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路口,何宁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哥们,你说我是不是真傻?”
    “……”
    “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
    何宁蹲下身,嘴里还咬着一根青草,草茎带着一丝丝甜味,在地上种了半天蘑菇,最后发誓,工匠到来之前再也不会动手了。
    五天后,从普兰城出发的工匠队伍终于抵达荒城。
    近八百人的队伍,有泥瓦匠,木匠,铁匠,还有经验丰富的牧民和农人。
    随行的骑士告诉何宁,骆驼背上的口袋里,装着的大部分是成熟的黑麦和其他谷物的种子。
    “没有别的吗?”
    何宁很想听骑士告诉他,穆狄良心发现,给他送来了金子宝石。结果却让何宁明白,幻想之所以美好,最大的原因就是脱离现实。
    工匠们的到来让营地变得更加拥挤,何宁考虑之后,决定让米雅和姑娘搬进荒城中建好的房屋。
    “主人,真的让我们搬进去?”
    “恩。”何宁点头,“房子造好就是给人住的,只有神殿暂时还不能进去。”
    姑娘们高兴得一夜没睡,在她们看来,何宁此举意味着着真正接受了她们,愿意将她们纳到羽翼下保护。
    在营地中的最后一夜,米雅换下了深色的长袍和头巾,穿上了亚麻色的长裙,用一条银链盘起长发,腕上是五六只细镯,脚上套着精致的铰链,当她走出帐篷的那一瞬间,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神殿的巫女,世代忠心的侍奉大巫,当她们跳起舞来,会成为天地间最美的一道风景。
    何宁正坐在火堆旁,摊开羊皮卷,为几个工匠讲解荒城的布局,虽然自己这段时间手没闲着,荒城的大部分建筑仍是一片废墟,需要工匠们来完成。
    “除了房屋,街道,还要注意城内河流的走向……”
    何宁讲解得一丝不苟,工匠们听得也很认真,不时询问几个问题,最后拍着胸脯向何宁保证,明天就开工,工程质量和工程进度一定让何宁满意。
    看着红光满面,仿佛有使不完力气的工匠,何宁忍不住猜测,穆狄是不是把岩山下的金子都给他们了?
    突然,周围的说话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接连不断的吸气声。
    何宁抬起头,看到了正向他走来的米雅。
    面容艳丽,身姿妖娆,小麦色的皮肤,在火光映衬下如蜂蜜般诱人。
    男人们的眼睛离不开她,何宁也不免惊艳了一下,只是单纯的欣赏。论起漂亮,只有那个金发城主才会让何宁心跳加快,尤其是他变得不像人的时候。
    所谓审美观的变化,何宁已经不打算深究了。
    “主人。”米雅停在何宁面前,双臂交叉覆在胸前,深深的弯腰,“米雅代表逝去的族人真诚的感谢您,愿终生侍奉您。”
    话音未落,鼓声便已响起,是一直跟在米雅身边的两个姑娘。随着鼓点,米雅开始旋转,柔软的手腕,纤细的手指,不断交织出象征着巫文的图案,飞扬的裙摆似绽放在暗夜中,幽香沁人的昙花。
    这是巫女之舞,为庆祝大巫即将回归巫之城,为神殿即将有新的主人,献上的最虔诚的舞蹈。
    本该是群舞,却只有米雅一人,在布帛上留下名字的巫女与部族再寻不到踪迹。
    米雅越转越快,火焰好似在随她跳跃,如水般沸腾。
    呼!
    在舞蹈的最高潮,橘红色的篝火猛地蹿高,火中映出了柔美的身影。
    鼓声越来越快,米雅手腕上的细镯和脚腕上的银铃叮当作响,汗水沿着优美的下巴和脖颈滴下滑落、观者几乎屏住了呼吸,没人在这一刻眨眼,生怕错过了舞蹈的每一瞬间。
    何宁或许是唯一还保持着清醒的人,看着工匠和骑士们的反应,他好像有些明白,为何四百年前巫女们能够迷惑住守卫大巫的骑士和蛮族。
    美色总是能击溃薄弱的意志,即便不是全部,也是促使阴谋达成的重要一环。
    渐渐的,鼓声停了,米雅立在火堆旁,再次向何宁行礼。
    透过米雅的这支舞,何宁好似又看到了四百年前发生的一切。目光微沉,黑色眼眸眼眸中,一抹更深的暗色稍纵即逝。
    安静祥和的日子是需要代价的,很多事不是不去想就不会发生,
    埋头做一只鸵鸟只能求得一时的平安,想要在这里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就必须承担记忆中传承下的所有,完成身为大巫应该做的一切。
    何宁站起身,展开双臂,闭上双眼,带着古老音韵的巫文在众人耳边流淌,一种静谧,祥和,仿佛亲人怀抱一般的温暖,浸润在空气中。
    风扬起黄沙,夜空中的繁星被云层遮住,淅淅沥沥的夜雨洒落,在愕然的瞬间滴在脸颊上,带着丝丝凉意。
    初到绿洲的工匠和骑士们惊呆了,有人立刻发出惊呼,漆黑的发,漆黑的眼,眼前的黑发青年曾出现在祭台之上,为普兰城带来一场大雨!
    雨随风洒落,米雅跪伏在地,虔诚的祷告,声音冲破了雨幕,传进了众人的耳中,“伟大的巫,神音的聆听者,能带来雨水改变亚兰命运的大巫!我愿以生命和灵魂起誓,忠诚于您,拜服于您!”
    绿蜥的吼声在雨中回响,扇动着巨大的双翼,卷起一阵狂风。雨水模糊了众人的视线,不得不闭上双眼,再睁开时,黑发青年已坐在绿蜥的背上,升上了天空。金色的光带环绕在他周身,隔绝了雨水,雨幕中仿佛传来古老先民的祈祷之声。
    “天神!”一个满脸胡子的工匠举起双手,大声叫道:“请赐福亚兰!”
    更多的人跪伏在地,颤抖着声音向天神祈祷。
    维持了四百年的信仰,被眼前的真实冲击得支离破碎。欧提拉姆斯的谎言,再次被撕开了一道裂纹。
    神谕者,大巫!
    工匠们在雨水中滚下了热泪,天空中被金光环绕的何宁却不太好受,要用巫力维持雨水,身上的金光就只是摆设,忍着打喷嚏的冲动揉了揉鼻子,想做一个合格的神棍,也是相当不容易啊。
    第四十六章
    西部荒原深处,砂石嶙峋,高达上百米的岩山是食腐鸟的领地。
    黑鬣部族为躲避苍岩人的追杀,已经两天两夜没有休息。除了代步的骆驼和地行兽,帐篷和其余大部分东西都被丢弃了,只为减轻骆驼的负担,加快行进速度。
    在逃亡途中,部族里不断有人死去,绝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体弱的孩子,其中还包括了黑鬣部族的祭祀。
    新祭祀只有八岁,没有老祭祀的指引,遇到如此险恶的环境,黑鬣人终究难逃死亡的命运。
    几名战士登上岩山,想办法避开了食腐鸟的巢穴,向远处眺望,滚滚的沙尘,预示着敌人即将到来。
    “族长,是苍岩人!”
    黑鬣族长大口的撕咬着骆驼肉,血丝顺着他的嘴角滴落,让左脸颊的图腾愈发狰狞。
    没有生火,只能吃生肉,一头骆驼的肉不够全族人分,还活着的老人放弃了自己那份,女人也把分到自己手里的肉给了孩子。战士们默不作声,大口的撕咬着肉块,每个人心中都很明白,这或许是他们的最后一餐了。
    “伊东。”黑鬣族长吃完了肉,咬碎了余下的骨头,叫来部族里最强壮的几名战士,“你们带着孩子和女人向东走。”
    “族长?”
    “苍岩人不会放过我。”黑鬣族长吐掉骨头渣,表情凶狠,“红佘和白狼已经灭族,黑鬣至少要留下几颗种子!”
    “族长,我们宁愿和苍岩人死战!”
    蛮族战士天生勇猛刚毅,死在战场上是一种荣誉,丢下族人逃跑是毕生的耻辱。
    “这是命令!”黑鬣族长站起身,握紧了长矛,高大的身材,肌肉如岩石般坚硬。他也曾是西部荒原最强的战士,岁月却不愿意让他继续占据勇士的宝座,早早夺去了他的力量和勇气。是他背弃了盟友的誓约,他愿意承担后果,但他必须给黑鬣留下复兴的火种,“伊东,带着他们离开,进入东部大漠,想办法活下来。在科尼还活着的时候,不要回到西部荒原!”
    以伊东为首的八名战士全部单膝跪地,浑身肌肉绷紧,脸颊都因咬紧牙关而抖动。
    “是,族长!”
    部族祭祀走到黑鬣族长身边,手中的藤杖是上一任祭祀留下的,比他的个头还高出一截。
    “祭祀,你和伊东一起离开。”黑鬣族长下决心在岩山迎战科尼,为伊东等人争取更多的时间。
    “族长,神明告诉我留下只会死。”祭祀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不像八岁的孩子。
    黑鬣族长没有说话,将珍贵的盐交给伊东,选出了最强壮的十六个孩子和能够作战的女人,分出了一半的骆驼和两头地行兽,催促他们尽快离开,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高温蒸腾的荒原中。
    被留下的女人和孩子没有抱怨,不可能所有人都逃走,没有女人和孩子会让苍岩人生疑,用自己生命换取一部分族人的生存,他们会害怕却绝不会后悔,更不会怨恨。
    他们就像是远古时期驰骋在荒原上的鬣兽,有人活下去,黑鬣就不会灭绝。
    一个虚弱的的女人抱紧了刚刚能走路的孩子,轻声唱起了世代流传在部族中的古老歌谣。
    黑鬣人是荒原的勇士,传承千年的部族,手中的长矛是大巫的馈赠,在帝王的角斗场上,黑鬣勇士所向无敌,无上的荣耀……勇士们驾驭地行兽追逐猎物,西部大陆青草遍地,野兽成群……
    女人的声音有些嘶哑,并不动听,黑鬣人却听得入神。
    他们是最古老的蛮族一支,他们曾是帝国最荣耀的战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无惧死亡。
    歌谣接近尾声,大地突然传来可怕的颤动,猛犸嘹亮的叫声是来自地狱的死亡之音。黑鬣战士握紧长矛,踏上地行兽的背,摆出战斗队形,护卫着女人和孩子,用生命迎战即将到来的苍岩人。
    轰!轰!轰!
    沉重的脚步声,可怕的吼声,站在猛犸背上的科尼看到了岩山下的黑鬣人,发出一声似苍狼般的吼叫。苍岩战士们不停的用长矛敲击地面,盯着严阵以待的黑鬣人,就像盯着即将入口的鲜肉。
    “吼!”
    没有多余的交流,苍岩人追到荒原深处,为的就是将黑鬣人灭族。如果不是猛犸和地行兽需要大量的水,遇到绿洲必须停下,黑鬣人不会有机会活到今天。
    猛犸扇动着耳朵,用力的甩动着鼻子,地行兽张开血盆大口,又是一场饕餮盛宴。
    科尼举起长矛,苍岩战士们吼叫着冲向了黑鬣人,冲在最前面的是十多头地行兽,它们围住黑鬣人的地行兽和骆驼,连同驾驭它们的黑鬣战士一起撕成了碎肉。
    地行兽的战斗残酷且血腥,被围住的地行兽奋力咬住敌人的脖子,却不慎被另一头地行兽咬断了脊椎,徒劳的挥动四肢,不能移动分毫,只能活生生的被撕开,吞噬。
    战士的数量和战力,黑鬣人完全处于下风。
    黑鬣族长将长矛扎进一个苍岩人的胸膛,喷溅的血模糊了他的视线,即将耗尽的力气也让他的行动变得迟缓,破空声传来,一支黑色的长矛刺穿了他的肩膀,他没有倒下,无数支长矛相继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感受不到痛苦,鲜血滴落的声音却在他耳边不断放大。
    大口大口的血从嘴里涌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视线反而变得清明。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部族战士,看到了被苍岩人逼近的女人和孩子,荒原中又响起了黑鬣人的歌谣,沙哑,悠长,随着热风飘出很远,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长矛刺穿了女人的身体,她仍在拼命保护自己的孩子……
    黑鬣族长收回目光,扎进身体的长矛猛的抽离,生命之火不断从伤口流淌出的鲜血中消逝,他用最后的力气握紧长矛,扞卫着战士最后的尊严。
    科尼从猛犸背上跃下,走到黑鬣族长面前,琥珀色的双眼,强健的身躯,青色的图腾覆在左颊,英俊的面容,在黑鬣族长眼中却好似来自地狱的恶魔。
    “背叛苍岩者,必须死!”
    黑鬣族长的瞳孔开始扩散,科尼折断了他支撑身体的长矛,想要维持最后尊严的族长缓慢倒下,头颅被砍下高举,没有闭上的双眼似乎在了望伊东等人逃走的方向,那是部族最后的希望。
    科尼将黑鬣族长的头扎在长矛上,刚刚的战斗惊动了食腐鸟,盘旋在空中的食腐鸟越来越多,科尼下达了离开的命令。
    沿途追击,见到了不少死去的黑鬣人尸体,苍岩人没有费力清点死去的黑鬣人数量,也让伊东等人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在茫茫荒原中,挣扎着,背负着族人最后的希望,逃向东部大漠。
    逃进东部很危险,他们一旦被东部的牧民抓住,会很快死去,可留在西部,他们只能死得更快。
    每个部族的图腾都是独一无二的,在西部,没有部族会乐于帮助他们,苍岩人能够轻而易举的找到他们,杀死他们。
    “伊东。”一名战士叫住了伊东,也叫住了其他人,“看那里。”
    远处的天空中,食腐鸟密集,逃亡中的黑鬣人咬紧了嘴唇,这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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