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站在神殿前,穆狄问何宁,“带我来这里,是因为相信我吗?”
    相信?
    何宁笑笑,“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
    穿过长长的走廊,巨大的石柱比之前更显破败。走进神殿大厅,穹顶上的壁画引得黑蜥伸长了脖子,张开嘴,一声大吼,就像在示威。何宁很无语,这反应怎么和他哥们一样?转头看看绿蜥,之前还以为是这位犯二,如今看来是自己错怪它了。
    这样叫,莫非是代表着友好?
    好吧,何宁承认自己也犯二了。
    神殿大厅中,银色的耳扣化为权杖,飞上半空,被何宁封起的石板开始发光,光芒中,一行又一行巫文开始浮现,形成了一个古老的图案。被拼合起的石板碎裂,塌陷,石块浮起,停留数秒,随后落入地底。
    光芒散去,何宁的额头沁出汗水,呼吸有些急促,一只大手覆上他的额头,掌心的温度不再那么炙热,却让他莫名的依恋。
    抛开突来的奇怪感觉,何宁推开穆狄的手,“咱们下去吧。”
    穆狄看着何宁,没说话,收回手,点了点头。
    黑蜥和绿蜥被留在了外边,何宁在走下洞口之前,对蹲在地上的绿蜥说道:“等我上来给你带大鱼,帮兄弟在这里守着,别让旁人进来。”
    说完又看向黑蜥,不需要他提条件,只要穆狄一个眼神,这姑娘就老实了。
    何宁先穆狄一步落地,有了之前的经验,沿着记忆中的方向前行。墙壁上的珠子发着幽光,暗河的水声潺潺,转过一道弯,水流变得更加湍急,何宁皱眉,总觉得河面变宽了,是错觉吗?
    穆狄一直没说话,走到两条暗河交汇处,看向何宁,“走哪边?”
    “这里。”
    何宁示意穆狄蹚水过河,走向红蜥骨骸和密室所在。至于另一边,何宁不确定是否要带穆狄过去,沉没在水中的石台后有什么,他始终无法确定。
    “阿尼,我回来了。”
    红蜥的骨骸静静的躺在河流尽头,散落在地上的长矛引起了穆狄的注意。弯腰捡起一支,看着已经失去光芒的巫文,蓝色的双眼中闪过一抹赤色。
    背叛者。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何宁回头,只见穆狄手持长矛立在河岸旁,周身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涌动,河水在瞬间掀起近三米的大浪,水声轰鸣,碎石从头顶滚落,地面开始剧烈的震动。
    抱紧阿尼的骨骸,何宁依旧无法站稳,表情中不由得带上了一丝骇然。他确定,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男人弄出来的。穆狄·普兰,他的力量到底有多强?
    “穆狄?”一切平静下来,何宁已经坐在了地上,抬起头,试探着问道:“你刚才怎么了?”
    “没事。”穆狄丢开手中的长矛,露出了温和的笑,长矛掉落在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因在落地前,就变成了黑色的齑粉。
    何宁看看穆狄,再看看变成渣渣的长矛,很想说,在这样的场景下,笑容有多温和迷人,就有多渗人。
    穆狄走过来,站在何宁身边,单手覆上红蜥的头骨,语气中带着怀念,“阿尼,好久不见了。“
    没多嘴去问穆狄怎么会认识阿尼,何宁多少能猜到答案。
    自己和穆狄都不太对劲。不过,穆狄明显比他的耐受力和接受程度更高。如果说自己体内是两股意念在争夺控制权,穆狄却完全没有这种烦恼。
    果然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何宁皱眉,头顶滑下三道黑线,一群乌鸦嘎嘎叫着飞过。
    自何宁离开,再没有人进入过密室,羊皮卷和铜板堆积如山,落满了灰尘,墙边摆放着何宁阅读过的一部分。走近了,穆狄脚下踢到一块不起眼的铜板,捡起来,拂开铜板上的沙尘,看清上面的内容之后,默默的收了起来。
    大巫是王族的祭品,一旦被何宁看到这样的内容,他不确定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现在的大巫和四百年前完全不同。
    “怎么了?”
    “没有。”
    “真没有?”
    “恩。”
    不知为什么,何宁总觉得穆狄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子心虚,难道又是错觉?
    “我知道这里。”穆狄拿起一张羊皮卷,展开又放下,退后两步,恰好站在之前三名巫女死去的地方,“四百年前,我曾经来过。”
    “来过?”
    “是。”穆狄点了点额头,“我记起了很多事,其中就包括这里。”
    何宁不确定的看着穆狄,真的假的?
    “这里是阿尼和巫女们守护的地方。”穆狄走出密室,“想知道另一条暗河的源头藏着什么吗?”
    何宁皱眉,“什么?”
    穆狄向何宁伸出手,“和我来。”
    主客位置在一瞬间颠倒,直到刚刚,穆狄的表现也没让何宁觉得他比自己更熟悉这里。现在,他却告诉何宁,他知道一直困扰何宁的另一个秘密。
    何宁很想知道另一条暗河尽头藏着什么,却又害怕知道。就好像前方有对他十分重要的东西,靠近了却会让他无措,甚至是揪心。这种复杂的情绪,何宁从未对旁人说过,连绿蜥都没有。
    蓝色的眸子像一片深海,静谧,宽容,引导着何宁一步一步向前,等他回神,已经握住了穆狄的手。
    “不用怕。”十指相扣,两人的体温也通过指尖交融,穆狄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我来,我会让你看到一切。”
    一切吗?
    何宁被动的向前走着,蹚过冰冷的河水,两人的脚步声在狭长的空间中回响,心跳彷如擂鼓。穆狄要告诉他的是什么?即将看到的又会是什么?
    暗河的尽头,比何宁想象中的更远,他怀疑自己已经走出了荒城的范围。
    前方漆黑一片,墙壁上开凿的凹槽越来越少,即便有,凹槽里的珠子也已经粉碎。某一刻,四周完全陷入了黑暗。何宁闭上双眼,再睁开,漆黑的眸子仿如夜行兽类一般发光。
    握在手上的力道突然增大,两人的脚步停下了。
    穆狄单手扣在岩壁上的一处凹槽,眨眼的时间,手掌便陷入其中,齿轮摩擦的刺耳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整面岩壁开始陷落。碎石,沙尘,呛鼻的味道一起涌来,何宁没留神,被呛得咳嗽起来。宽大的袍袖覆在何宁身上,熟悉的味道萦绕四周,何宁深吸一口气,总算舒服了一些。
    碎石和沙尘仍在不断掉落,或许只有几分钟,也或许过了很久,刺耳的声响渐渐消失,四周重归于宁静。
    何宁睁开眼,一片黑暗中的空间中,只余下那双凝望着自己的眸子。
    扯扯嘴角,他想说点什么,却被手指抵在唇上,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嘘,别说话。”
    何宁不解,穆狄牵着他,踩过掉落的碎石,走进岩壁后的石室。比起藏有羊皮卷和铜板的密室,这里要大得多,也空旷许多,但在看清石室内到底有什么后,何宁僵住了。
    “这是?”
    “看到了吗?”穆狄站在何宁身后,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俯身,擦过他的脸颊,声音穿过了遥远的时空,在空间中流淌,“熟悉吗?”
    熟悉?
    何止是熟悉。
    何宁的步伐缓慢而坚定,一步一步走向石室的中心,那里静静躺卧着一个人,准确点说,是一具尸体。
    雪白的长袍上绽开暗红色的花朵,金色的长发披散,似铺开的锦缎,双眸紧闭,没有一丝血色的唇边,却偏偏印着一丝血痕。
    如果忽略毫无起伏的胸膛和苍白发青的皮肤,他就好似睡着了一般,躺在这间密闭的石室内,静静的等待着能将自己唤醒之人的到来。
    何宁俯下身,轻轻撩开覆在他脸颊上的金发,眼前顿时变得模糊,手指控制不住的颤抖。
    “啊……”
    喑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咸涩的泪水滑过脸颊。
    他哭了?
    这是他的情感?还是四百年前留下的执念?
    长袍下,一缕黑色的发丝被紧紧攥在掌心,就像是紧握住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何宁捂住嘴,心痛到极致,几乎要窒息。
    为什么?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这个男人曾在他的记忆中出现,手握权杖的帝王,死在阴谋中的王者。
    长矛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身体,鲜血染红了神殿前的石阶,血从口中涌出,嘴边却带着笑。帝王的笑容让阴谋者和背叛者颤栗,却让何宁悲伤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诅咒,我诅咒所有的人。”
    在血光中,金发的帝王留下生命中最后的誓言,背叛者将受到天神的惩罚,永坠地狱!
    触及长袍上的鲜血,一幕幕画面再次涌入脑海。
    为躲避追杀,伪装逃入荒漠的部族,刀光与狂笑声中,用一切扞卫誓言的巫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们用血和诅咒写下了羊皮卷。
    神殿下,巫女们静静的跪伏在石台上,将匕首插进自己的胸膛,任由鲜血在身下蔓延。
    “背叛者,永坠地狱。”
    遥远的声音穿过了时空长河,再一次传入了何宁耳中。
    何宁头痛欲裂,一双有力的手撑住了他的身体。抬起头,金发的城主与四百年前的帝王,两张面孔在他的眼前重合。
    “穆狄?”
    唇被轻轻含住,不带任何欲念,只有欣喜与怀念。
    “我是穆狄。”
    蓝色的双眼变为赤金,金色的鳞片覆上脸颊,帝国最后的王者,等待了四百年的期盼,终于得到了实现。
    金色的权杖浮上半空,银色的耳扣响应着,嗡鸣声似乎也带上了喜悦。
    孤独了四百年的帝王渐渐消散,化为了光,化为了空气中的粉尘,轻柔的包裹在何宁的周身,黑色的发丝也随同金光一起消失,余下的只有沉寂了四百年的记忆与情感。
    一切发生的很快,在帝王躺卧的地方,留下了一把断裂的长刀,在光芒中慢慢升起,融化,嵌入了金色的权杖,金光瞬间大盛。
    何宁不得不闭上双眼,流动在石室内的力量骤然增强,无形且锋利,足以毁灭世间的一切。拥着他的怀抱却始终温和,不愿伤到他分毫。
    睁开眼,穆狄头上的布巾已经掉落在地,金色的长发垂落脚踝,眉间的金鳞带着火焰般的光泽,映着赤金色的双瞳,美得惊人。
    修长白皙的手指擦过何宁的脸颊,牵起一缕黑发,送到唇边轻吻。
    “我的大巫。”
    何宁这才发现,改变的不只有穆狄,还有他自己。
    原本只是过腰的头发已经到了膝盖,锋利的指甲也变成了带着光泽的深黑,试探着摸摸脸,松了一口气,好在没多出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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