予他前进的力量,荒无人烟的大戈壁布满嶙峋碎石,但比起无尽沙海来说,还算是一片坦途,只要避开肉食性的洛洛草和怕光怕火的狼群,戈壁滩应该是相当安全的。
    “这里属于吐火罗帝国的版图,吐火罗应该承认《联合特赦法令》吧?”他思考着自己的安全问题,“如果能在黄金之城找到占星术协会就太好了!不知能不能在那里取得柯沙瓦老师的消息……”
    不知不觉太阳升起,又一个黎明到来。被精神契约强化过的身体无论耐力还是恢复能力都相当惊人,约纳一直步行到中午才找一块巨石躲避太阳,进行了短暂的休息。根据《南大陆地理测算》的介绍,洛洛草这种植物虽然具有迷惑性的无害外表,但随时可能张开大嘴用生满一万零六百颗牙齿的大嘴把人整个吞下去,对可怜的猎物注射麻醉剂,让猎物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被一点一点消化。但话说回来,只要砍断它的茎干,洛洛草就完全无害了,并且可以为旅行者提供珍贵的水源。此刻占星术士学徒就站在一棵洛洛草的茎干上,举起一块嫩绿的植物组织用力攥紧,汁液滴滴答答落进口腔,带点苦涩的新鲜水分让他精神一振。抹一把脸上的汗,约纳戴好兜帽用来防晒,迈步继续踏上征途,他的运气还不错,下午两点左右,一个小小的市镇出现在视野里,几十栋青褐色的石头房子松散地围成一个圆圈,有牲畜的鸣叫传来,几根烟囱冒着炊烟。
    “太好了!”约纳吐出嘴里用于保持口腔湿润的洛洛草残渣,加快步伐向小镇走去。镇子周围的地面被清理得很干净,用打磨过的石板铺成好看的花纹,镇中心是一眼水井,此刻几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男人正围在井边讨论着什么,占星术士学徒惊喜地走向他们,摊开双手:“中午好!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是四级占星术士学徒d·约纳二世,从遥远的西方大陆而来,请问有食物吗?我可以出钱购买,另外还需要一辆去往黄金之城的马车。”
    几个男人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一个强壮身躯把白袍撑得满满的中年男人表情严厉地开口说话了,短短几句话让约纳愣在了当场。
    ——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吐火罗帝国人说的是南大陆通用语,而他,除了西大陆通用语以外什么都不会说。
    第106章 谜之旅伴(下)
    “那个,朋友……朋友?”约纳举起双手展示手掌和法杖席拉霏娜,示意自己没有携带危险的武器,结结巴巴地说:“我,朋友?你们……食物?水?交通?……有懂西大陆语的朋友嘛?”
    但他的动作显然引起了误解,白袍的男人们戒备地后退几步,眼光集中在法杖上面,领头的强壮汉子大喝一声,手指占星术士学徒的脸喊了一句,语音短促有力,不用说,是个表示命令的祈使句。
    “什么?我,我听不懂……”约纳迷茫地向前一步,忽然恍然大悟:“哦,你们在看我的法杖是吧,对的没错,我是一名占星术士学徒,五大行会成员,瞧,占星术!”
    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他启动了法杖顶端的照明星阵,灼热的光辉霎时间在小镇中心燃起,男人们吓了一大跳,发出疯狂的叫嚷,强壮汉子立刻取出一件黑黝黝沉甸甸的物事在空中旋转,发出嗡嗡的破空响动,接着手指一松,那件武器带着绳索飞也似地冲占星术士学徒面门打来。“……水桶?”等看清那件武器的真面目是,约纳已经无论如何躲不开一飞桶的攻击了。
    “砰!”
    用铅丝扎紧的木头水桶端端正正砸在脸上,经历了幽灵巴哈马的惊天巨变、只身跋涉过荒凉的大戈壁都未曾停下脚步的约纳立刻咕咚一声躺倒在地,二话没说,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当然,他的身体也确实需要休息了。这一晕,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等他终于慢悠悠睁开眼睛,发现身处一间狭窄的石屋当中,身下是一垛软绵绵的干草,干草散发着清香的味道,应该是近几天刚刚更换的。对面墙上有一扇嵌着铁条的窗子,窗外繁星满天,夜晚已经降临。
    “呃……”约纳翻身爬起来,立刻呻吟着弓起身体捂着鼻子,那一水桶差点把他的鼻梁骨打断,稍微一用力,两行鼻血就流了出来,他摸索着用两团干草塞住鼻孔,好歹暂时止住流血。活动一下身体,手脚俱全,没有什么其他的伤痛,他的鹿皮包还挂在腰间,里面一样东西都没有少,占星术士学徒忽然神情紧张地抚摸胸脯,接着长出了一口气,预言书残页也老老实实呆在内袋里,看来这帮男人没有乱翻自己的东西。法杖席拉霏娜也静悄悄靠在墙边,约纳大喜过望地攥住温暖的杖柄,这才感觉到有了一丝安全。
    忽然食物的味道窜入鼻孔,借着窗口的星光,他看到房间有一扇破破烂烂的黑色木头门,门缝底下塞进来两只盘子,一只盘子盛满食物,另一只装满热汤。“太好了!”约纳扑过去捧起陶盘,用勺子舀起食物狼吞虎咽,没吃几口就被粗糙的麦粒和肉碎噎得直翻白眼,赶紧端起汤盆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汤,把喉咙里的食物送下去。
    短短一分钟他就解决了食物和汤,意犹未尽地舔净盘底的汤汁,把两只干净得不用再洗的盘子放回地上,躺在稻草上,舒舒服服地摊开手脚。鼻子堵得怪不舒服,约纳小心翼翼拔出稻草团,鼻血已经不再流了,呼吸通畅的感觉让他爽快得长叹一声。
    解决了生理问题,现在可以想一想自己的境遇了。约纳回忆一下晕倒前的场景,觉得几位当地人只是没弄明白他的身份,不似安了什么坏心的歹人,他们没有为难自己,也没有偷盗他的东西。但被一位农牧民用打水用的木桶打晕过去,这事情越想越让人郁闷,“哼,偷袭……要是在战场上遇见,绝对不会给你们偷袭的机会……”约纳愤愤不平地嘟囔道,“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丹尼之类的大嘴巴知道,不然整个大陆都会知道我输给一只水桶的事情了……”
    “那不丢人,实际上我也是被水桶打倒的。”一个声音安慰道。
    “谢谢。”占星术士学徒感激地点点头,“……谁!”他猛地瞪大眼睛蹦了起来,手持法杖四处张望,因为紧张过度,鼻血又扑哧一声喷了出来。
    “哎呀哎呀,你在流血呢,不知名的先生。”原来小石屋的阴影里一直坐着一个男人,他从刚才起就没有说话,看着约纳自个儿起床、吃饭、自言自语,终于忍不住开口搭腔。“要帮忙吗?你的鼻子伤势很重呢。”他站起来,很热心地提供帮助。
    “不用!”丑态都被对方看在眼里,约纳又羞又怒,恨恨地揪起两团干草塞进鼻孔,没想到这回血流实在湍急,哗地把堵塞物冲了出来,他一阵头晕坐倒在干草垛上,惊惶地捏住鼻翼。
    男人用温柔又好听的声音说:“这样不行的,不知名的先生。如果相信我的话,不妨脱下你的靴子,用你的手指找到外侧脚踝和脚跟之间凹陷的地方,用力按下去。”
    “你说什么?我流鼻血为什么要按脚?……而且,你是谁?为什么刚才一直都不说话?”占星术士学徒捏着鼻子怒道。
    “来自东方的小小魔法。”好听的男声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只是在猜想你是什么地方人,希望找一种合适的语言同你交流,害怕贸然开口会失去你的信任。对了,你可以叫我阿赛,很高兴认识你,来自圣博伦的不知名的先生。”
    “阿赛,那是什么奇怪的名字……”约纳嘟囔着,将信将疑地脱下左脚的皮靴,用右手拇指按在脚踝和脚跟之间,奇怪的酸麻感从那里泛起,“……是这里么?然后呢?”
    男人露出微笑,洁白的牙齿在星光里闪闪发亮:“然后在你脚踝的内侧,对应的位置也有一个凹陷,别怀疑,一样用力按下去。一分钟以后,你的鼻血就会停止了。”
    按照他所说,约纳用拇指和食指按着这两个地方,说也奇怪,流个不停的鼻血果然慢慢止住了,他松开手指,擦一下脸上的血迹,惊喜道:“真的有用哎!为什么按脚部会止住鼻血呢?太神奇了!”
    “昆仑、太溪两个穴位是治疗外伤引起鼻子出血的,立刻见效。如果是脏腑有热、火气太盛引起出血,就要按压百劳穴,它在后脑勺这里;要是呼吸系统有问题引起的出血呢,就要针灸三间、陷骨、风池、上星、迎香、印堂穴啦。”男人比比划划地说,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虽然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约纳已经完全打消了戒心,站起来行了一个正式的占星术礼节:“对不起,我的态度不够友善……我是d·约纳二世,四级占星术士学徒,很高兴认识你,……阿赛。”
    “你好,约纳先生。别在意我的名字,在西大陆通用语里我的真名不太好发音,就请勉强这样称呼我吧。”拥有奇怪名字的男人走过来伸手与他相握,“你是一名占星术士呢,吐火罗的以赛巴因克大帝承认《联合特赦法令》,你为什么会被马拉坎达的牧民攻击呢?”
    “这个镇子叫做马拉坎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尽力向他们解释我的身份,可能因为语言不通……哦!”占星术士学徒猛然醒悟,在鹿皮包里一阵翻找,取出一枚制作精美的徽章,象征星空的深蓝色圆盘上游弋着四朵淡蓝色星花,那是占星术士协会颁发的四级占星术士学徒徽章,五大行会成员行走于世间的唯一标识,——他一直忘记把徽章别在法袍上,怪不得那些当地人看他的眼神将信将疑。“……我真笨!”约纳敲敲自己的脑袋,“这下应该就能解释清楚了。对了,你又是为什么被他们关起来的,阿赛?你也不会说南大陆通用语吗?”
    男人叹口气:“说来话长,沟通是没有问题啦,不过我不小心杀死了他们的一头牲畜,又没有钱赔偿,就被打了一顿关起来了。”
    “不小心杀死了一头牲畜?”约纳觉得有些奇怪。
    “就是那样一不小心,哎呀!就死了。”男人有些羞赧地比划了一下,“我也不是故意的……”
    直到这时候,占星术士学徒才借着星光看清对面站着的人,这是一个十分好看的男人,线条分明的脸上嵌着一双点漆般的黑眼睛,眼睛总是笑嘻嘻地眯成一条缝,让人觉得和蔼友善;高挺的鼻梁下是薄薄的嘴唇,带笑的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的肤色呈现健康的小麦色,应该是阳光晒成的肤色,看不出原本皮肤的色泽;但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说明了他的来历,只有来自遥远东方大陆的人才会这样把长发盘成辫子。但话说回来,约纳也没听说过有男人留辫子的,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
    男人的身材不算太高,比约纳略高出一个头顶,肌肉线条柔顺的躯体显得活力十足,褐色的对襟短外套、长裤、绑腿和薄牛皮快靴,腰间悬着一柄连鞘短剑,油亮的发辫垂在肩头,辫梢系着一根金银线编织的丝带,这也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品。
    辫子并未使好看的男人看起来缺乏男子气概,相反却让他平添了神秘的东方魅力,“如果你想问一个男人为什么会留辫子,我只能用故乡的古老风俗来回答,就是这样,没办法呢。”名叫阿赛的东方人摊开双手,无奈地对约纳的目光做出回应。
    第107章 教堂之钟(上)
    此刻的顾铁正驾车行驶在678号公路,尽管已是秋季,波兰中午十一点的太阳还是散发着热力,他伸手打开空调,电动压缩机开始制冷,出风口丝丝喷出惬意的凉风。
    刚才打给养父的电话被转入语音信箱,这并未令顾铁意外,工作日的上午十一点,白发苍苍的巴塞洛缪博士一定还在他的办公室里忙碌,尽管中国人不知道养父现在的工作内容是什么,——事实上,巴塞洛缪从未跟儿子分享自己的研究课题——但一定是埋首于终端机屏幕前与大串大串的代码打交道。自从少年时养父把自己送往中国,顾铁与巴塞洛缪博士之间就很少交流,与世界上大部分的父子一样,父亲与儿子之间有着深沉的爱的纽带,也有着深邃的天然隔阂,电话没有接通,反而让顾铁稍微松了一口气。
    养父是gtc的高层,尽管已经脱离gtc十二人执行委员会的权力宝座,但顾铁毫不怀疑老人仍然具有强大的号召力和隐藏的权利。巴塞洛缪是否参与了微型量子计算机的制造?他对无理数昭示的末日代码是否知情?“赤枭兄弟会”会不会同他有所关联?这些念头在顾铁心中一闪即逝,明知可能性大大存在,但他不愿多想,不敢多想。
    678号公路是双向四车道的半封闭快速道路,路上车不多,顾铁保持80公里的时速慢悠悠巡航。一个标志牌从窗外闪过,距离华沙只有40公里了,看来午饭前就能够到达美人鱼之城。顾铁伸手在触摸屏上按了几下,调出车辆的自动控制菜单,名为“快速欧洲”的自动驾驶项目已经实施多年,整个欧洲大陆30%的客运车辆都配备了由量子网络终端、gps芯片和道路交通交互设备构成的自动驾驶功能,不过在经济不算发达的波兰,只有像48款大切诺基这样近年出产的豪华车辆才有配备,“很好。”自动控制项目显示可以开启,中国人点点头,在屏幕上设定了目的地、时速、避险方式、堵车自动提醒等参数,转为自动驾驶。
    电动切诺基的行驶姿态维不可查地调整了一下,自动驾驶功能启动了,顾铁松开方向盘和油门,看方向机不断微调方向,车子平稳地在慢车道内巡航。现在他可以抽点时间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对于不懂波兰语的他来说,首先要解决的交流问题,解决方法当然只有一个,求助万能的量子网络,无论对gtc的态度如何,没有人能否认“创世纪”给人类的未来带来了无数种可能性。
    二十分钟后,一套简陋的即时翻译系统构成了,顾铁在其中用到了两个重要的交互组件,一个用来将听觉神经收到的、来自现实的声音信号输入植入终端,另一个用来调整来自植入终端的虚拟视觉信号和来自视神经的现实视觉信号的输入比例,至于翻译本身,倒是最好解决的一个问题。
    说来复杂,其实系统的原理非常简单,当身边人说了一句什么听不懂的语言,顾铁的听觉神经将这句话传给植入终端,终端将其数字化后输入网络,得到翻译结果,翻译结果以文本方式显示在顾铁的眼前。所谓“眼前”,并不是视网膜上的影像,而是虚拟和现实的视觉信号在视觉神经处重叠,数据信息悬浮在真实视野之上,实际构成了一个增强现实系统。若干年前谷歌公司推出了一种新奇玩意儿叫做“googleglass”,是用眼镜投射信息的增强现实设备,小的时候顾铁还买过一个,除了随时随地拍照、上网之外没有别的用处。他觉得,真正的增强现实就应该像魔鬼终结者那样,看到哪个人,人头上就噼里啪啦蹦出一片信息资料来,——如今想想,这个课题一点都不难实现,植入芯片还有很大的潜力可以扩展。顾铁决定有空的时候好好研究一下。
    他完成了翻译系统,眨眨眼睛,视野右上角出现了一个空白的文本框,由于是直接投射在视觉中枢的,闭上眼睛也能看到这个不甚雅观的白框框挂在那里,“估计晚上有点影响睡眠,一定记得关掉。”顾铁自言自语着,伸手打开收音机,换了几个频道,找到一个播新闻的调频电台听起来。
    随着男播音员快速地报出一段新闻,视野里开始滚动即时翻译的结果,翻译语言当然选择他最熟悉的中文。“……9月28日,波兰南部小镇扎瓦克镇医院发生一起严重的医疗事故,医生酒后接生婴儿时用针头错误的扎进了婴儿的头部,目前婴儿经过检查后证实情况稳定,已被激怒的婴儿父母将妇科医生告上法庭,警方检测医生血液中酒精含量2.0/mg,属于醉酒状态。法院称妇科医生面临最高5年监禁……”
    “什么跟什么啊。”新闻让顾铁哑然失笑。波兰语翻译中文看来没问题,然后要解决一下开口说话的难题。他想过用生物电控制唇、齿、喉、舌、声带的肌肉收缩,直接控制自己的发生系统说出外语来,不过想想就罢了,这是个太过庞大的系统工程。
    “唔,说点什么呢?”他想了想,“好吧,说一句‘大爷,您吃了吗?这瓶二锅头是56度还是62度的?’”
    心念一动,这句话的中文文本被输入终端,随即在文本框中出现了以国际音标形式表达的波兰语语句,耳边同时响起示范发音。这是个笨办法,但只要避免说太长的句子,临时应急是足够了,顾铁张嘴道:“德赛得苦,土狗赛时可……”以他的语言天分,只要示范发音在前,除了个性的小卷舌音之外其他都学得不离十,满嘴叽里咕噜说了半天自己都听不懂的外语之后,中国人满意地点点头,“齐活了。”
    滴滴的警示声响起,切诺基正好到达自动驾驶的终点,“快速欧洲”项目旨在解放在高速公路和城际快速道路上行驶的驾驶员,一旦到达快速道路的终点,自动驾驶会强制解除,欧洲交通安全委员会和gtc的研究结果表明,城市复杂路况下的自动驾驶效率比手动驾驶要低得多,——进了城还得自个儿开。
    顾铁接管了方向盘和油门,排队进入一个检查站,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将汽油和柴油车辆一一拦停,给驾驶员发放环保小册子,然后让可怜的常规动力汽车掉头离去。电动切诺基顺利通过了环保检查,驶出检查站,前方就是历史辉煌的大城华沙。
    顾铁对这个多次被战火毁坏又多次拔地而起的城市有些好感,从这个方向进入市区,看到的是一片现代化的摩天大楼,绿化很好,街道整洁,但没什么历史感,等车子驶上维瓦斯河上的公路桥,遥遥在横跨市区的大河对岸看到一片充满中世纪风情的红色尖顶,顾铁才感觉到华沙古城的魅力。
    车子在到达扎姆克约广场后停下,从几年前起华沙市政府彻底禁止车辆进入华沙古城城墙范围内,从这里开始必须步行或者搭乘小型电动游览车。顾铁倒是不急着直奔圣十字大教堂,他把车子停在一间旅馆的停车场,付足了停车费,溜溜达达走进扎姆克约广场,找了一个露天咖啡馆坐下。广场中间树立着一尊手持十字架的高大雕像,那是十六世纪末把波兰首都从克拉科夫迁至华沙的波兰皇帝泽哥蒙特三世,华沙的缔造者。
    “咖啡。关于午餐,有什么好推荐?”打个响指,顾铁用现学现卖的波兰语招呼侍者。
    “加蛋和香肠的高丽菜汤、炸猪排、薄饼、起司,这是今天的推荐,先生。咖啡马上送到,今天天气很热,不来一杯本店自酿的黑啤酒吗?”中年侍者殷勤地擦拭着咖啡桌。
    翻译系统工作得不错,顾铁眼前刷刷出现翻译后的文本,“就全听你的。黑啤酒,谁能拒绝黑啤酒呢?”他得意地笑着点餐。
    咖啡尚可,黑啤酒滋味醇厚,华沙菜乏善可陈。稍微品评午餐之后,中国人用增强现实界面编写代码,攻陷了华沙古城中心的几个监控探头,观察了一下目的地周边的情况。“早应该这样了,真是的,进入‘净土’虽然工作效率很高,可是人身安全没有保障,就应当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工作学习两不误。”他自言自语几句,在视野右上角打开摄像头的画面。游人熙熙攘攘,没有什么异常,面部识别程序也没有找到可疑的面孔,起码在比亚维斯托克火车站曾见过的那帮日本人现在没有出现在圣十字大教堂周围。
    顾铁招手结账,掏掏兜,发现口袋里有一摞准备好的零钞。他身上的衣服是艾德储备物资的一部分,不仅件件都剪去品牌标识以防追踪,每个衣兜、裤兜里都装有应急的小额钞票,这件夹克的衣角还缝着应有尽有的小工具,用来溜门撬锁再合适不过了。
    缓步朝目的地走着,顾铁随手在街边摊上买了副墨镜戴上,右手揣进口袋里握住枪柄。转过一个弯,就是华沙著名的克拉科夫大街,“皇家之路”上布满了宫殿、政府机构和教堂,当然,其貌不扬的圣十字大教堂就在那里静静等待。
    第108章 教堂之钟(下)
    此时是正午时分,街上的游客并不太多,顾铁慢悠悠走过波托茨基宫、加尔默罗会教堂、天佑国家圣殿,在华沙大学的大门对面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圣十字大教堂。相较于一路上气势雄浑的精美石质建筑,圣十字教堂的哥特式外立面显得貌不惊人,若不是钢琴诗人肖邦的心脏安放于此,旅游公司根本就不会把这间小教堂纳入旅游路线当中。
    此刻教堂的外立面大部分搭有脚手架,覆盖着绿色防溅落网,一个大大的“维修中”标志高高挂在钟楼上,几名游客在教堂门前站了一会儿,遗憾地摇摇头走开了。
    “当然,维修中。”顾铁在教堂斜对面的长凳上坐下来,打量着大门紧闭的教堂。凳子感应到有人坐下,自动开始播放肖邦的钢琴曲,悠扬的降e大调“小狗”圆舞曲飘扬在波兰秋季的阳光中。小贩将冰激凌递给满面笑容的小女孩,电动游览车叮叮当当驶过,警察搀扶老妇人走上台阶,几名学生在花坛边嬉戏打闹,一切看起来娴静平常,是个天气美妙的平凡日子。顾铁站起来摘掉墨镜拍拍屁股,走向对面的教堂大门。
    “教堂因为维修而关闭了,先生。”传过克拉科夫大街的时候,一位带着四五名游客的导游正好经过,善意地提醒道。那几名背着大包小包、每人脖子上都吊着昂贵的单反相机、但一直使用自动挡咔嚓咔嚓拍照的中年人,一看就是来自中国的旅行团成员。
    “谢谢提醒,我是教堂的工作人员。”顾铁促狭地挤挤眼睛,用字正腔圆的中文回答。导游和游客都愣了一下,立刻就有两个中年人惊喜地扑过来想跟懂中文的波兰友人合影留念,顾铁忙不迭地摆摆手,躲开中国同胞的纠缠。
    走到大门前推了一下,果然紧紧锁着,但顾铁发现西侧留给建筑工人通行的小门虚掩着。他不动声色地左右看看,右手放进衣袋,左手慢慢推开装饰华美的樱桃木门。
    步入由白色花岗岩立柱、拱廊和复杂的装饰线条构成的教堂大厅,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回荡,教堂西侧墙壁同样搭有脚手架,但看不到建筑工人在工作,整间教堂空荡荡的,精致的水晶吊灯并未开启,阳光从彩色玻璃窗投射进来,在黑白相间的地板上印出五彩斑斓的破碎光斑。
    从刚才开始,顾铁一直在调动所有的侦查手段确认周围状况,依然得出安全的结论。但圣十字大教堂内部没有安装任何探测设备,要找到蛛丝马迹的线索,还得凭自己的一双眼睛。他缓步走向金碧辉煌的神龛,右手悄悄开启了格洛克的保险。
    左手边那根立柱表面有精美的大理石浮雕,枯萎的鲜花后面镌刻着波兰钢琴家的名字:弗里德里克·肖邦。柱子上的波兰文写道:“肖邦的心脏在此安葬。”
    右手边对应的立柱同样有大理石浮雕,那里安葬着著名作家弗拉迪斯拉夫·莱蒙特的心脏,很少有人知道这位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大作家也在圣十字大教堂里静静守望。
    如果不是境况特殊,顾铁挺想在两位思想者面前静坐一会,看能不能与充满智慧的灵魂对话,不过现在,还有别的事情需要操心。中国人的肌肉保持适当的松弛,倾听着来自教堂内部的微小噪音,随时准备做出躲避及还击的动作。
    管家老赵经常说功夫练到最高地步就该像祖师爷爷李书文那样,心静如水,知机通神,就算半夜三更呼噜打得山响,但凡有人敢提着刀子走进他屋门一步,立刻就飞身一巴掌拍在顶门,连脑袋带脖子给砸进腔子里去。顾铁没见过这种传说中的奇人,不过身边多得是在战火中摸爬滚打的老兵,打仗打得久了,自然对危险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应,有人拿枪一瞄准,立刻就能感觉到作出反应,这大概也算是知机避险的一种境界。“趋吉避凶”是一切动物的本能,人类若不是被酒肉蒙了心智,也该天生有点这种能力,就像现在,顾铁调整呼吸、放松身体,就是为了提高对周边环境变化的天然感应力,如果后背汗毛一竖、脊椎一凉,那肯定没啥好事发生。
    顾铁保持警惕向前移动,走到了弥撒区域。圣十字大教堂由天主教遣使会管理,对游客开放的同时也承担着教区弥撒的任务,当然,此时八排靠背长椅中是没有人的,——除了第一排那个男人的背影。
    靠近祭坛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听到顾铁的脚步声接近,他并未回头露出意外的表情。中国人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危险的气息,相反,从老人粗重的呼吸声可以听出他正被病痛所困扰着,就连一呼一吸也会带来痛苦。
    这样一个老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教堂里,必定昭示着一段因果。正在这时,顾铁视野右上角的文本输入框毫无征兆地闪烁两下,消失无踪。这个现象只有一种解释:网络连接中断了。他环顾四周,掏出手机扫视屏幕上面的信号,信号完全正常,显示正在联网状态,埋在体内的植入芯片也能够接收到手机发射的wifi信号,但停留在登陆界面,无论如何尝试都无法登陆量子计算机。
    一滴冷汗从额头落下,这是顾铁从没碰到过的状况,在通路良好的前提下被“创世纪”拒绝登陆,一般意味着权限不足,最严重的情况就是量子网络账户被注销了,——那对顾铁来说,就是毁灭。
    中国人尽力平复心境,缓缓走向祭坛。斑白头发的老人始终没有回头,顾铁慢慢走到第二排长椅前,在老人背后坐下,右手食指轻轻放在扳机上。由于网络中断,他没办法使用即时翻译的波兰语,于是用英语轻声询问:“一个人来祈祷吗,老先生?”
    “……上帝与我们在一起,我们从来不是一个人,孩子。”老人用口音浓重但遣词优雅的英语回答,由于教堂内空无一人,他低沉的语声在天穹内久久回荡,带着雄浑的混响。他微微转头,向背后的年轻人投来好奇的目光,老人有一只吸引人视线的大鼻子,褐色眼睛藏在深深的皱纹里,长长的白眉毛垂向眼角。顾铁居然见过这个人,他呆呆地开口:“丹达?”
    “叫我齐格蒙特,孩子。”老人收回目光,望着前方祭坛上的圣像,“你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我承认对你的长相有些吃惊,——抱歉。”
    齐格蒙特·丹达,这个名字对任何一个熟悉当代文学的人来说都不会陌生,作为波兰硕果仅存的大作家之一,在2021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丹达是波兰当代文学活着的丰碑,他的《懦弱与毁灭》三部曲被誉为莱蒙特的《农民》之后最具表现意义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顾铁幻想了一万种在圣十字大教堂中可能遇到的场景,没有一种是与白发苍苍的大文学家对坐谈心。
    “我对我自己的长相也有点吃惊,……齐格蒙特。”醒过神来,顾铁开了个小玩笑,这副丧气鬼的样貌确实不是大众能够欣赏的。“你说你在等我?”
    “事实上我原本不知道在等谁,直到今天中午。”大作家淡淡地说,“你来得太晚了,是什么耽搁了你的行程?”
    中国人脑中闪过那列直达华沙的火车,“很多事情,重要的是我来了。齐格蒙特,你为什么在等我?那列火车是怎么回事?长谷川崩阪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日本内阁情报调查室在盯着他?你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他把脑中的问题一连串抛了出来。
    “那些我都回答不了。”丹达微微摇头,“我之所以在这里与你相遇,是因为有一句来自你父亲的留言必须传达给你,那是我唯一的使命。你准备好聆听了吗?”
    “我父亲……的留言?他可以打电话给我,或者在网络上留言啊。对了,他的电话转到语音信箱了,是不是陷入了什么麻烦之中?”顾铁没有反应过来,想起不久前刚给巴塞洛缪博士打过电话,不禁奇怪道。
    “同样,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老人平静地重复道,“你准备好聆听了吗?”
    中国人连忙正色道:“准备好了,齐格蒙特。”
    “时间正在流逝,你将面临考验,在那个日子到来之前,你必须保护好自己,因为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大作家说道,“就是这一句留言,你收到了吗?”
    顾铁愣道:“什么?我……我不太懂……”
    “你收到了吗?”丹达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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