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却无可奈何地对顾子修笑:“顾大人,真不好意思,我这小厮就是事儿多。”
    “无妨,”顾子修却一点也没有嘲笑的意思,站起身对伶舟道,“我带你去吧。”
    “呃,如此劳烦顾大人,怎么好意思……”韶宁和说着,欲起身跟上去,心想你堂堂廷尉大人居然屈尊带一个小厮上茅厕,非奸即盗啊非奸即盗!
    然而他还未迈开步子,便被一旁的管家笑眯眯地拦了下来:“韶议郎,您先用饭吧。”
    “呃,我也想上……”
    “非常抱歉,我们这儿的茅厕,一次只能上一人,还请韶议郎耐心等待。”
    韶宁和见管家都解释到这份上了,他还要硬凑过去,就实在太失礼了,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伶舟跟着顾子修走出去。
    却说顾子修引着伶舟走入一条长廊,估摸着已经脱离韶宁和视线之后,才低声问道:“容顾某多嘴问一句,丞相大人命你潜伏在韶宁和身边,是什么意思?”
    “保护,”伶舟简短答了一句,随即又补充道,“当然,同时也有控制的意思。”
    “保护与控制兼有吗?”顾子修不解地皱了皱眉,“难道……这韶宁和身份特殊?”
    “这一点我就不清楚了,”伶舟摊了摊手,“你知道的,丞相大人喜欢乖乖办事的人,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
    “是顾某僭越了。”顾子修知道,能被闻相选中成为“暗桩”的人,必定是闻相的心腹,是以对伶舟的态度,也带着十二分的小心。
    伶舟想了想,又道:“对了,关于大将军宋翊提前返京一事,希望顾大人不要对外透露是韶宁和提供的线索,免得将他牵扯进来,把事情复杂化了。”
    顾子修一怔,随即颔首道:“我明白了。”
    当下心中不禁感叹,看来闻相对这韶宁和,当真是保护过于控制啊。他越发对韶宁和的身份感到好奇,但想到伶舟的警告,又只好默默将好奇心压了下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完了整条长廊,伶舟步子一顿,问道:“茅厕呢,怎么还没到?”
    顾子修讶异:“你真要上茅厕?”他原以为伶舟不过是以尿遁为借口罢了。
    伶舟一脸黑线地看着他:“顾大人不如也一口气喝下两杯茶试试?”
    “咳。”顾子修转身对不远处一名小厮招了招手:“你送这位小兄弟去茅厕吧。”
    “是。”那小厮对伶舟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向另一个方向折了过去。
    “喂喂,说好的亲自送我上茅厕的呢?”伶舟对着顾子修的背影喊。
    然而顾子修充耳未闻,整了整衣冠,若无其事地独自回饭厅去了。
    这一顿饭,韶宁和吃得格外不痛快。
    席间顾子修与他们闲聊的话题,除了周长风查出泄密之人这件事略让他振了振精神之外,其余话题一概引不起他太大的兴趣。他只看到顾子修与伶舟二人时常话里话外眉来眼去,郁闷得他食不下咽。
    最后,他只能借口说自己不胜酒力,步履蹒跚地起身告辞。
    顾子修也不强留,只是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命人送客。
    当顾府的大门阖上之后,韶宁和一身的醉态立即消失不见,甩开搀扶着他的伶舟,大踏步往前走。
    “咦咦?”伶舟惊奇地跟在他身后,“少爷,原来你没醉啊?”
    韶宁和却不理他,板着脸只顾自己走路。
    伶舟只好小跑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韶宁和的脸色:“少爷,你生气啦?”
    “哼。”
    “为什么生气啊?”
    “明知故问。”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少装无知。”
    “我知道错了。”伶舟一脸委屈地去拉韶宁和的袖子。
    韶宁和终于停下了脚步,冷眼睨他:“知道错哪儿了?”
    伶舟低了低头:“我不该喝茶。”
    “还有呢?”
    “不该画画。”
    “还有呢?”
    “不该……上茅厕?”伶舟有些不确定了,三急这种东西忍不了啊!但为了哄韶宁和开心,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先承认错误。
    韶宁和见他如此委曲求全的模样,心中怨气早已消了大半,却依然板着脸咳了一声:“上茅厕这种事情……可以不算。”
    伶舟一脸天真地抬头看他:“那还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不该跟顾大人眉来眼去!”这才是他最生气的事情好么!
    伶舟一脸呆滞:“我哪有……?”
    “怎么没有,”韶宁和爆发了,“一顿饭下来,你偷偷看了他十四次,他偷偷看了你十八次,你们两个对上眼的就有三十六次!别以为我算术不好,我都清清楚楚数着呢!”
    “……”伶舟呆若木鸡,无语凝噎。
    韶宁和见伶舟不予辩解,便认为他是默认了,心头无名之火又腾地一下窜了上来,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伶舟望着韶宁和的背影,有些疑惑地眯了眯眼。
    他知道韶宁和爱吃醋,但以他平日里沉敛的性子,应当不至于表现太过。之前对李往昔尚能虚与委蛇,为何唯独对这顾子修,如此耿耿于怀?
    万木还在家中为他们等门,然而韶宁和回来之后,连招呼也不打,便径自进了卧房,“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伶舟气喘吁吁地跟进院子,看着韶宁和的背影,一脸的无可奈何。
    万木目瞪口呆了半晌,看了看韶宁和的卧房,又看了看伶舟,压低声音问道:“咋……咋回事儿来着?”
    伶舟无辜地耸了耸肩,凑近万木耳边道:“恐怕是欲求不满导致肝火旺盛,无故迁怒……”
    他话未说完,卧房门突然被打开,韶宁和一脸煞气地喝道:“伶舟,进来!”说罢又“嘭”地一声甩上了门。
    万木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少爷这分明是要吃人的表情啊!
    伶舟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面色凝重地拍了拍万木的肩膀:“一人做事一人当,万木,你赶紧去自己房里藏好,免得无辜遭殃。”
    万木感激涕零地握了握伶舟的手:“伶舟,你保重。”说罢一溜烟躲得没了影。
    伶舟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袍上的皱褶,然后走到卧房门口,敲门道:“少爷,你倒是让我进去啊。”
    话音稍落,房门半开,一只手攥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房门阖上的瞬间,伶舟只觉眼前一暗,两瓣唇便用力压了下来,唇齿间残留的酒香瞬间扑面而来,更添了几分催情功效。
    伶舟虽早有预感,却不料韶宁和如此坦率地直奔主题,在片刻的讶异之后,他低低一笑,伸出手臂环住韶宁和的颈项,十分享受地承下了这略显霸道的吻。
    第七十五章
    两人吻至动情之处,韶宁和一路往下,亲吻至伶舟白皙的脖颈,口中细碎重复着问:“爱我么?你爱我么?”
    伶舟喘息着,一遍遍给他肯定的答复。
    不想韶宁和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是谁?”
    伶舟身子微微一僵,眼中迷乱的神色划过一丝清明,随即又消失不见。
    “我是伶舟啊,”他露出勾魂般妩媚的笑容,“少爷,你真是醉得不轻呢。”
    韶宁和没有继续吻下去,只是紧紧拥着伶舟,不说话,也没有动。
    伶舟等了半晌,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少爷?”
    “看来,我是真的醉了。”韶宁和无声地叹了口气,忽地自嘲地笑了笑,缓缓松开圈着伶舟的双臂,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我醉了,想就寝了,你也早些回去睡吧。”
    离开了韶宁和的怀抱,伶舟感到周身的气温也仿佛骤降了不少,他暗暗打了个寒颤,困惑地问:“少爷,你这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没有生气,”韶宁和揉了揉眉角,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依然背对着不看他:“伶舟,回去吧,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伶舟一脸莫名其妙地退了出来,缓缓阖上了门,不可思议地想:韶宁和这是吃错药了么,居然就这样将他拒之门外了?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门外呆站良久,眼神渐渐变得晦暗起来——难道,是哪里露出马脚了?还是韶宁和知道了什么?
    房门内,韶宁和并没有立即上床睡觉,他兀自站了好一会,才渐渐压下体内那一股被情欲勾起的躁动,长长透出一口气来。
    然后,他从桌板下的缝隙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也不点灯,径自走到窗边,就着窗外明晃晃的月光,轻轻翻开了册子。
    册子内,写满了朝中文武百官的姓名,有不少名字被画了一个方框,其中就包括光禄卿管喻龄。另外还有少数几个,用圆圈圈了起来,在一旁打了个问号。
    韶宁和提笔醮了醮墨汁,在顾子修的名字上,添了一个圈。
    这些个被画上了方框的人,都是朝廷中处在明处的闻氏一党,被画上了圈的人,则是处在暗处,看似与闻相有些关系,却又寻觅不出蛛丝马迹的人。
    他原本并未将廷尉与闻相联系在一起过,但是今日,当得知闻相竟将亲笔绘画赠送于顾子修之后,他心中便开始起疑,莫非……这顾子修也是闻相埋在朝中的一步暗棋?
    廷尉虽非九卿之首,但在朝中的地位,却是非常关键,许多官员是宁愿得罪三公,也不愿得罪廷尉,因为廷尉府那地方,一旦进去了,就别想再全身而退。
    韶宁和微微蹙起了眉心,如果顾子修真的已经暗中投入闻相麾下,那么闻相在朝中的势力,远比他之前估计的要大得多,也棘手得多。
    想到此,韶宁和思绪一顿,犹豫了片刻,又提笔在册子空白处写下“伶舟”二字,并同样在伶舟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只是这个圈,他画得很慢,也很用力,眼看着那个圈即将画完,他感到自己的双眼都开始钝痛了起来。
    伶舟的身上,实在有太多疑点了——为什么一介草民的他,会对朝廷局势了如指掌?为什么连周长风都不曾亲眼得见的宋翊,他却一眼便能认出?为什么他作画时的下笔风格,会与闻相如此神似?——这些疑点,并不是伶舟随口扯出一个云游在外的师傅就能完全解释得通的。
    之前韶宁和一直自欺欺人地不愿深究,但周长风对他的提醒,他一直放在心中,不敢懈怠。
    他故作懵懂疏忽,却暗中留意伶舟的一举一动,如今这些疑点已经多得让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如果说,顾子修真的是闻相手中的一枚暗棋,那么伶舟呢?他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与顾子修眉来眼去的交流,以及言语中处处埋藏的弦外之音,又究竟暗含了什么样的秘密?
    韶宁和脑中思绪纷乱,千万种猜测折磨得他快要发疯。
    最后,他轻轻合上名册,一手按住了眼睛,心中默默呢喃:伶舟,你从最初接近我、向我示好,到后来委身于我,究竟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亦或者,其实你从头至尾,都只是在利用我?伶舟,我要如何才能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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