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有的土坑和土墙根本就挡不住鞑子,要实现接下来的计划,必须先让自己的生命得到保障。
    众人面带疑惑,显然觉得孟小旗这个命令不靠谱。
    孟清和咧嘴一笑,靠在土墙上,“大家别摆出这幅样子嘛,做人总要有点追求不是?”
    众人:“……”
    “这里可是战斗的最前线,杀敌报国,都没人跑来和咱们抢。”
    众人:“……”主动请调来守瞭望墩台,果然是脑子有病吗?
    见众人目光涣散,明显不信自己的话,孟清和也只能放弃“以理服人”这一行为准则,接着道:“孟某给诸位一句实话,绝不是带着诸位来送死的!而是为诸位寻一条出人头地,发家致富的路。”
    众人依旧沉默不语。
    “别的暂且不说,诸位家里的粮食够吃吗?想顿顿吃肉吗?想娶上媳妇吗?”孟清和顿了顿,“想要日子过得更好点吗?”
    涣散的目光开始发出光彩,吞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便是以前武库司郎中为首的一干人等,也不免集中了精神。
    孟清和笑得和善了。
    在孟十二郎鼓动手下大兴土木的同时,西城百户所门前,七八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边军死狗一样瘫倒在地。
    沈瑄负手立于两人之前,面沉如水,声音并不高,却字字如惊雷。
    “冒领战功者,杀!帮忙隐匿者,杖二十!”
    话落,两颗血淋淋的头被扔在了地上,染血的面孔,惊惧且扭曲。
    郑千户闻听消息,叹息一声,想起京中传来的消息,再想想匣中的那封密函,摇了摇头,只对报信人说,此事不需多加过问。
    过了今日,沈百户,便要是沈副千户了。
    第十四章 初露锋芒一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六
    屯守开平卫的边军进行了一次大操。站在高处,可见身着朱红袢袄,头戴明盔的将兵,手持腰刀,长枪,铁镗,或长牌,藤牌等制式兵器,根据旗官令,随着鼓声组成不同的军阵,牌手在前,刀兵枪兵等在后,另有火铳兵列在队中,行动之间互有配合,刀兵铁戈之声破空而出,煞气杀气冲天而起。
    城中点将台上,自开平卫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及下千户等均着甲戴盔,手按刀柄,面色庄重,对阵中变化凝目而视。
    突然,鼓声一变,三支马队由阵外驰出,为首者,一为西城卫千户所副千户沈瑄,余下两人均为卫中百户,出身军卒,以骁勇善战累功升职。马上骑士均着对襟鸳鸯战袄,马嘶蹄鸣声中,挥舞长刀,左突右冲,如临实战。
    刀锋过处,如雪光闪过,木扎草人纷纷拦腰而断。
    烟尘滚滚,鼓声再响,阵型再次变化。
    须臾,有边军推出数架樱子炮,三将军炮,及洪武二十一年铸造铜炮,距离军阵三十步左右用架桩固稳,依次填充铁球,火药,泥土,对遍插草人处连发数炮。
    炮声隆隆,火光燃起,风过浓烟不散,校场中三军举臂齐呼。
    “好!”
    卫指挥使徐忠大喝一声,其下同知,佥事,千户等同时抚掌大赞。
    “此等君威,何惧残元!”
    明初实行军屯,京卫等地卫所称卫军,边塞卫所则称边军。卫军多是二分守城,八分屯田,三到五日出一次操。边军多戍守冲要之地,多三分守城,七分屯田,或四分守城,六分屯田,出操多以三日为准。如开平卫,全宁卫及辽东等地的卫所,守城重于屯田,对兵卒的操练更甚他处。
    喜欢抢劫的邻居就住在对面,别说偷懒,稍有疏忽都和自杀无异。就算不被鞑子杀死,被某个给事中参上一本,照样躲不过一刀。
    况且,明初军队悍勇,用大杀四方来形容也不为过。只要敢找茬的,几乎是见谁揍谁,逮谁踢谁,打到你服为止。比起种田,开弓射箭,纵马驰骋,挥刀杀敌更适合这些适应了战场,喜欢用拳头和邻居对话的边军。
    点将台上的大佬们看得兴致勃勃,阵中冲杀的老边军们也是游刃有余,便是勾补来的壮丁同样体力傲人。文人出身的恩军就差了一截,习惯了摇笔杆子,实在是不习惯玩刀枪棍棒。混在这支后进队伍里的,还有以斩首功劳升任小旗的孟清和。
    边塞五月天,汗水仍浸透了袢袄,模糊了视线。
    脚步似有千斤重,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腰刀。
    刚开始,他以为只是简单的排兵布阵,依号令而行,应该没问题。谁知看似简单的动作却是如此的耗费体力,在周围全是实诚人,挥刀出矛,每一下都用尽全力,连吼声都像是要扯破嗓子,孟清和单纯想做做样子省点力气都不成。
    继续下去,简直是要了人命,能撑到最后,孟十二郎都要谢天谢地。
    孟清和眼前开始发黑,几乎撑不住要倒地立扑,鼓声骤然加快,如雷鸣般的一声过后,操练已到尾声。
    骑兵策马退出战阵,阵中将兵也重新组队,孟清和用腰刀支撑着身体,机械的迈动脚步。他大口喘着气,胸腔里像是有风箱拉动,每喘一下,喉间都是一阵火辣辣的疼。耳际阵阵嗡鸣,听到的声音不再清晰,眼前的人和景物渐渐变得扭曲。
    不行!
    孟清和用力咬紧牙关,在操练时出错,轻则受到斥责,重则军杖加身,再严重点,就要刀斧手伺候了。
    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肘,又很快放开,不着痕迹,却让他不至于当众摔倒。
    孟清和侧了一下头,恰好看到弓兵高福从身后走过,扯了扯嘴角,无声的道了一声谢。
    可他高兴得太早,尚不知之前的沈百户,如今的沈副千户策马停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操练结束,卫所大佬们对手下将兵的表现还算满意,勉励之后便各归各职。
    武官有武官的风格,没那么多长篇大论。
    这也间接救了孟清和,他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几乎是被同旗的两个步卒搀着离开校场的。
    “小旗,三天后又有大操,你这样……”
    两个步卒都在孟清和家吃过饭,得了好处,出于好意想提醒几句,看看孟清和的身板,余下的话又说不出口。
    这样的先天条件,光是提醒就有用吗?
    孟清和勉强站直身体,挥挥手,他知道自己的情况,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一口气吃不成胖子,他畅想过一夜醒来八块腹肌,理智却告诉他,这种畅想完全不切实际,纯属白日做梦。
    离开校场,喝过水,又休息了一会,孟清和总算恢复了些许体力。
    出操后仍需当值,给守城门的步卒出示了腰牌,几人返回了城北十里处的瞭望墩台。
    爬上山顶,看到眼前的变化,郁闷了半天的孟清和总算能稍感安慰。
    来时不到一米的土墙已全部推平,土坑也被填平,其上重建一座土堡,外型参考了戚继光修建在长城上的空心敌台,内部精简为两层,中间横起长木,外墙用碎石加固,四面开窗,东南两侧留门洞出入。土堡顶部堆放柴草和狼粪,用于向卫城点火示警。
    材料所限,其坚固程度肯定达不到戚氏标准,加上没有互为犄角的墩台,防御能力也要打个折扣。但此处位于山顶,只要能防住北元骑兵的弓箭,能顶住刀砍,已经足够了。北元骑兵总不可能用攻城器械来对付这个半豆腐渣工程吧?
    火炮火铳?不好意思,北元现在有点穷,明军又太过彪悍,火铳不论,笨重的火炮,实在不利于抢劫这一风紧便需扯呼的伟大事业。
    直接放火?也要他们能爬上山顶才行。
    综上,孟清和对这座半豆腐渣工程还是比较满意的。对手下人的动手能力更是满意,尤其是从杂造局借来的工匠,凭借他的口头描述,一张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图纸,就能造出这样的工程,实在堪称奇迹。
    看着这座不伦不类,尚未完全建成的墩台式土堡,凡是参与修建的兵卒都感到一阵兴奋,一种名为“安全感”的东西油然而生。
    “还要感谢杂造局的好兄弟啊。”
    拍了拍比之前坚固许多的外墙,孟清和十分感叹。
    杂造局设立在卫城之内,主要负责制造和修理兵器,里面聚集了大量一专多能的人才,除了完成本职工作,还时常接点外活,赚点外快改善一下生活,只要不过分,基本没多大问题。毕竟大家都是要生活的。
    不等孟清和感叹完,前兵部武库司郎中突然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带着冰碴的。
    “小旗建造此堡,可曾详细报知上官?”
    “已报过马总旗,总旗言不需一一上报。”
    “小旗可曾明言建堡?”
    孟清和摇头,只说改善墩台也是为自己留条后路,万一事不成怎么办?落在旁人眼中,怕会当他是夸夸其谈的书生,好不容易证明自己是实打实的战功,他不想再惹麻烦。百户所门前的血,就是横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刀。
    前郎中大人顿时脸色一变,“禀小旗,此事不妥,万万的不妥。”
    修墙挖坑是惯例,根本不需禀报。可造个外形新颖,更具实用价值的土堡出来……倒不会追究孟清和在军事重地违章乱建的问题,却会涉及到另一件事——功劳。
    战场杀敌是功,巩固边防同样是功。
    若百户先得知此事,马总旗怕是会相当气不顺,甚至会怀疑孟清和是否真将他放在眼里。
    新官上任最忌讳的就是这类事。不只孟清和,连他手下的人也得不着好。
    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孟清和嘴里发苦,“是清和之过。”
    前郎中大人苦笑,“小旗不必自责,且小旗的顾虑也有道理。人力总有不殆,事难万全。此时尚且不晚,或可以补救,马总旗……”
    没等前郎中大人传授给孟清和亡羊补牢的办法,沈副千户已经派人来请。
    “孟小旗,请吧。”
    看着开口说话的边兵,孟清和很想说一句,兄弟,不喜欢笑就不要笑了,皮笑肉不笑什么的,会让他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错觉。
    西城千户所内,郑千户和沈副千户坐于正堂,都是一身青色武官公服,盘领右衽,小杂花纹,黑纱幞头,乌角腰带。
    郑千户身形愧伟,虎威骁悍,沈副千户则如冷竹君子,端坐泰然。
    相形之下,气势丝毫不弱。
    茶盏中的热气慢慢散去,两人正认真看着一张简陋的图纸。经历司的刘经历坐在一侧,心中略有忐忑,屡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吞了回去。杂造局的几名匠户立在堂下,不敢抬头,额上颈后均已是汗水潸潸。
    第十五章 初露锋芒二
    开平卫西城千户所内,郑千户大马金刀端坐正堂,沈千户黑眸微沉,心思莫测,孟清和单膝跪于堂下,力持镇定,这种时候,冷静比什么都重要。
    冷静,淡定,淡定,冷静。
    孟清和不停暗示自己,可心中还是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一个沈瑄就足够孟十二郎喝一壶,再加上一个坐如磐石,势如孟虎的郑千户,简直如金钟罩顶,压力委实太大。
    大堂内光线不佳,郑千户身后还挂着一幅猛虎下山图,孟清和不由产生一种错觉,上头两位换身飞鱼服,这里就不是开平卫西城千户所,而是锦衣卫北镇抚司。
    默默擦把冷汗,自己吓自己,脑补着实要不得,这里哪来的锦衣卫。
    洪武二十年已裁撤锦衣卫,刑具烧了,诏狱关了,缉捕权,审判权和刑讯权都被剥夺了,余下的只有皇帝仪仗队这唯一一个功能了。虽说不再顶着锦衣卫的大名,可作为亲军二十六卫之一,皇帝总不能把自己的仪仗队给废了吧?
    所以,锦衣卫废除归废除,人还在。
    等到最黑暗的这几年过去,燕王登基,属于厂卫的大好时光才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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