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远途一旦喝了酒,话匣子便打开了,一个劲地给韶宁和讲这半年来军营中发生的各种趣事,加上宋简之以他独有的冷幽默方式在一旁添油加醋,竟把单调枯燥的军营生活讲得犹如人间天堂一般恣意快活。
    末了,上官远途一口饮下杯中残酒,叹息一声:“韶兄弟,不管怎么说,我最怀念的,还是我们三人一起在军队中度过的那些日子,我们吵过架、斗过武,也一起打败过驭兽族人,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全尝过一遍,到头来,我们还是最好的兄弟。”
    韶宁和心中何尝不是此番感慨,但有些话,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宋简之拍了拍上官远途的肩膀,道:“上官兄,你别是喝糊涂了吧,我们此次来,不是来给韶兄庆祝升官的么,我们应该替韶兄高兴才是,你怎么反倒伤感起来了?”
    上官远途敛去惆怅之色,笑着点头:“对,应该替韶兄弟高兴才是,我刚才说的是什么浑话,我自罚一杯。”说罢,举杯又是一口闷。
    三人正喝得畅快,互见酒楼里的小二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说道:“三位官爷,不好意思,咱酒楼被人整个包下了,没法继续招待三位了,还请……”
    上官远途一听这话,顿时暴躁了:“怎么个意思?我们在这儿正喝得痛快,你这是赶我们走吗?”
    小二一个劲地赔罪:“三位官爷,小的也是没有办法,还请三位爷多多体谅。咱们掌柜的说了,这顿饭算掌柜的,不跟你们要钱。”
    上官远途一听更是火冒三丈,拍案而起道:“你爷爷的,是瞧不起老子是么?老子难道还付不起区区一点酒钱?”
    小二吓得一哆嗦,躲在门边不敢搭腔了。
    宋简之见上官远途有些醉了,于是劝道:“上官兄,算了……”
    “算什么算,他爷爷的,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竟敢口出狂言包下整个酒楼,他难道不知道,坐在这里的这位是当朝太尉大人吗?”
    宋简之默默翻了个白眼,他们此次是换了便服出来喝酒的,事先又没有透露身份,别人自然不会知道。
    果然,那小二一听太尉大人在此,忙向韶宁和点头哈腰地赔不是,但关于包酒楼的事情,他依然不肯松口。
    韶宁和心中觉得有些蹊跷,于是温言问那小二:“包下这酒楼的,是哪位贵人?”
    小二刚要回答,互听门外传来延陵叶浪那欠揍的声音:“自然是本王子我咯。”
    第一百六十九章
    延陵叶浪此话一出,韶宁和心里便咯噔了一声,知道有延陵叶浪在的地方,必有闻守绎。
    果然,不等他开口,闻守绎便已出现在了门口,朝包厢内望了一眼,然后目光落在韶宁和身上,笑了笑:“原来是太尉大人在此聚餐会友,扰了诸位雅兴,真是抱歉。”
    他这话普通人听起来十分温和客气,但听在韶宁和耳中,那一声“太尉大人”怎么听都觉得满是讥讽。
    宋简之曾经见过闻守绎,在他所剩不多的人脸记忆库中,闻守绎虽然没有什么惊为天人的外貌,但举手投足间的雍容气度,却一直令他印象深刻。
    当下他抱拳行礼,恭恭敬敬地道:“宋简之,见过丞相大人。”
    这一下,就连酒至半酣的上官远途也突然清醒了过来,忙起身跟着向闻守绎行礼。
    “大家不必拘礼,”闻守绎继续温和地笑,“此次因是接待贵客,所以委屈各位了,日后由我做东,补请大家一回,如何?”
    宋简之与上官远途忙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使不得使不得,既是丞相大人的贵客,自然以丞相大人为先,末将先行告退。”
    说罢拽了拽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韶宁和,打算迅速溜走。
    不想延陵叶浪却饶有兴趣地看向韶宁和,提议道:“你们大曜人有句话叫做——香蕉必是有缘……”
    一旁的翻译官立即提醒:“王子殿下,不是香蕉,是相逢。”
    “哦,是相逢。”他拍了拍额头,“本王子记得,昨晚上是闻丞相和这位韶太尉陪我喝酒至深夜,玩得十分尽兴。今天既然又巧遇上了,不如大家一起坐下来吃个饭吧,丞相,你说好不好?”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笑吟吟地看向了闻守绎。
    闻守绎心想,这叶浪王子果然是对昨晚挨揍的事情记恨上了,脸上含笑道:“叶浪王子有所不知,韶太尉的这两位朋友都是武人,喝起酒来比较粗犷,恐醉酒之后会冒犯王子,所以……”
    他一边推脱着,一边暗中朝三人使眼色,示意他们快点滚蛋。
    上官远途与宋简之心领神会,抓了韶宁和的胳膊便要开溜,不料韶宁和却挣脱了宋简之的手,接下叶浪王子眼中挑衅之色,板着脸道:“闻大人此言差矣,既是叶浪王子热情相邀,我等却之不恭,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上官远途和宋简之傻了一下,看了看韶宁和,又看了看闻守绎和延陵叶浪,被三人之间隐约透出的剑拔弩张的气氛搞得一头雾水。
    延陵叶浪见韶宁和答应了下来,于是满脸欣喜地抚掌笑道:“韶太尉真是痛快,我就欣赏你这样的人!”
    闻守绎不好再说什么,但对韶宁和的搅事行为十分不满,一个劲拿眼刀子杀他。
    韶宁和只得故作不见,神色镇定地吩咐小二撤掉这个小包厢,换成大包厢,将酒楼中所有招牌菜挨个上一份。
    席间,韶宁和屡屡无视闻守绎投来的警告眼神,与延陵叶浪相谈甚欢,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博学多识。
    而延陵叶浪则一改昨日“草包王子”的无理做派,竟与韶宁和对答如流,显示出不凡的远见卓识。
    于是这王子与太尉之间,就展露学识方面暗暗地较上了劲。
    比起韶宁和的侃侃而谈,上官远途与宋简之的处境就凄惨了许多。他们二人都是武人出身,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外交筵席,对于延陵叶浪和韶宁和之间文绉绉的谈话听得一知半解,也提不起兴趣。
    但他们不敢有丝毫松懈,早就不见了方才小包厢里把酒言欢的豪迈劲头,连动一下筷子都觉得十分艰难,拘谨得像个上不了厅堂的小媳妇,只希望能快快结束这场筵席,还他们自由。
    闻守绎在数次暗示韶宁和无果之后,只得作罢,认命地执起筷子专心致志地喝酒吃菜,耳中听着两人你来我往地攀比学识,渐渐分神思考起了一个他之前一直忽略了的问题——延陵叶浪既然如此博学,那么昨天他那副“草包”样又是做给谁看的呢?他此举的目的是什么?
    他甚至想到,如果连性格与学识也能伪装,那么延陵叶浪的断袖之癖,是否也是刻意伪装出来,以迷惑众人的呢?可是他如此伪装、甚至调戏自己,又是什么缘故?
    然而下一刻,延陵叶浪的一个举动,立即打消了他的怀疑。
    两人不知何时,从天文地理聊到了人生观、爱情观,延陵叶浪突然转身面向闻守绎,双手执起他的右手,深情款款地道:“闻丞相,我决定了,此次回国,我就让父王向大曜皇帝提亲。”
    “嗯?”闻守绎抽回思绪,看向延陵叶浪,一脸状况外的表情。
    只见延陵叶浪声情并茂地道:“闻丞相,我宠信过那么多的男宠,到头来却发现谁都不是我的真爱。
    “直到昨天,我在这异国他乡遇见了你,我为你的高雅气质所倾倒,我的眼里、心里,全都只有你,即便是在梦中,我也只能梦见你的身影。
    “我想,这应该就是真爱,所以,闻丞相,请接受我的求婚,只要你愿意嫁入我们延陵国,等我继承王位之后,一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王后!”
    这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呆若木鸡。
    ……以为他这断袖之癖是装出来的我,实在是太天真了。闻守绎强行按下扶额的冲动,抽搐着嘴角,将自己的右手从延陵叶浪指间一点一点抽出来,口中敷衍道:“叶浪王子……咳,真是幽默。”
    延陵叶浪不懂他话外讥讽之意,反而受到了鼓励,于是重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那么闻丞相可是答应我了?”
    闻守绎尚未开口,忽见坐在对面的韶宁和突然站了起来,面色已经十分难看。
    “叶浪王子,闻大人是我朝重臣,位列三公之首。王子如此轻言嫁娶,是对我大曜皇朝的不敬。”他这番话,已是极力压抑怒气后的斟酌之言,但搬出了整个大曜皇朝,已经是对延陵叶浪的不客气了。
    延陵叶浪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道:“我问的是闻丞相,关你什么事?”
    “你——”韶宁和怒极。
    延陵叶浪却不再理会他,只是含情脉脉地望着闻守绎:“闻丞相,你愿意接受我的求婚么?”
    闻守绎心中还在记恨韶宁和昨晚上明明搂着自己口中却喊着“伶舟”的事情,此时见韶宁和如此着急的模样,突然觉得十分解恨。
    不知怀揣着何种隐秘的心思,他朝延陵叶浪微微一笑:“叶浪王子若真有心,不如去征求我们大曜皇帝的意见,如果皇上答应了,我做臣子的,也只好从命了。”
    第一百七十章
    韶宁和没想到闻守绎竟如此草率地决定自己的婚事,一时间愤怒得无以复加,再也顾不得旁人在场,拍案道:“闻大人,你怎可……”
    闻守绎漫不经心地抬眸瞄了韶宁和一眼:“我如何?”
    一旁的上官远途和宋简之见韶宁和愤怒到失态,生怕他同时得罪了闻守绎和延陵叶浪,一边暗中拉扯他的衣袍,一便心里纳闷: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韶宁和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啊?
    韶宁和意识到自己若再继续反对下去,只会沦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柄,当下对众人道了一句“抱歉”,匆匆拂袖而去。
    这天夜里,闻守绎好容易从延陵叶浪那儿脱身出来,回到丞相府门口,掀帘下轿时,听见轿夫在一旁咕哝:“哪里来的醉鬼,居然挡在了大门口。”
    闻守绎抬眼望过去,发现那醉鬼不是别人,竟是躺在地上如一滩烂泥般的韶宁和。
    “……韶大人?”闻守绎有些吃不准这是怎么回事,小心翼翼走到韶宁和身旁,低声唤道,“韶大人,你还好么?”
    韶宁和听见有人叫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眯着眼盯着闻守绎打量了半晌,然后缓缓站起身来,一把搂住了闻守绎。
    “哎哎……”闻守绎身上突然压下整个人的重量,倒退着踉跄了几步,好容易堪堪稳住身形,扶着韶宁和的身子道,“韶大人,你没事吧,怎么醉成了这样?”
    只听韶宁和在他耳边口齿不清地道:“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么,伶舟?”
    ……又是伶舟。闻守绎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跟一个醉鬼较真。
    然而他的沉默,却换来了韶宁和愈显占有欲的拥抱,抱得他几乎窒息。他正欲挣扎,却听韶宁和泫然欲泣地低声呢喃:“伶舟,你为什么还没有想起我……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我快撑不下去了……”
    闻守绎突然心下一软,明明心中很不是滋味,然而难得见到韶宁和如此脆弱的一面,他突然有些狠不下心肠将韶宁和推开,自我安慰着,看在他现在是个醉鬼的份上,就……暂且让他抱一下好了。
    然而心底深处,却总有那么一丝不甘心——既然你心心念念惦记着你的伶舟,又何必屡屡招惹于我。
    此时几个轿夫都站在一旁好奇观望,闻守绎脸上有些不自然了,招呼其中一名轿夫道:“你们……”
    他原想吩咐轿夫们将韶宁和抬回太尉府里去,但转念一想,韶宁和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万一当着轿夫们的面说些不成体统的话,岂不是要连累自己跟着他一起被人笑话?
    如此一想,他立即改了口:“韶大人喝醉了,沉得很,你们帮我将他扛进府里去。”
    待将韶宁和安置在客房床上之后,闻守绎才挥退了下人,自己在床榻旁坐下身来,看了看还在兀自呓语的韶宁和,叹了口气:“昨晚你收留我一次,今夜我收留你一次,咱俩算是两清了。”
    此时,屋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闻守绎开了门,发现柳知昧站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柳先生有事?”闻守绎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没什么,听说客房里住了客人,所以来打个招呼。”柳知昧笑得一脸纯良。
    “不必打招呼了,”闻守绎挡着他的视线,关上门走了出来,“天晚了,柳先生早些休息吧。”说着,转身欲离开。
    只听身后柳知昧问道:“丞相大人,恕我冒昧问一句,屋子里的人,是太尉大人韶宁和吧?”
    闻守绎脚步一顿,转头看向他:“柳先生,奉劝你一句,不该好奇的事情,别多问。”
    柳知昧笑了笑:“恐怕好奇的人不是我,而是丞相大人自己。”
    闻守绎皱了皱眉,对柳知昧打着哑谜的高姿态有些不耐烦。
    柳知昧又道:“如果我猜得没错,闻大人最近屡有发梦,梦中之事,都与此人脱不了干系吧?”
    闻守绎面色一僵,口中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柳知昧定定看着他,一脸“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闻大人,难道你还想一味地逃避下去,而不是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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