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荪琅吃了一惊,抬头看他,很快又垂下眼来。没想到他会关注他府里的事,李美人和端太妃走得近,料想是这里走漏了风声。他有些惭愧,躬身应了个是,“属下失策,叫督主笑话,实在是没脸见督主。”
    他仰唇一笑,“牙齿和舌头还有磕碰呢,夫妻间这种事免不了的,日后自省就是了。”恰好音楼过来,他便不再多言,扶着扶手上船去了。
    京杭运河是黄金水道,漕运往来都靠它。宝船起了锚,把帆都鼓起来,这就离港南下了。音楼原想到船头看看的,可是上了甲板环顾,四周围全是锦衣华服腰配双刀的人,只得作罢。跟曹春盎进了后面船舱,里头帷幔重重,细木的家具摆设也很雅致,和陆上的卧房没什么两样。
    她问曹春盎,“督主的舱在哪里?”
    曹春盎喏地一指,“和您的舱一墙之隔,您在这儿敲敲木板,他那头听得见的。”言罢又抚膝道,“水路长得很,中途有几回停船靠岸,到时候老祖宗就能活动筋骨了。开头几天难耐,老祖宗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打紧,船上有太医,随传随到的。您瞧这阵子天儿热,快晌午了,一会儿我让人给您送食盒来,您将就用点儿,没事儿您就歇觉,也是作养身子的好时候。嘿嘿,我瞧着,老祖宗到咱们府里这么长时候,气色好了不是一星半点,还是提督府的水土养人!您只管好好歇着,到时候请太傅一叙,他老人家见您过得滋润,心里定然宽慰。”
    这话说得很是,她这个位分的人,没有受过宠幸,吃穿都有限度。以前照镜子,觉得自己像个蔫茄子,自从进了肖铎府上,油水足了,人也活泛起来了,曹春盎这个功邀得很有道理。
    彤云千恩万谢把曹太监送出去,转回来伺候她坐下,挨在边上给她打扇子,“水上风大,咱们晚上睡觉窗户开条缝儿,后半夜只怕还得盖被子呢!”
    音楼头有点发晕,船在水上走,再稳也觉得腾云驾雾。她长出一口气,仰在藤榻上喃喃:“这么多人,弄得打仗似的。我还想上船头看看,这下子也不能够了。”抬起手,拿手背盖住了眉眼,“刚才看见肖掌印和闫太监说话,我就在想,上回求他给李美人说情,他一口就回绝了,这人真是铁石心肠。”
    彤云却不以为然,“他哪里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还管人家两口子床上打架?李美人虽然可怜,今天这条路也是她自己选的,要不是闫荪琅救她,她能有命活到今天吗?有得必有失,活着本来就艰难,再熬一熬,兴许就熬出来了。”
    也的确是,大伙儿都在苟且偷生,往后谁管谁的死活呢!
    音楼翻个身阖上眼,不知怎么心口堵得难受,胃里一阵阵翻腾起来。左右不是,坐起来往外看,两岸景色快速倒退,越发感到不自在了。
    彤云看她脸色不对,急道:“主子怎么了?哪儿不舒坦?晕船么?”
    “好像有点儿。”她坐在榻上直喘气,半天顿住不动,感觉嗓子里直往外推,忙让彤云找盆来,捧在怀里张嘴就吐。
    彤云傻了眼,“好好的,又没风浪,怎么就吐了?”上去给她拍背顺气,一面往外张望,“您忍忍,我去找人请大夫。”
    正巧曹春盎进来,哟地一声转身又出去了。没多会儿踢踢踏踏来了好几个人,音楼吐完了歪在榻上,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勉强看清了人,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肖铎指派大夫给她把脉,静待片刻问:“娘子身上如何?”
    那大夫道:“回督主话,把不着尺脉,应当不是有孕。娘子只是心亏脾虚,气血不足,或针灸或按压穴位,都能起到缓解的功效。不过针灸不能立竿见影,要七日一次,连续十次才能根治。娘子眼下这情形,还是压穴更快捷些。”
    音楼哼哼唧唧没力气瞪人,就是觉得大夫太不靠谱。她这副模样肯定是晕船,他先瞧的居然是喜脉,真有他的!
    肖铎倒很镇定,问他该按什么穴位,那大夫报出个“鸠尾穴”,说着就捞袖子打算上手,被他出言制止了。鸠尾在肋下三分脐上七寸处,那地方对于姑娘来说太隐秘,虽然病不避医是正理,可叫陌生人动手,他也怕她脸上挂不住。
    “你去熬养胃的药来,这里交给咱家。”他把人都支了出去,坐在榻沿上看她,巴掌小脸惨白一片,全没了生龙活虎的劲头。他低声道,“臣给娘娘治晕船,可好么?”
    音楼又不习武,不知道鸠尾在哪里,料着大概是在掌心那一圈吧!因点了点头,愧疚道:“我这不成器的样儿,给厂臣添麻烦了。”
    他温煦一笑,“别这么说,前儿娘娘还给臣刮痧呢,算两清。”犹豫了下去解她胸前钮子,调开视线道,“臣唐突了,不叫外人治就是这个道理。穴道的位置……不太好料理,娘娘别介怀。”
    音楼看着他揭开交领,脸上顿时一红。天热穿得少,里面妃色的肚兜透过薄薄一层白绸贴若隐若现,她简直没脸见人。彼此都沉默着,他探手摸她肋骨,难免有些跑偏,微微的触碰让她倒吸口气,颊上那片嫣红便无限阔大,一直蔓延进领口里。
    美人胸,温柔乡,肖铎花了大力气才把持住不叫手乱窜。找到那个点反复按压,她起先皱着眉头说疼,慢慢平静下来,脸上神情不那么痛苦了,他轻声问她,“娘娘眼下感觉如何?”
    她说:“有劳厂臣,好得差不多了,已经不想吐了。”
    他收回手仍旧替她把衣襟掖好,彤云端药来喂她,他立在一边看她喝完,这才道:“闫少监那头我已经撂了话,他是个懂分寸的人,想来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娘娘大可以放心。”
    这算出乎人预料的好消息,音楼刚才还和彤云抱怨,岂知他早就悄没声地办妥了。她病怏怏在榻上拱手,“难为厂臣,其实我知道要求有点儿过了,别人的事那么着急,真是个穷操心的命。您给我脸,我感激您。您看我现在这样,没力道说话,只有等好了再郑重地谢您了。”
    他寒暄了两句,没有久留便去了,也是顾忌日里人多,关心过了头叫人起疑。
    音楼一向身强体壮,这回晕船俨然像得了场大病,一整天粒米未进,从榻上挪到床上,拢着薄被只顾昏睡。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际,窗外渐渐暗下来,不知道日行了多少里,船靠在一处弯道口扔了锚。这船上少说也有两三百人,吃饭是件大事。伙夫搬炉灶在甲板上生火造饭,锅铲乒乓,伴着水浪拍打船舷,她在半梦半醒间想起了乡里的生活。石板长街,早上有邻居淘米泼水的动静。
    外面喧闹,离了很远,船舱里还是静的。突然听见卧铺靠墙的方向传来笃笃的声响,缓缓地,一长一短。她支起身子细听,曹春盎说过这里敲墙他那里就听得见,她重新躺下来,说不清,心头若有所失。探手去触那上了桐油的木板,笃笃声又起,绵绵的震动,正敲在她指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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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高唐路〔捉虫)
    行行重行行,三天功夫还没离开直隶地面儿。运河河道至青县段渐渐开阔,水流急起来,宝船吃水深,连带着前后六艘护卫的哨船,逆水行舟,还不如赶车走骡的脚程快。
    又到天色将暗的时候,两面庄稼地掩映在沉沉暮色里,放眼望不到边。肖铎站在船头问:“还有多久到沧县?”
    探哨呵腰回话:“再有三十里水路才到沧县,照这行程,要是一夜不歇,明早大约赶得上早集。”
    他点了点头,“那今晚照旧开船,明早找个码头泊上半天再启程。”
    底下人应个是,按着佩刀下去传令了。东厂十二档头,随行的有四位,刺探之外更要紧的是行保护之责。大档头佘七郎是个行事稳重,颇有远见的人,待他身边无人方上前来,唤声督主道:“咱们离京,早有消息传到金陵去了,属下料着南苑王府必定有动静。督主这趟少不得要和宇文良时打交道,督主当得提防,此人面上君子谦谦,背后行事却未必光明磊落。上次的铜炉案,矛头直指南苑王府,最后消息居然断在半道上,可见那南苑王也是个厉害角色。”
    肖铎脸上无甚表情,只往前面开阔的水域眺望。天上一轮明月高悬,船头水面自是银光点点。他背着手一叹,“好月不共天下有,总有些不安分的人试图扭转乾坤。宇文良时这人,可以是敌,也可以是友。不过要斗起法来,大约也是个好对手。”
    佘七郎见他这样说便不再多言了,他一个人一颗心,抵得过庙堂之上十个文儒。眼下皇帝新登基,踌躇满志整顿天下,他略往后退一步,对他的根基并没有大的妨碍。但是君王心毕竟深不可测,谁也不知道将来这实权能不能收回来。聪明人善于左右逢源,哪边都不得罪,处处都占着先机,可不就如他所说,亦敌亦友。要紧时候倒戈一击,他就是弓弩上的机簧,胜败也全在他。
    “船上警跸自有属下们周全,督主旅途劳顿还是早些安置。明早到了沧县,上岸填充些补给,接下来往东南过大浪淀百里盐碱地,恐怕是没有人烟的,再要停靠需到德州了。”
    肖铎听了颔首,回身看,音楼的舱门里透出光亮来,他心里记挂,便问曹春盎,“娘娘的晕症都好了么?”
    曹春盎道:“大夫留了话,叫每天压娘娘的第二厉兑穴,连着压上二十天,往后晕船的症状就能根治了。儿子每回给娘娘送吃食,总看见彤云捧着娘娘脚在那儿按压,主仆俩有说有笑的,我料着娘娘的症候缓解得差不多了。干爹要不放心,何不过去看看?”
    他想也是,以往在府里日日都要照面的,到了船上怎么反而避讳起来。东厂番子再厉害,都是他手底下人,又有什么可惧的?他自嘲地笑笑,大概真的有哪里不对劲了,原先一味只知道戏弄她,她就像个玩意儿,是他机关算尽后最有趣的消遣。他也承认当初福王知会他时,他想过用对付荣安皇后的手段来对付她。女人么,有几个是油盐不进的?深宫岁月寂寞,不得君王恩的人,别处找慰藉也在情理之中。连荣安皇后都能沉溺,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儿,还能翻出他的手掌心么?
    可是他千算万算,忘了把风险计算进去。挑挞得久了,自己一不小心栽下去,摔了个脸面尽失。留是留不住的,不过不再指望互惠互利,把她捧上高枝,好好在宫里坐享富贵也就足了。
    他缓步踱到她舱前,犹豫了下,还是在门框上敲了敲。
    她在灯下描花样,不学无术了这么久,玩得有些厌了,那些女红再不拾掳起来,万一手生了就撂下了。听见敲门声抬起头来,支使彤云去看看。彤云打帐出来行了个礼,“督主来了?娘娘在里头忙呢!奴婢找小曹公公讨炭条去,督主里面请吧!”说着欠身出去了。
    音楼手里的画笔顿在一簇花蕊处,突然心跳大作。他这几天来得稀松,但是夜夜临睡敲她墙板,这样含蓄温情的小动作,竟盖过以前的千言万语。她紧张起来,笔尖颤抖,满手都是汗。暗啐自己没见识,越来越受他影响,往后只怕要步荣安皇后的后尘了。她心里都明白的,可是明白又怎么样,她自控能力很差,自己还没察觉,就已经让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了。
    定了定心神搁下笔,站起来的时候他正撩了水墨帐幔进来,月白的团领衫,头上戴累丝金冠,如玉的脸庞,印刻的是淡淡的笑意。
    “娘娘在忙什么?”
    她回身看了桌上一眼,“描几个花样,回头绣汗巾用。”又笑道,“厂臣现在这么拘礼,真叫我不适应。墙头敲惯了,进门也知道敲门了!”
    他不来寻她的衅,她倒得瑟起来了!肖铎道:“臣敲舱扳,也盼着娘娘有回应,可是连着两三晚都是石沉大海,臣还以为娘娘压根儿没听见呢!”
    她不回话,心头微漾,只抿嘴一笑。比个手势请他坐,自己提壶来给他沏茶,往窗外看了眼,“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停船么?”
    他呷口茶汤道:“今晚连夜行船,明早到了沧州地界再歇上半天。您瞧瞧有什么要添置的,可以上岸筹备。”
    她说:“这里样样都有,我也没什么要置办的。”稍稍一顿抬眼看他,“厂臣,我给您做双鞋吧!以前我爹的油靴和软鞋都是我做的,他总夸我手艺好,懒了这许久,生疏了倒可惜了。明儿还是上岸买些尺头,厂臣是要靴还是要履?”
    肖铎手里托盏,按捺住欢喜低头看指上筒戒,怕不小心那份感情从眼睛里泄露,叫她捉住了引出尴尬来。便道:“内侍的穿戴有巾帽局打理,每年冬至从节慎库提数十万银子用在这上头,样样都是现成的,娘娘何必费那手脚。”
    “那不一样,我亲手做的,是我的心意么!”她说着,又转过去挑拣花样子,自顾自道,“还是做靴子好,做得结实些,穿得也久一些。这趟回浙江是最后一次在外头晃悠了,等返京就得进宫去,往后哪里能那么随性!给您做个鞋,叫人知道了背后还得编排呢!说太妃和掌印怎么怎么了……”她憨傻笑道,“我是没什么,带累了您的清誉,那罪过可大了。”
    前阵子他总和她提起进宫的事,她听得不耐烦了就发火,到后来他自发避讳了,今天她倒敢于直视了。他不解地打量她,“娘娘愿意进宫?因为上回皇上许了您一只叭儿狗?”
    “也不是的。”她低头把纸一张张收拾起来,夷然道,“不单是为一只叭儿狗,我觉得皇上脾气不错,深交了或者还是个良善人。再说你们大伙儿都认为我该进宫,那我就听你们的吧!难道厂臣想留我在肖府么?”她认真地看他,可是他不答话,眉头渐渐皱起来,她心里倒松泛了,咬着槽牙说,“进宫就进宫,不过厂臣要助我摆脱太妃的衔儿,我要当妃子、生皇子、将来做太后!”
    她有点苦中作乐的意思,自己调侃一番掩嘴吃吃地笑了。
    他叹了口气,“臣能为娘娘做的有限,不过娘娘的这些愿望,臣竭尽全力,也会替娘娘达成的。”
    她期待的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回答,只觉失落慢慢涌上心头,再也笑不出来了。手里摆弄着那个艾叶填充的布老虎,艾叶防蚊,这种小挂件从端午过后就开始用,一直留到夏季的收梢。她转过身,踮起脚尖去够立柱上的银钩,因为向上伸展,身腰益发显得纤细了。肖铎默默看着,然后调开视线,突然发现一切倒转过来,伤嗟惆怅的反倒成了他,这个夜也因此变得异常恼闷起来。
    初夏时节蠓虫多,运河上也有,遇见光亮,成堆的涌进来,撞击着灯罩劈啪作响。那些蠓虫寿命短,大概撞得太凶了,一下子毙了命,很快烛台下就聚集了一片,拢起来足能装满曲柄勺。音楼垂着嘴角抱怨,“这些虫傻么,也学飞蛾扑火,看看这下场,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这话听着总有隐喻似的,他握紧佛珠低垂的坠角,两块碧玺相互摩擦,发出碳棒起焰儿般的细凑之声。沉默移时才回过神来,声气儿也恢复了平常模样,笑道:“舱是木柞的,吸了一天的热气,晚上一股脑儿都释放出来了,娘娘在里头不热么?前面甲板上他们吃饭,臣领您到后边凉快凉快,去不去?”
    登船好几天,一直没机会出去走走,他这么提议,音楼听了自然高兴。推窗往天上看,一轮皓月当空,空气微凉,果然比舱里舒服得多,便雀跃道:“带上酒,咱们赏月划拳,那才热闹。”
    她年纪到底还小,十六岁的姑娘,心里载得了多少愁绪?他应了声,出门吩咐曹春盎拿酒来,自己带着她往船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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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8 10:37:16
    鞠躬感谢!
    一个春节累成了狗,各种事接连不断,今天更得有点少,对不起大家了!
    第35章 醉明月
    这样大的船,信步游走都是开阔地。船上戒备森严,尾楼甲板上也有戴刀的锦衣卫。他挥手命他们退下,提溜着酒壶,拖过两个木头杌子来,请她坐,把酒递给了她。
    运河中心水流湍急,宝船挨边走,能减少些阻力。他站在船舷旁,堤岸高埠上的柳条从他肩头滑过,抬手摘了片叶子,冲她扬手道:“臣奏一曲,给娘娘助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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