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点点头,同样拘谨地扯动嘴角干笑了下,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坐在了对面的长沙发上,小女孩老老实实地像是个木头人,小男孩坐下之后,就开始不安分地扭着屁股左动右动。
    “您的女儿真漂亮,儿子也很活泼可爱!他们叫什么名字?”
    “呃?”女人愣了愣,木讷地说:“奥尔佳和皮彼斯。”
    她回答的很简短和干脆,好像是故意让碧云没法继续搭话,“艾米丽,请泡一壶红茶,另外,到厨房拿些巧克力和糖果来。”
    “不,夫人……谢谢。”
    碧云望向她,这个女人很漂亮,她皮肤白皙,同样是长长的鹰钩鼻子,弯月一样的眉毛,深陷的眼睛,褐色瞳孔在长睫毛的衬托下,像是宝石一样迷人,她围着一条有着素色缠枝花纹的羊毛头巾,她的表情从一进门开始就很不自在,如今低垂着头,正襟危坐在沙发上,那个叫皮彼斯的小男孩,瞪着一双乌溜溜的黑色眼睛,好奇地观察着她和整栋房子。
    女仆艾米丽端来了一个点心盒子,打开盖子,一边是松脆可口的牛油曲奇,一边是香甜浓郁的巧克力。”
    “来一块吧,奥尔佳,皮彼斯,亲爱的。”
    “不,谢谢夫人。”扎着两条麻花长辫子的小女孩,那双黑色的羚羊一样的大眼睛看了母亲一眼,用和她妈妈一样的腔调拒绝了。
    小男孩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巧克力。
    “吃一颗巧克力彩蛋吧。”碧云把盒子推到了小男孩面前,注视着他温和地说。小男孩也看向母亲,女人似乎是有些无奈,从一盒子糖果里面选了一颗包裹着花花绿绿锡纸的巧克力,递到了坐在她左边的小男孩的手里,又拿了一颗递给了坐在右边的女孩。
    “阿普费鲍姆夫人,您有一子一女,多让人羡慕啊。”
    女人盯着她,那神情彷佛听不明白她所说的话,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她颤动着嘴唇,始终没有开口。小男孩已经趁着妈妈不注意的功夫,吃了好几块巧克力,并且把巧克力纸藏进了上衣的口袋里。
    碧云知道他的朋友寥寥可数,尽管他试图否认这段灰色的回忆和童年的友谊,但是提到那个在冰天雪地里带给他一丝温暖的小男孩的时候,他的语气是温柔的。
    碧云的眼睛不经意间掠过对面的女人,她解开脖子上的那条羊毛围巾,一颗黄色的星露了出来,她这才注意到,两个孩子胸前也戴着这样的黄色五角形勋章,这是“大卫章”,是当局为了区分犹太人的标志。她的心情立刻变得沉重了。其实从他们一家一进门的时候,她就该知道的,他们一家人的长相和打扮,都不像是日耳曼人,阿普费鲍姆是属于犹太人的姓氏。
    他跟阿普费鲍姆先生对视的时候,就像是相互排斥的两块磁铁,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彷佛向来就不属于一个星球。但是他们之间又像是有着奇妙的吸引力,想印证着什么一样,不放过对方脸上身上的任何一个细节。
    她们尴尬地面对面坐着,阿普费鲍姆夫人伸着长长的脖子,望向二楼的楼梯口,她的小儿子刚刚在女仆艾米丽的带领下去找洗手间。
    碧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一个犹太家庭,他们不同于那种做什么小买卖的人家,阿普费鲍姆先生是位很富有的商人,夫人年轻美貌,孩子们非常有教养,她知道这个犹太女人跟着丈夫来到一个党卫军军官的家里,一定是有什么跟他们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事。她撇了一眼茶几上的丝绒盒子,开始重新估量着那颗绿色石头的价值。
    他会帮助他们么?碧云感到思维纷乱,隐隐地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们已经进到书房里半个小时了,阿普费鲍姆夫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但是此时此刻碧云的心情更加复杂。
    艾米丽突然跑到了大厅里,“抱歉,凯蒂小姐,那个调皮的小孩子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阿普费鲍姆夫人显得很惊慌失措,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去找他。”碧云急忙安慰她说,起身准备走上楼梯。书房的门打开了,他首先走了出来,然后是高个的阿普费鲍姆先生,他脸色苍白,垂头丧气,整个人彷佛是矮了一截,小男孩就跟在父亲的身后。
    “过来,皮彼斯。”女人像是母兽呼唤着幼仔一样,低沉地叫着他,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下了木头楼梯,他脚上的小鹿皮靴子把楼梯踩得踢踏作响。
    女人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扬起头注视着那个穿着黑色皮靴的金发男人,一手扶着栏杆,缓步走下了楼梯。她的丈夫踉踉跄跄地跟在这个制服笔挺的党卫军军官身后,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尸体。她立刻明白了什么,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碧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睛里,她的不良预感终于应验了,
    “乔纳森·阿普费鲍姆先生,你等一等,凯蒂亲爱的,去拿一盒巧克力来。”他歪了下头,冰蓝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示意碧云去厨房里,接着便调转回头,直直地望着对面的阿普费鲍姆夫妇和他们的孩子。
    小男孩抬着头,用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他立正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对这个小家伙露出微笑。碧云已经取来了他要的巧克力,虽然她不明白刚刚在书房里,发生了什么,阿普费鲍姆先生进去的时候,还是镇定自如的,可是出来的时候,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她一边疑惑着,一边把这盒巧克力交到了他的手上。
    “过来,孩子。”
    小男孩对于这个身着黑色制服的党卫军军官,本能地有些惊惧,但是对他手中的那盒巧克力很感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他俯□子,摸着孩子的脸颊,小男孩的腮边长了点雀斑,但是不影响他是个漂亮的孩子。
    “皮彼斯。”他吸着鼻子回答。
    “真是个好名字,当初你的父亲给过我一颗复活节巧克力,那么现在,拿着它吧,这是你该得的。”
    小男孩把一大盒巧克力捧在了怀里,得到了意外的馈赠让他很高兴。看到了这一幕,阿普费鲍姆先生依旧是面如死灰地立在门口,他的妻子的表情显得很无奈和失望,美丽苍白的面孔上,似乎在压抑着满腔的忿恨。
    “皮彼斯,这些象征着重生和希望的复活节巧克力,还有一个秘密的名字,你知道它是什么?”他微笑着问,显然这种问话是不合时宜的,因为所有的人都站在那里,等待他把话说完。
    “不知道。”小男孩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天真的他没有看到目母亲搀扶着虚弱沮丧的父亲,她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姐姐也是一样一脸愁容。
    他在小男孩的耳朵边上轻声说了句什么,用力地揉了揉孩子深棕色的头发。“记住,皮彼斯,这是个秘密。”
    望着阿普费鲍姆一家人离去,他转身走上楼梯。
    “佳尼特。”
    他彷佛没有听到她的话,继续向上走着。
    “佳尼特,我想跟你谈谈。”
    “不,现在不行。”他终于开口,低声拒绝。
    “你怎么能这么冷酷无情,他是你的朋友……我不知道阿普费鲍姆他求你办什么事情,但是就算是你不能帮助他,也没有必要当面让他们那么难堪。”碧云实在无法理解他的作法,他让自己去拿了一盒巧克力送给了那家人,难道就想这样打发了他们,算是报答了当年的恩情。
    “告诉你,我对他们已经很客气了。”他止住了脚步,转身朝着她说:“我怀疑那个男人的精明到哪里去了,在这个时候来到我的府邸,妄图拿一颗宝石来贿赂我,请求我放了他的妹妹,帮助他们一家度过难关?这真是个大笑话。”
    “你……”
    “他的妹妹的命,难道不值这颗宝石么?当然,我认为她的命不值一钱,可是在他的眼里值得,用他所有的财产来换得全家人的性命,这笔账算得可不像是一个精明的犹太商人。”
    “难道你……侵占了他所有的资产?”
    “侵占?不,是他自愿将产业转到我的名下的,其实他的这个做法也算明智,因为过不了多久,所有犹太人的财产就会被政府强令‘雅利安’化了。到那个时候,他的百货公司依旧是不会属于他。”
    “佳尼特!你怎么能这么做,在朋友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不但不出手帮助,反而落井下石。”
    “我说过,我们不是朋友,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朋友。还有,是谁允许你这样叫我,听上去像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他的声音很轻,扫过她脸颊的眼神却白刃一样凌厉。
    “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我不相信……”
    他狠狠地盯着她,所有的表情一瞬间冻结了起来,“好吧,是你的同情心又泛滥了对么?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去告发我,说一名党卫军的上将私底下跟一个犹太商人有来往并且收受贿赂,在帝国的法律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就算是元首也必须遵守;要么立刻给我闭嘴。”
    她的泪水簌簌地落下,凝视着他说:“我承认,我的确是很同情他们一家的遭遇,但是我更不愿意看到你现在这样。”
    他沉默了,错开她泪水粼粼的乌黑的眼睛,有些沙哑地说:“凯蒂,回到你的房间去,让我安静一会。”
    77第四幕—25雨夜
    三日之后,是“崛起日”纪念日,这个节日是为了纪念1933年元首出任总理而设立的,府邸里举行了一场宴会,这个宴会范围不大,参加的人是他的几个心腹,他们更像是为了谈什么事情而聚集到了一起。这些军官相互之间对碧云的身份心照不宣,在碰面的时候,会礼貌地朝她打招呼。碧云试着心态平和地回应他们,像个女主人一样招待着客人。可是她心里并不希望这栋纯白色的房子里,充斥着这些穿着黑色军装的客人。
    席间,碧云大部分的时间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对于他们的话题丝毫插不上嘴。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和葡萄酒的味道,让她胃里一阵阵的翻腾着,她撇了一眼端正地坐在长条桌的主人位置上的俊美男人,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极力忍耐着这种不适,现在还不是时候告诉他这些。
    一个年轻英俊的褐发军官,拿起叉子轻轻地敲了敲玻璃杯的侧面。席间安静了些,碧云望着这个上尉军官,这个男人她见到过几次。她并不是很喜欢他,因为他每次见到她的时候,或者奉命陪她办点什么事的时候,总是表现地过于殷勤,并且几次表达他内心对于东方女性的好感。她更喜欢和信任那个有着一双机警的灰绿色眼睛,不拘言笑的雅各布上尉,可是今天他并没有来。
    他笔直地站立着,似乎是故意挺了挺腰板,“尊敬的将军,先生们,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又是冲锋队的一个伟大的胜利,还记得昨天报道的康德大街的那场火灾么?纵火的元凶已经查到了,就是乔纳森百货公司的老板本人,那个恶贯满盈的犹太商人,是他自己放的火,他因企图逃避我们的审查而畏罪自杀。”
    碧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上尉口中的自杀的“恶贯满盈”的犹太商人,就是阿普费鲍姆先生,他死了,就在昨天,她猛地盯着对面的他。
    他低垂着冰蓝色的眼睛,尖狭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碧云感到一阵发冷。
    “那很好,沃尔特,你该感谢他,”他突然挑目盯着站在的年轻上尉说,“他放了一把火,省了6处的不少功夫。”
    听了他的话,在座的军官们愣了几秒钟,紧接着发出哄堂大笑。
    碧云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恍惚中只听到一个声音说:“犹太人……他们是一切邪恶事物的根源,一切灾祸的根子,人类生活秩序的破坏者……”
    “应该把他们赶出帝国,彻底消灭。”
    “听说他还有一个漂亮的妹妹,她被送去化工厂做工……可惜,那个漂亮的小妞的脸被药品泄露烧毁了……”
    “这些寄生虫应该在劳动中得到教育,从而学会社会的规则……”
    她再也忍受不了。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愤然离去。
    军官们有些愕然,望向正中坐着的男主人。他的脸色有些阴沉,对于她的离席,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的右手腕抬起,两指托起面前盛着红色液体的玻璃杯,高高擎起,向在座的客人示意,“为了德意志!干杯!”
    “干杯!”
    直到宴会结束,碧云再也没有心情去履行女主人的职责,始终未曾下楼去送别客人。
    他来到她的房间,轻轻叩门,低沉而温柔地问:“亲爱的,你不舒服么?”
    “是的,我在宴会桌上一秒钟也待不下去,听到那个消息,你竟然能笑的出来?竟然能吃的下东西,喝的下酒?”
    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那坚冰一般的眼神黯淡了许多。
    “你能救他的。你是帝国的上将,以你现在的位置,救一个人就那么难?他已经为此付出了全部的财产……”
    “救他?为什么要救他?”他打断了她的话。
    “因为他曾经救过你的命。”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义正言辞地说。
    “哼,这真是可笑,难道仅仅因为在二十年前,他给过我一块面包,就要让我欠他一辈子的情么?”
    她凝视着他,什么都没有说,来自这双乌黑的眼眸里的纯净的光让他心头一颤。“如果他不是个犹太人,那么我或许可以帮他,但事实是他是个犹太人,我必须跟他划清界限。你以为我的军衔和地位是怎么得来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在任何时候捉到我的把柄,这不是闹着玩的。”
    “为什么你们那么憎恨犹太人?因为他们信仰宗教和文化跟你们不同,因为他们掌握了大量的社会财富,而日耳曼人却在忍受贫穷,所以他们遭到了敌视和仇恨……”
    “为什么憎恨?这个问题问的好,那些卑鄙贪婪的犹太银行家指使着懦弱无能的政府签订的《凡尔赛合约》,在背后捅了德意志一刀!这些大家都知道,可事实是什么?那些犹太人像老鼠、蛀虫,他们满街游荡,跟我有什么关系,帝国和军队现在所最需要,不是把他们变成一具具死尸,而是从一颗颗腐烂的颅腔里面,抠出那些昂贵的金牙。用它们去交换武器,用那些武器去争夺更大的生存空间。”
    “可是阿普费鲍姆先生是你的朋友,你对你的朋友都这么冷酷!万念俱灰的阿普费鲍姆先生放火烧了他辛苦创建的百货公司,自己也葬身火海,他的母亲死了,妻子疯了,妹妹被送进了化学工厂做苦力。他的孩子们怎么办,一个好端端的家庭,转眼间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前不久来到这栋房子里的,那个调皮的小男孩和拘谨的小女孩,他们的影子就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冰蓝色的眼睛里攒动着光,声调变得沙哑,“不,这是他自找的。我曾经指过一条明路,举家离开首都,离开帝国,可是那个固执的家伙不肯听我的劝告,一个人要自己找死死,那么谁都没有办法。”
    “这里是他生长的地方,是他的故乡,他所有的产业和心血都在这里,你让他怎么离开?他根本被逼地无路可走!”
    “不,他有路,他可以选择被放逐,可是他选择死亡来结束这一切。作为了一个男人,他放弃了斗志,抛弃了他的家庭,妻子和孩子,那么还指望着什么别人来营救他们?”
    “你在自欺欺人,这是你为了平复你那脆弱的良心,找的借口而已。可是无论你怎么解释和逃避,你都是在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他的眼睛已经变得像黑色一样幽深,“我的天使,我并不是这场计划的胁从者,这件事情的最终解决议案是我提出的。”
    她的心脏骤然停了一拍,她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他已经走出了卧室。
    碧云望向二楼的书房,门关着。
    落地的大钟响了十二下,已经是午夜,她推开了他的房门。在那之前,她心里已经想了千万遍,她不会继续跟他争吵,因为那样是没有意义的,她知道他在善恶之间痛苦地徘徊挣扎,过于激烈地谴责他,只会适得其反把他推到另一端,她决定了即便是难以打动他,也会继续去劝说他,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这黑暗之渊继续沉沦下去。
    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他警觉地立起身子,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才渐渐放松表情,在黑暗中他冰蓝色的眼睛灼灼发光,“凯蒂,是你,你还要说什么?”
    “不,没有什么。”她扶着门框,怔忪着说。
    碧云轻轻关上了房门,步履沉重地走下了楼梯,她先前想好的话,一个字都没有说,因为刚刚推开了书房门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个高大的男人双手合十蜷缩在,他的面前摆着那一颗复活节的巧克力。他甚至连烟都没有抽,就那样对着这颗巧克力发呆。
    那一刻,她能感受地到他内心巨大的痛苦。
    她突然记起,在阿普费鲍姆先生一家临走的时候,他给了那个小男孩一盒巧克力,在他耳朵边上轻声说了句什么话,然后彷佛是男人之间的约定一般,拍着小男孩瘦弱的脊背,郑重地说:“记住,皮彼斯,这是个秘密。”
    这个秘密是什么?他会怎么做呢?她隐隐的感觉到了,那颗复活节的巧克力,或许会在黑暗无边的夜色里,燃起一点希望的光。
    许久,他从书房里走出来,
    她正坐在客厅里等着他。
    他彷佛早就知道她会安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踱步到了二楼的楼梯口,向下俯视着说:“亲爱的,我们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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